第83章(1 / 1)

城下,大兵壓境。

黑壓壓的兵馬湧來,如同雷雨之際翻騰天際的黑雲。

殷犁瞭望遠處,沉聲道:“北燕來勢洶洶,竟隻派了兩萬人?”

晏書珩沉思片刻:“北燕太後與羯人素有往來,慕容凜要想複國,先奪北燕政權,再取洛陽最穩妥。他奉北燕王庭之命出兵卻又留餘地,許是想以最小的代價離間太後與羯人,並趁羯人攻打大周、無力支援太後時篡權。”

這兩萬兵馬雖不多,但也足以對他們構成威脅。

晏書珩轉向阿姒,毫不掩飾眼底的愛意和讚許:“在陽翟時,阿姒就曾用計讓周仆射主動下令開城門救流民,如今阿姒可有何法子?”

聽聞此話,殷犁詫道:“難怪!周仆射和陽翟城主一個老奸巨猾,一個貪生怕死,我還納悶他們如何肯迎敵收容流民,原是你這丫頭出謀劃策!”

說起陽翟,阿姒想起那死於懷中的少女,仍覺遺憾。

“但他們還是死於守城。”

“非也,非也。”殷犁望向城下千軍萬馬,“任由百姓遭外敵屠戮,和百姓自願舍命拱衛國土,二者大不相同!你已儘力,軍民為守城而死,是時局使然。況且,要是女郎不曾救下這些流民,大周從此都會被後世恥笑!”

這些話解了縈繞阿姒許久的鬱結,眉頭緩緩舒展。

殷犁又轉身,對她鄭重行了個武將的禮:“我曾一度認為士族皆懦弱,今日才知是我淺薄。士族中有晏中書和女郎這樣仁義的後輩,大周也還有救!當初幸得二位相勸,否則我殷犁隻怕還沉浸在憤懣中,當個不思報國的山賊。

“殷犁在此,謝過二位!”

阿姒受了殷犁的禮,又鄭重還他一禮:“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出了點主意,真正守護國土的,是萬千將士和百姓,是將軍這樣的義士。”

殷犁大笑:“你這女郎忒會說話,心眼也足,你倆啊不愧是夫妻!”

“殷將軍謬讚。”

晏書珩謙虛接話,笑意煦煦,顯然對殷犁口中的“夫妻”很滿意。

阿姒笑著看他一眼,話歸正題,觀了一會戰況,問二人。

“北燕人此次用兵保守,我們是不是可以利用這點來離間他們?”

晏書珩望向後方的北燕人馬前方,看到一個熟悉身影。

他笑了:“莫不是美人計?”

面前的美人妙目流轉,不冷不熱地笑道:“便如晏中書所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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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戰打了數日仍難分勝負。

羯人此次派出的將領是石逑,素以殘暴聞名。

初戰偃止。羯人在城下叫囂,周軍未再迎戰,石逑舔著刀尖嗤道:“那殷犁原來也和南周人一樣膽小!在陽翟時,我派人當著他們一個個殺掉那些流民,那些漢人屁都不敢放!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開城門救人!”

身旁戴著面具的將軍蹙了下眉,遠眺著城頭,並未言語。

石逑頗不

滿:“少將軍出兵增援,但這數日裡卻隻跟在我軍之後,你們慕容王爺的誠意,就隻有這些?”

清越卻沁著寒意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照將軍如此說,我的兵馬當衝在陣前,那麼,奪得臨潁後——

“此城歸將軍,還是歸我?”

石逑對這位據稱是慕容凜義子的元姓少將軍不甚了解,但因他初出茅廬便從他堂兄石嬴手中奪了封丘,不得不忌憚。他奪潁川是為了建立威望,而不是為了拱手與人。

想明這點,石逑壓下不滿。

議過事,各回營地。

少年將軍摘下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張清俊但冰冷的面龐。

正是奉父命出征的元洄。

心腹急上前:“少將軍,適才營外有人用箭射來一封信。”

元洄眉心凜起:“信呢。”

心腹遞上信,元洄目光在信封上停頓須臾,眼前浮現遠眺城樓時所見的兩道熟悉身影。

拆開信封,其中空空如也。

慕容凜留在他身邊的幕僚上前詢問:“少將軍有何打算?”

元洄沉默地燒了信:“石逑暴戾冒進,此戰雖兵馬眾多,但勝負難分,何故為了個蠢貨折損我的人?”

幕僚猶豫道:“王爺雖允諾少將軍帶兵在外時,一切可自行決斷。但王爺派您增援石逑,是為了離間羯人和太後,您少說也得做做樣子,至少等王爺那邊事了,可莫因私情心軟。”

少將軍冷厲低眸掃來。

“我的兵馬,我自有權衡,你隻需時刻留意王庭的動向。”

如此又過了數日。

戰事依舊膠著,久攻不下,石逑已然沒了耐心,多次要元洄出手。

但每次都被元洄以同一個的理由不動聲色駁回:“這數日,將軍指哪,我的人便打哪,還要我如何配合。難不成將軍要把主帥之位讓我?”

石逑好勝,不願讓個外人且還是後輩主導作戰,隻能作罷。

又過一日,羯人的糧草在夜半遇襲,因早有防備損失不多。但石逑想起日前探子曾說過南周人似給元洄遞了信,怒而奔向元洄營帳。

當夜,晏書珩得到消息。

“石逑多疑暴躁,先和元洄翻了臉,雖未鬨僵,但適才那一戰,元洄雖派出了人馬,但顯然在作壁上觀。”

阿姒無奈笑笑。

“他果真是來走過場的,不是我們成功離間他們,而是雙方相互成全。”

晏書珩手支額頭笑吟吟地看她。

“在下愚笨,求夫人詳解。”

“男未婚女未嫁,長公子慎言。”阿姒故作憤憤,又笑了,“你上次不也說過,如今北燕太後勢力比慕容凜稍大,元洄和慕容凜出兵是奉北燕王庭之命,順勢離間拓跋太後和羯人。我們故意惹石逑那暴脾氣又疑心重的人先猜忌元洄,元洄可以借此說是石逑不信任他,名正言順地消極作戰,對王庭有了交待,還能起到離間的目的。”

晏書珩幽幽輕歎。

“我原以為普天之下我和阿姒最有默契,今日一看,那與我形同陌路的好弟弟阿姒默契亦不少啊。”

阿姒氣笑了。

“辦法是你我一道想出來的,你在這裝什麼酸蒜頭!”

她伸手,作勢要拍他。

眸光流轉,蔥指挑起青年流暢如玉雕的下巴,蜻蜓點水地吻了下。

“彆醋啦。任重道遠,去和殷將軍商量下一步對策吧。”

晏書珩手扣住阿姒後腦勺,舌尖長驅直入,深深地纏吻片刻才鬆開。

“記得想我,不許想旁人。”

.

深夜。

臨潁城頭的火把像暗夜鬼火,羯人北燕營中亦火光通明。

元洄帳中迎來了個不速之客。

周幕僚搖著羽扇,傳來慕容凜的口信:“我兒L為何陽奉陰違,消極待戰,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莫不是又被心上人的嚶嚶哭聲亂了陣腳。”

元洄冷道:“父親所說的表面功夫,莫非是為了離間拓跋太後與石家人,明知石逑無法成事,還要讓我的人為此送命。恕兒L做不到。”

周幕僚搬出慕容凜一貫的口吻和說辭:“狠心方能成就大業!”

元洄淡漠語氣中漾起細微情緒:“從前兒L對此言深為認同,但近期,兒L有了新的體悟。當初元室失天下,並非隻因李氏篡位,更是因苛政失了民心。今石逑為削南周之威,大肆屠戮無辜流民。我為了離間,讓我麾下將士前去赴死,與石逑有何區彆?縱奪得天下,也不過是重蹈覆轍!”

他很快斂起情緒,淡聲同周幕僚道:“望周先生轉述父親。”

周幕僚拍扇大笑。

“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王爺早就猜到少將軍會不忍心。”

元洄以為周幕僚接下來要傳達父親的指令,讓他嚴遵父命。

但周幕僚卻說:“王爺說了,這是四公子的兵馬,四公子自行決定。”頓了下他又說:“其實王爺還說了,他之所以喜歡四公子,正是因為您和夫人一樣。果敢則懷著赤子仁心,或許他不該執著於把您變成一個冷漠無情的人。”

周幕僚說罷便走了。

走前笑說:“撤兵歸撤兵,但少將軍可要想個好法子。”

好辦法自然有。

“昨夜石逑再次對元洄施壓,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聽說他們不歡而散,晨時,元洄下令撤兵。”

這些消息傳到阿姒和晏書珩耳中時,已蒙了厚厚的霧。

二人立在高崗上,眺望走遠了隻剩一道黑線的兵馬。

她歎息了下。

其實她也猜不準,元洄和他們各取所需,還是有意償還。

她隻知道,無論如何,往後他們都兩不相欠了。

十裡外的潁水之畔。

元洄的兵士暫歇讓馬兒L飲水,身姿挺拔孤絕的少年將軍立在不斷東逝的江邊,低眸不知看著什麼。

隊伍即將繼續前行。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碧玉的物件。

是枚簪子。

是那日阿姒掉落在營中的,他本想就將它留在臨潁城外。

潺潺水流隨光陰往前飛逝,過往的畫面卻像江水倒流,素樸的山間小院、女郎發間的木簪,無辜又藏著狡黠的逗弄,那些點滴變得無比鮮明……

元洄望向遠處隻剩一個模糊黑點的臨潁城。仿佛越過數裡,看到城牆上並肩而立的一對壁人。

當初在營中她手刃叛徒時,他便知道,他們絕無可能。

因為立場不同。

更因為他羽翼未豐。

但看到她掉落的簪子時,元洄的目光被刺了刺。

不痛,但無端空落。

他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相遇的時機不對,是命運造成的立場相反。直到數日前兵臨城下,看到城頭那一雙生死與共的身影,元洄忽而明了。

他錯了。

即便沒有對立的立場,他們之間也依舊橫亙著阻隔。

這阻隔並非他的無能為力。

而是他不夠堅定。

父親也錯了。

無情不會使人無堅不摧,相反,有情才可使人無往不勝。

看著玉簪,元洄輕扯嘴角。

握緊簪子,閉上眼,腦中飛速閃過許多過去存在過的、未來不曾存在過的畫面,編織成一個夢。

夢很快被江風吹得四散。

元洄抬手,要將簪子擲入滾滾東流之中,最終收入袖中。

一點私心罷了。

他可以縱容自己。

身後有將士上前請示:“少將軍,王爺稱王庭已在掌控,接下來,我們是要回北燕,還是回封丘繼續西進?”

元洄轉身,神情平靜。

“西進。”

.

元洄雖撤兵,但戰事未完。

石逑怒火中燒,傳信給一向與他不睦的堂兄,請求派兵增援。

祁家人還在洛陽,更棘手的是,元洄的人也朝著洛陽西去,想必祁家人一時無法派兵增援。

他們隻能另覓他法。

收到消息時,晏書珩和阿姒分頭行動,晏書珩給祁君和寫信,陳明利弊,希望祁君和能說動祁家家主,抽出駐紮荊西的兵馬增援。

而阿姒則去信催促九哥。

信伴隨著潁川的軍事急遞一道傳回建康已是幾日後。

陳彥馬不停蹄,剛抵京郊。

半途收到信,他連陳府都顧不上回,直奔千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