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1 / 1)

第106章

王離並不信此人所言,仍是警惕持劍厲聲道,“賊子一派胡言,若敖氏早就全族覆滅...”

鄭國聽了船夫之言卻面色大變,快步繞過王離,從小舟一側上前扶起對方,驚詫道,“莫非,閣下竟是當日暗中護送我水家逃魏歸楚之恩公?”

若敖氏助水家逃亡一事,他在師門傳來的密信中早已得知。

船夫借著他的手臂起身站定後,伸手一把扯下頭上竹笠,露出一張布滿刀疤的面容,一時讓人看不清年歲。

他見鄭國自稱水家之人,便驚喜道,“在下苗不嚭,閣下..想必正是赴秦修渠之大才鄭國?不知秦王此番派爾等...”

若對方是水家之人,定會設法助他滅楚!

鄭國卻愈發激動地抓住對方臂膊粗麻衣袖,打斷他的話頭顫聲道,“正是在下,您果然是鬥氏恩公啊!當日,若無恩公出手助我水家,我...”

王離卻挪步將劍鋒離這船夫又近了一寸,沉聲提醒道,“鄭老令,小心有詐啊!此人若真是你水家故人,又豈會將撐船之蒿棄於湖泊之中?他分明心有不軌...”

話音未落,船夫卻哈哈大笑著拽著鄭國的手,跨步到舟頭指向前方的湖中,“請看這湖底,舟船皆不能通過。至於扔蒿,不過是進水家寨門的規矩罷了。”

鄭國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離舟頭堪堪不過一兩尺之地的湖底,全鋪滿了巨大露頭的石頭,若再撐蒿前行,必會舟船側翻落水。

至於扔蒿一事,他亦迅速猜出師兄的意圖:有舟無蒿不能行水,來客若對水家心懷善意,走時自然能得贈蒿返回;來客若是心懷不軌,或不肯扔蒿,寨中之人必會第一時間采取防備....

思及此,他心頭湧起一陣痛楚的心酸:水家,竟被逼至如此小心翼翼之地步!

但他同時又升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數十年前,師兄是何等落拓不羈之性情中人,那場巨變,想必讓他的性子亦猝然轉變,這一趟縱便有若敖氏後人在此,當真能成功勸服師兄重問塵事麼?

他按下心間隱憂,轉身將緣由告知王離,王離這才半信半疑舉著劍上前查看,見湖底果然有巨石,這才信了船夫所言,收劍入鞘疑惑道,“怪哉,晉國苗氏與魏國水家怎會扯上乾係?苗氏跟若敖氏又有何乾係?”

正踩到巨石上彎腰藏舟繩的苗不嚭聞言,不由愴然一笑,

“不,我苗氏並非晉國之人,水家亦非魏國之人,我等...皆是楚人。”

王離與蒙恬雖自幼便暗暗較勁,但他家中情況卻與蒙氏全然相反:蒙驁性子溫和,待孫輩極為和善,但蒙武待蒙恬兄弟是十分嚴厲的,故而,蒙恬與蒙毅被父親押著讀了許多書;而王離的祖父王翦待他雖嚴,但他阿父王賁卻是個極心疼兒子的,時常偷摸助他作弊,是以,王離雖在武道上偷不了懶,在罰抄列國史書之時可沒少偷懶。

正因如此,他雖知苗氏乃晉國名臣,卻不知曉苗氏的先祖,實則是

楚國宗室鬥氏後人,也不知曉水家在春秋時期起源於楚國。

鄭國見王離對這段曆史全然不知,擔心他稍後會衝撞多年未見、性情或已大變的師兄,讓此趟赴楚之行大打折扣,便索性坐回小舟裡,將這段數百年前的恩怨細細為他講來。

若敖氏的先祖,乃是距今五百多年前的楚國君王熊儀,他死後諡號為“若敖”,熊儀之子鬥伯比便用這諡號,作為家族稱號,又因封地之故被稱為“鬥氏”或“成氏”。

後來楚武王即位,鬥伯比身為楚國第一任令尹,帶領子孫忠心輔佐楚王,其子鬥子文更在楚國陷入困境之時捐出全部家產,號召臣子與國共渡難關。

正因如此,若敖氏深得曆代楚君信任,權勢愈發壯大,到了後來,若敖一族不但能直接任命楚國令尹繼承人,還能蓄養甲私人甲士若敖六卒。

但是,到楚莊王即位後,他認為楚國五代君王曆經的十一任令尹之中,竟有八任出自若敖氏,宗族勢力強大至此,乃是對君王權威極大的威脅。

於是,在鬥越椒擔任令尹之時,楚莊王先是任命蒍賈為司馬,分走令尹一半之權,再利用蒍氏與若敖氏往日之恩怨,縱容蒍賈一再捏造鬥越椒欲造反之流言,屢屢流露出憂心若敖氏造反之意,家族利益受損、不得君王信任的鬥越椒自然愈發坐立難安。

如此一來,蒍氏與若敖氏兩族的矛盾被挑撥到一觸即發之邊緣,但滿腔雄心壯誌的楚莊王自是“毫不知情的”,他仍是放心任由令尹司馬坐鎮郢都,自己帶兵北上環遊示威。

正是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讓鬥越椒終於按捺不住率軍突襲蒍氏,將揪著若敖氏不放的蒍賈捉來,殺於囹圄之中。

事已至此,鬥氏既已坐實造反之名,便索性率軍在烝野擺開陣勢,靜候王師。

兩軍交戰之時,楚莊王以“鬥越椒兩支神箭均未射中王師”之流言,大亂若敖氏軍心而殺了鬥越椒並滅其全族。(1)

好在,早早得到報信的鬥越椒之子鬥賁皇在忠心侍衛的舍生護送下,順利逃到楚國的死對頭晉國境內,並因其過人的才智得到晉景公重用,此後,他多次助晉國打敗楚國,成為晉國“八大名臣”之一,因所得封地苗邑,鬥氏便成了苗氏,在三家分晉後,苗氏亦在魏國名聲不減...

自小聽著“忠君報國”家訓長大的王離,聽完這番君臣恩怨卻蹙眉道,“可晚輩以為...此事確是鬥越椒之過,他起兵造反背叛君王,縱有天大的理由,亦是亂臣賊子...”

鄭國頓時面色一變,立刻開口大喝道,“王離,休得放肆!”

立於舟中的苗不嚭聞言非但不怒,反倒仰頭哈哈大笑,笑完又指著王離,冷哼道,

“無知小兒,竟是秦國老將王翦之孫?小子,你祖父與你父不過是運道好,碰到個好君王罷了,休要這般口無遮攔,待再過二三十年,你若親自遇到個荒誕秦君,便能知曉‘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之無奈與辛酸!”

王離聞言怒不可遏,倏地起身再次將手放於劍柄之

上,罵道,“狂賊!我家王上自可長壽無極,萬壽無疆!我王氏無論處於各種境地,自會對君王忠心耿耿!”

鄭國一陣頭疼,若敖氏覆滅一事乃苗氏之逆鱗,王離偏生要去戳,但對秦國忠心耿耿的王氏而言,秦王亦是諸人不可褻瀆之逆鱗,苗不嚭卻也戳了...

他忙來到二人中間左勸右勸一番,王離卻依然目光恨恨盯著苗不嚭道,“無德老兒,膽敢詛咒我王,來日我帶秦軍兵臨楚國,必要活埋你!”

鄭國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回頭自己若勸不動師兄,可就指望這苗不嚭去勸了,哪能說這等話得罪他?

可對方言語間,卻有詛咒秦王早逝之意,他亦是有些惱怒的,遂並未真的上前捂王離之嘴,隻好聲好氣繼續勸著二人。

哪知苗不嚭聽了王離活埋之言,並未順勢氣惱將船掀翻離去,反倒收起嘴邊的嘲諷,抬頭望著遠處一望無邊的湖泊水澤,悠悠歎道,

“所謂赤子之心,亦當如是..想當年,我若敖氏先祖,亦是如你這般對君王忠心無二,寧肯以死護君啊...但老夫所言絕非詛咒之詞,五年前,我族中大巫離世之前,曾皆少司命之言為列國君王卜過一卦,當今秦王,壽數至多五十...”

他轉身看向王離猝然慘白的面色,掩下眼中不忍,繼續道,“再者,以少司命之言,秦國已連出六代明君,以陰陽之數,六為陰之極,及至當今秦王已為第七代明君,一時倒無妨礙,但九為陽之極,他往後下一代秦君,必是亂政之君,而秦國將亡於下下一任秦君...”

鄭國強壓下心中震撼,上前問道,“此事可為真?”

苗不嚭喟歎一聲,“此事乃我親耳所聞,自是為真。是以,王氏小子莫要信口將我若敖氏稱作亂臣賊子,我之先祖忠君之誼半分不遜於你王氏,但若下一任秦王倒行逆施,以奸為忠而殘害忠良之時,你還會為變成這般模樣的秦國效忠麼?”

王離扶著劍柄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怔然喃喃道,“不,不會的,我家王上定會長命百歲...縱便我家長公子即位,他亦絕非亂政之君...不,不,縱便新君不仁,我王離就算是死,亦絕不會背叛秦國...”

王翦嘴巴嚴,雖得君王提示亦未將秦亡之預言告訴家人,故而,此時的王離如何會知曉,在原本的曆史軌跡中,備受朝臣敬仰的威嚴秦王嬴政,會在成為秦始皇數十年後的巡遊途中猝然離世,眾人眼中的儲君扶蘇也會死於矯詔,而新即位的胡亥會在朝中推行各項倒行逆施之政,大肆屠殺王族與忠臣,寒了無數忠良之心,而他,亦會在胡亥與趙高的猜忌下,在彈儘糧絕的絕路中率軍投降...(2)

那時的他,縱便饑腸轆轆帶領大軍衝出重圍回到鹹陽,等待他的,也不過是胡亥一道誅滅全族的詔令罷了,這樣的君王,又豈能讓將士們生出舍身殉國之心?

而如今願以死報國的王離,他的君王是明君嬴政,是從不遷怒屠殺大臣的秦王嬴政,這樣的君王,王離豈能不真心實意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維護之意?

是以,唯有史書上那個人到中年、走投無路的王離,才會明白若敖氏被逼造反的末路悲涼,而眼下這個對君王一腔濡慕之心的年輕王離,是絕不會共情他眼中的亂臣賊子的。

鄭國聽了苗不嚭確認的占卜之言,想到那位英姿不凡、勤政愛民的年輕秦王,竟活不過自己這般壽數,忍不住悲從心頭滾滾而來,老淚縱橫展開雙臂朝天大呼道,“彼蒼者天,何故殲我良人!何故殲我仁君!天道不仁,曷其有極!”(2)

王離紅著眼眶嗖地拔劍指向天空,怒吼道,“不!我不服爾這天道!來啊,爾若真有翻雲覆雨之本領,大可下道驚雷劈死我,我王離願將此生壽數全數贈與我王,來啊...”

苗不嚭看著二人狀似癲狂之態,不由苦笑一聲,背過身悄悄以袖拭了拭淚水,便以楚音哽咽著吟唱起了楚地風靡的屈子歌謠,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彆離,樂莫樂兮新相知...”(3)

忠於秦王的鄭國與王離,來日會迎來何等結局他不知曉,但他知曉,忠於楚王的屈子與若敖氏,迎來的皆是兔死狗烹之結局——楚國當年若無若敖氏鼎力襄助,早被中原大國聯手生吞活剝了!

實則,當日僥幸逃過楚莊王滅族屠殺的,除了逃去晉國的他這一脈,還有奉命出使齊國的鬥克黃一脈,在對方主動趕回楚國認罪討好君王後,楚莊王為圖個好名聲,便順水推舟為其改名為“鬥生”,並饒了其性命,卻不許他這一脈為鬥越椒一脈祭祀供奉。

是以,屍體被楚王下令燒毀的鬥越椒一脈族人,成了世人口中“不其餒爾”的若敖氏孤魂野鬼,永生永世飽受生離死彆之苦。(4)

正因如此,連為父母族人立墳築墓祭祀亦不能的苗賁皇,在晉國一生奮鬥的目標皆是弱楚滅楚,他這一脈的子孫後代,無論男女皆將“滅楚”視為畢生追求。

夏日陽光斜照的碧藍湖泊之上,泛著一艘隨著波浪輕輕晃蕩的小木舟,木舟之上,三人或嚎啕大哭,或仰頭怒吼,或掩袖沾襟,各有一番悲痛難忍癡癲之態。

也不知多了多久,一道中氣十足的洪亮聲音從岸邊傳來,“不嚭?你可是將巫士帶來了?怎的還不上岸?”

苗不嚭聞言忙撩起衣襟擦乾淚水,看了看岸上老者,扯了扯嘴角,他此番出寨,本是要為水家接一位巫士前來占卜的,哪知船剛停好,便遇見鄭國兩人將他認作船夫要搭船,雖然王離是以楚國話詢價的,但他方才可聽得一清二楚,這兩人在岸邊分明說的是秦國官話!

而他近些年想了數種法子,皆無法成功挑起楚國兩敗俱傷的內亂,便想借秦國之力早日滅了楚國——但在護送水家逃離魏國之時,苗氏族人侍衛被追兵屠殺大半,苗氏亦早被魏王派人抹去蹤跡,如今留在楚國的,隻有隱姓埋名的無名氏不嚭。

他深知,若無家族助力、無法為秦王提供交換價值,對方是絕不可能聽從他的懇求、悍然發兵早日攻楚的。

是以,當他聽見這操持秦國官話二人,要去的

竟是水家隱世之地,便意識到或許能有收獲,便不動聲色談好價錢載二人前來,自將要去縣中接巫士一事拋到腦後。

他喊了一聲“上岸吧”,便先一步繞過二人躍出舟中,身輕如燕地踩著水中巨石來到岸上,接著,鄭國亦擦了擦眼淚抱起舟中禮物,勸王離收劍上岸,王離紅著眼哐當收回利劍,看著苗不嚭的背影暗道,此人功夫極深啊!

二人先後來到岸上,鞋襪皆打濕了些,鄭國埋首看著布鞋苦笑道,好在這是夏日,若是冬日豈不進出一趟便要病上一場?師兄真是...

這時,方才那岸上老者施禮道,“閣下可是壽春來的陳大巫?我家掌門師兄近日夜觀星象,發現北面玄武氣勢極盛,全無往日半明半昧之態,疑心這天下大勢有大變,正想請您前來驗證一番...咦,閣下之樣貌,怎的有幾分像我那鄭師弟?”

鄭國聞言亦細細打量對方,越看越心情激昂,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班師兄,我正是鄭國啊!鄭國來晚了!”

眼前這老者,正是近年來與鄭國通信不斷的水家弟子,班澤。

對方聞言,急忙揉了揉眼,再三確認後,一把抱著鄭國嗚嗚嚎哭起來,“鄭師弟,你我當日一彆,已有三十年餘年未見了...”

苗不嚭站在一旁噙著笑意看著二人,眼中卻重新湧起氤氳,數百年前,他的祖先為逃離楚國失去了父母族人,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族人亦為護送水家離魏,死於魏武卒後代刀劍之下...

班澤能與他的師弟再重逢,自己卻永遠不能再與家人重逢了,永不能!

從鄭國手中接過禮品木匣的王離,卻自顧自喃喃道,“北方玄武氣勢極盛?玄武主水,如今唯有燕國與我秦國乃是水德之國,難道我等此番赴楚之際,燕國竟得了奇遇?不,我大秦有仙人襄助,才是天命所歸之國...”

他又想到苗氏口中秦王至多能活五十之言,一顆心再次焦躁地煎熬著,真恨不得立刻飛回鹹陽守著王上。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代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乃是上古神話中的四象神靈,起源於遠古先民對星宿的信仰,後來道教的四靈神君便是由此而來。

但在盛行陰陽五行說的先秦時代,時人又按金木水火土之法,將青龍視為木德,白虎視為金德,朱雀視為火德,玄武視為水德——正因如此,自稱為火神祝融後人的楚國王族,才將火鳥朱雀視為精神圖騰,與之相對於的,弓箭亦成為楚國最傳奇的兵器,而楚莊王與鬥越椒決戰之時,他那句“鬥氏兩支神箭皆隕落”之言,才會大大挫傷若敖氏將卒之士氣。

很快,班澤便帶著鄭國與王離來到寨中,而苗不嚭則重新取了根竹竿當船蒿,返身出去接壽春來的陳巫士。

鄭國與師兄弟們一通互訴衷腸後,掌門諸昭便命眾人退下,翻著鄭國帶來的精美朱漆匣子裡的珠寶珍器,淡淡道,“以你的性子,決計攢不下偌多財寶,是秦王命你來的?”

鄭國從剛進院中見到掌門師兄第一眼起,便從對方冷淡的神色中知曉,

遭了一場大難的他,果然再不是從前那熱心腸之人,此趟恐怕難履君命啊...

眼下諸昭既然開門見山問起來意,他忙將秦國欲重修四海大道河渠之事細細說來,為喚起對方往日的熱忱,他還著重陳述了一番當今秦王是如何愛民、秦國朝政是如何清明之事,但直到他說得口乾舌燥,對方亦未曾再開口接上半句話。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起來,跪坐於席間的王離悄悄握緊了藏於袖中的拳頭,他一路聽著鄭國的擔憂,自是知曉此番請水家入秦絕非易事,但未猜到對方對待同門師弟,態度卻如此倨傲冷漠,敢藐視我家王上,真真可惡!

又等了半晌,堂中仍是鴉雀無聲,鄭國再次忐忑開口道,“師兄,我知曉此番前來,這不情之請讓您十分為難,但為了天下蒼生,還望師兄...”

諸昭翻手將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曉班澤自幼與你關係最好,這些年亦在暗中與你通信往來,我無心乾涉你等私人感情...但當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難,卻執意不肯舍棄朝堂名利隨我等離韓來楚,在我心中,你鄭國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帶上這厚禮且回吧,此生不必再來,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說著,他便從主位起身欲離去,鄭國雖料到師兄定然性子大變,卻絕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認自己!

他們這些自幼一同被師父教養長大之人,早將踐行水家之術視為畢生心願,若水家不肯再認他,他鄭國此生的根,又將在何處?

他猛然起身攔住諸昭,一把抓著他的衣袖紅著眼問道,“師兄,我當日執意留在韓國故土,乃是因韓國土地貧瘠灌溉不利,民生無比艱難,韓王雖不舍耗費錢糧興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錢糧為百姓們修些小水渠啊,這,不正是師父當年教誨我們的為人行事之道嗎?鄭國問心無愧,請掌門師兄收回成命!”

王離也未料到千裡迢迢來此雲夢澤,會迎來這等場面,不由也跟著起身站了起來,直直望著那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的水家掌門。

諸昭冷冷瞥了一眼鄭國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師父?你竟也記得師父?可惜,你那一生濟世愛民的師父,早被魏王殺了!我水家為魏國抱薪拾柴數百年,卻落得個師門死傷大半的下場..既如此,這天下,這蒼生,又與我水家何乾?”

水家,乃是楚莊王時期名相孫叔敖所創建,以治水修路利民為己任,後來曆任楚王荒廢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見報國無門,又不肯讓滿身絕學隨著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紛紛前往各處諸侯國收徒效力。

其中,率先開始變法的魏國成為水家弟子首選之地,先有西門豹治鄴,後有史起引漳水灌田,再有水家眾人助魏惠文王修出鴻溝大運河。

水家之於魏國,堪稱有不朽之功勳。

王離瞠目呆呆看著對方,水家在魏國覆滅一事,不是因為水門弟子無意中得罪了魏國盜匪,這才被對方半夜摸來一把火燒了學室大院麼?

那時他還未出生,隻聽父親感慨過

世人傳言,那場將水家學室與住宿之地一同燒得精光的大火,足足燒了整整一夜,待次日魏國人發現之時,水家老掌門齊春子連同許多弟子門人,早被燒成了乾焦的黢黑屍體....

此事,怎的竟與魏王有關?他悄悄算了算,三十多年前,正是魏安嫠王在位之時。

鄭國眼中已溢出痛苦的淚水,哽咽道,“師兄,魏王無道,師父枉死,我豈能不悲痛萬分?但往者不可追,我等生者身懷畢生所學之術,與其空懷仇恨度日,我寧願以無儘繁重之修渠事務麻痹往事...再者,秦國如今已滅了魏國,亦算是替師父與諸位師兄弟報了仇...”

諸昭淡淡笑了笑,使了個巧勁從他手中脫離,頷首道,“你既是這般想的,便安生待在秦國,不必再來見我等沉湎舊事諸人。但看在曾是師兄弟一場,我有一句話要贈你...ü_[]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說著,他來到屋外,伸著寬袖指向西邊即將落入湖面的夕陽,冷聲道,

“當日跟隨鬥賁皇逃亡晉國的,還有楚國最通占卜巫術之朱氏族人,不嚭曾告訴過我,朱氏最後一代大巫離世前,則為天下諸侯占過一卦...這一任秦王,雖是四方星宿中最熠熠生輝者,但他壽數並不高,我前些年亦尋人推算了幾回,秦國朝中忠奸難辨,秦王將蒙蔽於奸人而意外喪命,這天下,最終並不歸秦...你若想保全家人,還需在二十年內儘快離秦歸隱...”

說著,他便拂袖離去,王離今日第二趟聽見有人占出王上無長壽之相,心頭頓覺又痛又怒,王上之喪命若與朝中奸人有關,又是哪個奸人,難不成是李斯?

正在他情難自禁淚花翻滾、緊握雙拳,恨不得將那奸人一刀劈死之時,鄭國卻福至心靈,再次跑上前抓住對方衣袖急切問道,“師兄,既是如此,您近日觀出玄武有氣勢極盛之象,又是何故?玄武主水,究竟是燕國有奇遇...還是秦國?”

諸昭不由頓下了腳步,扭頭厲色道,“班澤,竟將此事也告訴你了?”

鄭國忙解釋,並非班師兄有意告知,乃是他先前認錯人鬨出的烏龍,諸昭的面色這才緩和下來,繼而,眼中卻劃過一抹濃濃的疑惑,“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若按這天象,秦王卻是紫氣無極、長壽無疾之氣運...但以人力而言,縱便是人間君王,亦絕無逆天改命之說,不然,帝辛又何須自焚於鹿台之上?”

這正是他暗中托人請壽春大巫前來占卜之由,水家雖要隱世,卻不可不知天下大勢——因為,水家還有一個人情未還。

王離聽了這話,登時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道,“掌門有所不知,我秦國有仙人襄助,豈是凡人之力可相提並論的?”

鄭國驟然想到水泥,忙從懷中掏出以麻布錢袋捆了幾層的小包水泥,喜氣洋洋雙手遞給諸昭道,“師兄啊,秦王乃天道選中之君,秦國真有仙人襄助!您且看看這堅硬堪比石頭之水泥,秦國此番便是要用此物來修路修渠啊...”

諸昭簡直快被他二人氣笑了,看都未看一眼鄭國手中的麻布,便氣咻咻冷哼一聲疾步走

了。

以水攪拌之泥,能堪比石頭堅硬?這是真當他已老糊塗了吧!

鄭國看著對方的背影,失落地咽下剩下的話,他原本算好了,以水家對修渠修路的癡迷,縱便師兄性子大變,自己亦能以水泥誘惑他前往鹹陽,唉...

晚膳時分,苗不嚭將陳巫士帶來了寨中,對方來不及用膳,便被諸昭匆匆接進去占卜。

飯後,隨著水家眾人與鄭國的離開,王離悄悄問苗不嚭,“你先前承諾幫我等勸服諸昭一事,可是當真?”

苗不嚭布滿猙獰的刀疤的面色,在油燈下看起來倒柔和了幾分,他反問道,“你等可能勸秦王儘快滅楚?若秦國能在五年內將楚國滅掉,無論你等欲讓諸昭辦何事,我皆能勸服他應下。”

王離思忖著,按秦國一年滅一國的神速,至多還有三年便能一掃六合,屆時,楚國豈能獨善其身?但他有些懷疑對方的話,遂遲疑道,“諸昭真會聽你之勸?”

苗不嚭淡聲道,“當日,水家掌門齊春子再三勸魏王遷都以防列國水淹大梁,但魏王在奸臣挑撥之下,竟憑借信陵君亦勸過魏王遷都之言,認為齊春子與逃亡趙國的信陵君有所勾結,便起了殺心。我苗氏在朝中有幾分人脈,得了消息便立刻帶人前去營救他們離魏...最後,雖救出水家數十人,卻讓斷後的苗氏全族覆滅,唯有我一人,成為流亡於楚國之孤魂野鬼...”

說著,他指著自己的面龐,笑得有些滲人,“這疤,便是被魏武卒精衛所砍,但我若敖氏大仇未報,命不該亡,我終是逃出來了!”

王離聽完更迷糊了,“不是,你苗氏...若敖氏既一心要報仇,為何要以全族之力救水家?水家..對若敖氏有何大恩不成?”

苗不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也,我等助水家,正是為了報仇。”

說著,他便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兩手按著太陽穴,再不肯開口。

苗氏肯冒著全族覆滅之風險助水家出魏,自是因為,無論是憑借全族之力,還是憑借魏國之力,滅楚皆已成為漸行漸遠的夢想。

當日鬥賁皇肯逃去晉國效力,自是看準它乃世間唯一能與楚國抗衡之國,再者,鬥氏一族能人輩出,想來滅楚一事不過兩三代之功。

可他至死也未想到,後來強大的晉國被韓趙魏三家瓜分了,子孫效忠的魏國日漸式微,而他這一脈子孫,無論文韜武略皆無法再實現往日輝煌。

若敖氏複仇的機會越來越小,可楚國依然是疆域最遼闊的南方巨物,如此之下,那一代族長做出決定——以舉族之力保水家。

水家子弟遍布列國,蜀郡李冰更深得秦昭襄王信重,若能得他們襄助,複仇一事便多了幾分希望。

若敖氏篤定,縱便自家族人全死於斷後,水家以忠信為道,亦定會設法尋良機入大國,襄助一國完成他們滅楚之心願——對列國間最為迷信的楚人而言,他們的仇恨該由他們親自囑托,再與對方立下歃血盟約,若敖氏先祖的泉下之靈才會真正安息。

換而

言之,縱便趙國或秦國滅了楚國,卻並非受若敖氏後人托付所滅,這仇亦是未成功報上的。

王離看著對方晦暗不明的面色,忽地動了些惻隱之心,正想上前安撫一番,卻見諸昭大步走來,面帶急切道,“年輕人,你先前說秦國有仙人襄助一事,可是為真?”

陳巫士亦跟隨在他身後而來,滿臉期待看著王離,陳氏一族雖為楚國王族效力,卻是當年未來得及跟隨鬥賁皇逃離的巫師家族,他們效忠的,從來都是若敖氏,正因如此,楚國王宮百年間各種離奇之事,皆少不了他們的“大力襄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王離莫名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做甚?我秦國如今有高產糧種,少說也能畝產數鐘,想來你們已有所聽聞吧,此巨量糧種,正是仙人贈與我王的!正因我秦人如今衣食無憂,我家王上才想重修天下大小道路,以利天下之民,這才來尋列位襄助的...”

他又一臉自信道,“相比之下,楚國疆域雖大,實則不過是強弩之末,被我秦國所滅亦不過這兩三歲之間...”

苗不嚭聞言,不由痛哭著撲倒在門檻處,面朝星空展臂大喊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東皇太一祐我若敖氏兮!”(5)

諸昭與陳巫士對視一眼,方才以蓍草與龜殼所卜之卦,皆是大利秦國之相,與他先前觀測的玄武氣勢陡增之天象全然吻合,這意味著,秦王與秦國之天命已改,這天下,將至少在數百年間成為秦國的天下,而非先前短短流星乍逝之相。

但此事正是他二人遲遲不能相信之處——按時下盛行的巫術學說而言,一國之氣運,一國君王之氣運,皆由上天定數,絕無人能逆天改命!

直到諸昭想起王離的“仙人助秦”之言,這才急急來找他確認,若秦國真乃天道所定之國,他便要趕在苗不嚭開口前,主動應下赴秦之事,前往鹹陽為若敖氏完成複仇之歃血結盟——因為,水家先祖孫叔敖之父親,正是當年將鬥越椒逼得造反的楚國司馬蒍賈!

水家,原本是若敖氏之仇敵,但若敖氏卻肯在水家遭受滅頂之災時,以闔族性命護送他們離魏歸楚,如此大恩大德,對若敖氏心結心知肚明的水家,豈能讓恩人主動開口?

是以,在苗不嚭轉身緩緩看向諸昭,正準備開口之時,諸昭卻先一步對王離道,“老夫答應帶水家弟子入秦襄助修路修渠一事,但秦王亦需答應老夫一個條件...”

此刻,演示水泥而勸服班澤同來勸服掌門師兄的鄭國聞言,忙欣喜上前道,“師兄所提之事,但凡於秦國於秦君於百姓無害,我等皆可應下,還請師兄速速隨我入秦啊!”

諸昭將目光繞過鄭國,看向門檻處淚流滿面的苗不嚭,笑了笑,“師弟不必憂心,此事想必秦王亦求之不得,我想請秦王與不嚭親自訂下歃血結盟之約,許諾在三年內滅楚!”

王離聞言面色大喜,搶先答道,“好!我王必會應下此事!”

...

九月末的章台宮丹墀外,夕陽已斜斜掛在遠方山頭,金色的餘暉灑在宮城之中,

讓眾人沒來由地生出幾分豐足的喜意,忙忙碌碌的宮人臉上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被宮人抱著趴在牆頭目送韓信被鐘離眜接走的明赫?[]?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會兒已笑嘻嘻跑進殿中,風馳電掣般一把撲上去抱住父王剛邁下殿的長腿,他仰頭撲閃著黑溜溜的眼睛,喜滋滋道,

“父王,孩兒方才聽見園中五隻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想必今日會有客人來秦哦,會是鄭國把水家請來了嗎?”

剛練完五禽戲、換了身寬敞深衣的嬴政,含笑俯身將他抱了起來,取帕為小家夥擦著額間汗水,溫聲道,“喜鵲雖是報喜之鳥,但寡人不解,吾兒為何這般篤定,這叫聲與客人入秦有關?”

明赫將小臉墩在父王臉上瘋狂貼了一會兒,這才繼續抬頭神神秘秘道,“因為孩兒聽見喜鵲是這麼叫的:呱呱呱,客人到;呱呱呱,好運到...”

君王哭笑不得輕輕捏了捏他的小鼻頭,“寡人分明記得,這叫聲乃是蛙叫...”

這時,蒙毅闊步進殿面色凝重道,“稟王上,齊王為表臣服之心,派使臣送來了五車禮品與十三位方士!”

嬴政聞言倏地抬首,目光冷冽看向蒙毅,冷聲道,“方士?”

便是小崽口中,引誘寡人服用劇毒丹藥之齊國方士?

年輕的君王正要下令,將方士原地斬首以儆效尤,秦國境內,絕不能任由這等害人性命之道大興!

哪知他卻聽見小崽歡快的心聲響起,“方士?好好好,齊王真是雪中送炭的大善人啊!太好了,這下我大秦的火藥有著落了,哈哈哈火藥一出,世間誰能再與秦國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