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1 / 1)

第87章

趙王如今敢獅子大開口要九座城池,自是今日大利趙國之形勢,賦予了他無限勇氣——

自周天子被秦莊襄王廢黜後,秦國征伐行事間愈發肆無忌憚,大國隻得忍氣捧著它,小國更是謙卑敬著它,數十年來,隻有列國朝它送禮納貢的,哪有秦君反過來贈禮給旁國君王之美事?

可今日,眼前年輕的秦國特使蒙恬,非但一改往日秦使赴趙之傲慢,竟還罕見地帶來了這許多禮物,豈非意味著,秦王對拉攏李牧一事勢在必得?

偏偏,秦王能搶走城池土地,卻搶不走李氏一族之人心,他若悍然發兵強行從邯鄲搶走李氏眾人,李牧隻怕愈發恨秦入骨啊!

所以對方這回隻能放下身段,前來懇求他下詔命李氏遷居秦國,如此,便算不得是被秦國強迫的。

雖然趙王算著時日,猜到李牧眼下,必已成趙蔥之刀下遊魂,但秦王並不知曉此事呀,他鐵了心要趁機連本帶利,撈回四萬匹馬和元城的損失!

不過話說回來,此事乃一錘子買賣,代郡之中李牧身亡一事,想來很快便會傳遍列國,若與秦人拉扯太久,讓他們知曉李氏一族再無用處反倒不美...

是以,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此番若能得到九座城池固是意外驚喜,但秦人若要討價還價,他亦會儘快應下打發他們的,能得到七座八座城池也不賴嘛。

他提完要求,便一眼不眨地、面帶微笑地盯著蒙恬,對方若說出“不”字,他就會立刻以“秦趙數百年前乃一家”為由,主動少要一城。

他見對方垂眸思索,半晌不曾開口,便主動暗示道,“這李氏一族足有數十人,若寡人驟然下令命他們遷徙離趙,著實有些強人所難啊...”

蒙恬神色淡淡笑了笑,正要開口,這時,郭開卻急急跑進殿中,一來便跪拜在地,大呼道,

“王上,您切莫中了秦人之詭計啊!李牧乃我趙國頂梁之大將,秦王此番想將李氏一族遷去鹹陽,乃是為了鉗製李牧啊,還請王上三四!”

說著,他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淋漓大汗,暗罵不停,該死的秦使,竟想壞本相大事!

先前,蒙恬一到邯鄲便按嬴政的叮囑,先攜重禮去了相國府拜見郭開,他試圖以重金買通對方、說服趙王下詔遷出李氏一族。

哪知,傳聞中熱衷斂財、毫無氣節的奸相郭開,這回卻義正言辭拒絕了,還命人連人帶禮物給他推出了院門,並警告他即刻離開邯鄲。

蒙恬雖是一頭霧水,卻也深知眼下形勢急迫,若代郡傳回李牧逃亡一事,這李氏一族他便鐵定帶不走了,故而匆匆命人調頭進了龍台宮。

郭開此番不再見錢眼開,自然不是他良心突然發現,想為秦國省下一筆冤枉的開銷,而是他剛接到耳目傳來消息,鎮守邯鄲的司馬尚已買通趙蔥心腹,獲知對方此番前去代郡,乃是奉了趙王和他的密令,要殺李牧而代之!

他料定,以司馬尚往日在朝堂數番為李牧說情的性子,定會

設法查到自己誣陷對方一事,並會伺機將此事暗中告知李氏一族,而引來對方對郭氏一族之報複——要知道,眼下並無李牧謀反之明證,僅憑一封桓猗單方面寫來的信與幾句語焉不詳的流言,即便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瞞著朝堂先殺了李牧,亦無法以同樣的法子殺李氏一族。

因為,李氏祖上屢為趙國立下奇功,如今李氏一族在國中雖深居簡出,十分低調,卻與宗室朝臣皆保持著密切往來,這也是先王在世時,他因嫉恨李牧搶走風頭、而數次進讒未果之緣由——先王深知,自己這一支王位的由來,有李氏先祖支持惠文王沙丘之變大功,而如今滿堂朝臣與宗室,亦是這功勞的既得利益者。

相比之下,因商販得勢而躍為新貴的郭氏一族,不過是世代庶民之家,遠比不得對方在趙國根深蒂固。

趙蔥雖是君王派去的,但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氏是不會找王上報仇的,卻會找他郭開報仇!

郭開揣摩著,李氏一族曆來人才輩出,連那分去秦國的李信祖孫二人,不也是難得的將才麼,而他郭氏一族到如今,也不過隻出了他這麼個絕世大才,即便自己眼下把持著趙國朝堂,讓李氏一時無法找他報李牧之仇,但數十年之後呢?

待新一代李氏子孫大有出息之時,郭氏豈非要被對方生吞活咽了去?

若這回他設計殺的是無甚後台之大臣,自不擔心對方家族報複,偏偏那人是李牧,偏偏司馬尚要多管閒事!

而司馬一族亦是趙國大族,族中更有數人活躍在朝堂,他想殺對方滅口也是不易的。

是以,他打定主意,隻殺李牧一人是斷然不夠的,必須讓趙蔥與龐鐘暗中借著職權之便,搜集李牧貪墨郡衙錢糧、勾結匈奴賊子之“明證”,借此逼王上將李氏一族斬草除根...

哪知,這該死的秦人,竟毫不害臊地打著籠絡李牧的算計,堂而皇之上門來要人!

若秦國無李信那支血脈在隴西,他倒會順水推舟地勸王上,將李氏遷去人生地不熟的秦國,笑眯眯看著他們這外來之家族,會如何被關中權貴排斥擠壓而敗落...

可如今若讓李氏一族去了秦國,反能讓他們借隴西李氏之勢極快站穩腳跟,這天長日久的總歸是隱患,他如何放心得下?

故而他一聽蒙恬不死心地進了宮,便急急坐馬車趕來勸阻此事。

趙王聞言不由面露訝異,急忙以眼色暗示對方道,“愛卿此言何意?此番分明是隴西李氏掛念親眷,這才托了秦王派人代他們奔赴邯鄲尋親,此乃天倫之樂事,又豈會不妥?”

他暗忖著,郭開分明知曉李牧已死,秦國將李氏遷去亦無法鉗製對方,想來,是想配合寡人唱黑臉以抬高籌碼?

如此也好,在郭開這般激烈的反對態度之下,秦人為順利得到李氏,反倒會方寸大亂...

果然,察覺出郭開確實想極力阻攔此事的蒙恬,立刻拱手笑道,“趙王神機妙算,外臣不勝敬慕之至!此番我秦國前來討要李氏之人,確是受李氏族長李

崇所求,他兄弟當年一彆後,便數十年未曾見面,十分牽掛,故而...”

雖然這話漏洞百出,但雙方對此事皆是心知肚明,他不過是順著趙王搭的台階找個由頭走過場罷了。

趙王本就最喜聽世間吹捧之言,此刻早已笑得愈發歡喜,他高興地打斷對方話頭道,“本王十分深明大義,又豈會阻攔李氏親眷團聚,隻要秦國願獻上城池...?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郭開的聲音一時都急促得帶上了些尖利,他大喊道,“王上,此事著實萬萬不可,還請王上勿要中了秦國之奸計!”

縱便,秦國為了得到李牧願以城池換李氏一族,但這城池可到不了他郭開手中,而李氏若不除,卻會為郭氏埋下隱患。

趙王滿意地看著殿下咚咚磕頭勸諫的郭開,笑得愈發開懷了,世人皆稱寡人之相國乃大奸臣,卻不知他此番為給趙國多謀些利益,不惜傷及自身,是何等赤誠的大忠臣!

蒙恬眸色深幽瞥了郭開一眼,又想到出發前王上的再三叮囑,深知此事愈早定下愈好,以免此人從中生事,便笑語吟吟道,“既然趙王如此爽快,可否稍稍少兩座城池,若能以七城換李氏...”

趙王聞言,登時笑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正要興高采烈地應下,卻見郭開踉踉蹌蹌起身上殿,一把抱著他的腿嚎哭道,“王上,此事斷斷不可應下啊,若秦國以李氏一族之性命將李牧籠絡走,我趙國危矣!”

趙王愈發高興起來,彎腰溫柔地摸了摸郭開頭上的玉冠,以示安撫之意,愛卿好演技啊!

他忙壓下心中狂喜,努力肅了肅面色,收回嘴邊差點一口應下的話語,故作為難道,“蒙內史啊,你看,這...寡人便是有心想成全李氏團聚,可我朝中大臣卻認定,此事乃秦王想籠絡我大將李牧,唉...”

下一瞬,他便聽蒙恬斬釘截鐵道,“此事著實讓趙王為難了,便依趙王所言,我秦國拿九座城池來換吧!不過李氏族長如今年事已高,隻盼著能早些與家人團聚,還請趙王今日早些下詔...”

趙王頓時喜笑顏開道,“好!好!待秦趙立下盟約,寡人即刻下令...來人,研墨!”

郭開一時既恨秦人愚蠢,非要拿九座城池來換一堆廢子,又恨君王今日竟半句也不聽他的勸,他揚起臉哭喊道,“王上,王上啊,您就聽臣的勸吧,勿要信了秦人之鬼話啊,他們慣來是言而無信的啊,這九座城池,您定是拿不到的啊...”

蒙恬冷聲道,“郭相這話便不對了,我秦國城池數百座,豈稀罕這區區九座城池?”

趙王忙興衝衝勸道,“欸,請蒙內史勿要介意相國之言!聽聞貴國頗產黑煤,亦遍種高產之糧,寡人早已渴慕久矣!故而,這城池大小並非最要緊之事,隻需是盛產黑煤、高產糧食遍布、人口有數十萬之城便可,不知閣下有何推薦...”

郭開聞言卻眼珠一轉,猛地停下了假嚎哭,對啊,自己今日鬼迷心竅,竟隻一心記掛著李氏會報複之事,全然未想到這茬?

他畢竟從骨子裡就是個精

明商人,自然知曉,若手握黑煤與高產之糧,能賺到多少銀子——那是世代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金山呐!

比起眼下唾手可得的寶貴物資,李氏一族之事,倒算不得眼下最重要的了。

試想,若郭氏子孫守著這黑煤與高產之糧種,縱便資質平庸,亦能坐等數錢成為世間罕有之巨賈——商賈可是要為朝廷繳納商稅的,巨賈給朝廷繳納的錢糧更是驚人之數。

如此一來,任憑他李氏子孫如何顯赫,亦動不得郭氏半分,而隨著時日的增加,這仇恨自然也會越來越淺,正如當年長平之戰,趙人是何等憎恨秦人,如今,這濃烈的恨意不也隨風而逝了嗎?

打定主意後,他便開始飛快思索著,該如何從這九座城池裡分到兩三座。

蒙恬聞言亦是目光一閃,好哇,你這謀害忠良的昏君,惦記的不光是我秦國之城池,還有黑煤與高產糧食,你也配?

但他牢牢記得當下的第一要務,並未當堂惱怒發作,亦知若驟然應下反倒會令趙人生疑,遂笑道,“這城池裡有煤山,倒也不算難事,想來我王定會應允,但這高產之糧食卻不能分給貴國,需得待我秦國秋收後...”

郭開忙一骨碌爬起來,急道,“那如何能成?秦國既將城池獻與我趙國,這城池中一切作物也當歸我趙國所有!”

趙王見郭開這般積極,隻當是他的戲演完了,急忙附和道,“是啊,我等今日簽下盟約,這城中一切人口牲畜糧食,便該歸我趙國...”

蒙恬暗暗冷笑不已,面上卻勃然大怒道,“罷了,此事原也是我王善待臣子,為了卻李氏老族長之心願才派我前來,哪知既然貴國卻一再得寸進尺,毫無誠意可言,如此便無須再交涉此事,還請趙王將我送來的禮物歸還,外臣這便告辭!”

說著,拂袖轉身就要走。

郭開忙大喊著“蒙內史請留步”,趙王亦蹬蹬快步上前道,“既然秦王爽快,寡人又豈能不爽快乎?這九城之作物,我秦趙各要一半可好?”

蒙恬這才順水推舟回來,假意面露不忍道,“罷了,想來我王亦不會計較那半數之糧,便依趙王所言簽下這盟約吧!”

郭開忙上前滿臉堆笑道,“還請蒙內史將輿圖取來,我親自來擬定這盟約...”

趙王馬上一臉期待看向蒙恬,卻見對方詫異道,“輿圖?我此番出門隻帶了那數十車珍寶玉器,哪來的輿圖?我王莫非是天上仙人,早早便能料到趙王不要珍寶重器,而要以我秦國之城池來交換?再有,我既應下趙王此事,自當歸秦後,懇請我王為貴國挑些黑煤產量極高之城池,眼下我又哪曉得何城之煤產量高?”

郭開聞言一時又喜又憂,登時一臉糾結與趙王對視片刻,對方雖然言之有理,但秦人是出了名的狡詐,當年張儀使楚之時,以八百裡商於之地騙楚懷王與齊國斷交,事成後卻隻肯給秦國八裡之地,正是因雙方並未在輿圖上,標明所贈之城池...

蒙恬一看他們的神色,便知曉,眼下有黑煤與高產糧種為餌,對方定

不肯輕易舍下這無本萬利之買賣,遂冷笑道,

“怎麼,趙王與郭相這是不肯信我王?二位莫忘了,前些時日,我秦國命貴國公子歸秦獻元城之際,也無半張輿圖在手,唉,二位既這般再三試探,想來李氏族人對趙國確是萬分重要,哪是我秦國區區九座城池能換到的?既如此外臣便不再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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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開見蒙恬如此決絕,心頭不由驟然一慌,即便眼下無輿圖為誓,秦王亦未必會違約,可蒙恬一走,他這兩三座金山便鐵定沒了啊!

他忙朝趙王使了個顏色,跑上去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諂笑道,“蒙內史誤會了,我王既要您送來之珍寶,亦要秦國之城池的,嗬嗬...我與我王自是萬分相信秦王之高潔人品的,還請蒙內史稍候,我這便去擬寫盟約...”

如此一來,雙方便當場簽下交換盟約,因秦國所獻之城待定,故而盟約上隻寫了“遍布黑煤與高產糧食之城”,如此一來,趙王君臣料到秦國亦賴不了賬。

幾人前腳剛簽下盟約,趙王後腳便迫不及待下詔,以“成全趙地李氏與秦地李氏相聚”的名義,勒令李氏一族數十人即日啟程離開趙國。

李氏一族猝然接到這道詔令,自是心驚肉跳,全然看不透趙王此舉何意,他們本想找宗室之人探個究竟,但趙王派來的數百名侍衛,卻一直守在李府院中,寸步不離地催促他們快快收拾行囊。

眾人隻得倉促收了些值錢的金玉之物,攜上祖宗牌位,匆匆坐上蒙恬一行卸下珠玉的馬車,在疾馳的步伐中,滿腹驚懼地前往鹹陽而去。

最前方的馬車裡,年過六旬的李璣面色沉沉看著對面的蒙恬,冷嗤道,“爾等宵小之徒,莫非以為今日糊弄了我趙國昏君,便能以我李氏家小為質,來要挾我兒於戰場間對你秦將讓步?哼,堪稱癡心妄想...”

自古君命不可違,趙王如今要逼他們離開邯鄲,他自是無可奈何,但若非這秦人煽風點火,君王又豈會下此荒誕詔書?

他正要怒氣衝衝再罵秦人之無恥,卻聽蒙恬一臉正色道,“李太公請息怒,我此番是奉命前來接各位與李將軍相聚的...郭開設下奸計陷害李將軍,趙王前些日子便派出趙蔥前去殺他而代之...”

李璣聞言身子猛地一晃,面色蒼白起身拉住他的手臂道,“什麼!?請快與老夫細細講來!”

他知道,趙蔥前些日子,確是帶兵出城了!

....

而另一邊,帶李牧出逃的李信一行人卻遇到了大麻煩。

在他們走後不過三個時辰,便有四萬前往各縣修渠的士卒回到了代郡,如此一來,被紅彤彤的煤塊燙得哇哇大叫而遲遲未出發的趙蔥,便立刻命剛回郡衙的龐鐘帶他們前去追殺李牧。

這些邊地士卒,與常年追隨李牧的貼身侍衛不同,他們是朝廷從庶民中征來的平民,雖然敬慕李牧,卻遠未敬慕到願賭上全家性命的地步。

是以,奉命追殺李牧的,正是他昔日的四萬同袍。

而李信一行人眼前的麻

煩,除了身後趕來的追兵,還有前方因浸泡多日而驟然坍塌的山坡——眼前,可容三車並行的逃生之路被堵住了,莫說馬車無法通行,便是人也無法跨過堆積成山的泥石走過去。

李信邊命人快速搬挪路上的泥石,邊勸李牧帶著侍衛們先尋個地方藏身,如此,縱便趙軍追來,隻要當事人不在此處,對方亦無法篤定,商隊便是救走李牧之人。

李牧卻指著車上的嫣紅血跡,搖頭道,“不成,趙蔥此人心狠手辣,向來是寧肯錯殺不肯錯放的,加之我等此番皆受了傷,便是逃也逃不遠...”

他靠著車窗旁又側耳聽了一遍,後方似乎隱有腳步聲響起!

便一把揪起李信道,“此刻搶路已來不及,但你們不必隨我送死!那狗賊要殺的是我,隻要我留在此地,你帶眾人去尋地方藏起來,他定不會分神去搜尋,快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李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叔父,萬不可如此!莫要急,待我好生想個法子...”

二人正爭執不下之時,卻聽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俱是猛一回頭,這就追來了?

哪知,李牧定睛一看,來的卻是烏泱泱一大群短衣褐裳的代郡百姓,他們扛著石鋤鐵鍬提著筐簍,正在雨水中疾奔而來,不由有些疑惑。

打頭的中年男子見到他,卻急忙朝身後眾人揮手道,“二三子,快停下!李將軍果然被滑坡泥石堵住了...快,我們來給李將軍磕個頭,再快些給他挪路!”

李牧在代郡多年,又時常率軍隊幫百姓收割糧食牧草,許多百姓都見過他,記得他的音容笑貌,他在郡中被認出是常有之事。

說著,也不待李牧反應過來,眾人便匍身於泥濘的路上對他跪下,李牧忙上前勸他們,這些百姓卻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快速爬起身來匆匆舉起工具,加入了秦國精兵的搶路隊伍,無一人再開口。

不多時,眾人身後的道路上,出現越來越多飛奔而來的百姓,他們皆是一言不發,便扛著工具去挖那擋住前方道路的泥石。

李牧忙上前拉住一人想問緣由,對方卻指著他的左臂,言辭懇請地勸他快些回馬車歇息,他們很快便能將路打通了。

說完,這百姓便將簍筐裡的泥石提去倒在後方數十米處。

李信看著他們全將這些泥石挑著、提著倒在後方的道路上,不由得眼睛一亮——這些百姓,是想幫他們攔住身後的追兵!

他忙吩咐精兵也這般傾倒泥石,又挽起袖子加入了這場烈火朝天的無聲戰鬥之中。

李牧和被救下的二三十名侍衛,因受了傷被眾人勸了回來,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場景,這些先前廝殺時毫不畏懼的七尺男兒,此刻卻漸漸紅了眼眶。

這些百姓,定是聽聞到風聲了,才會特意跑來幫他們。

正如他們所料,代郡百姓確是聽見這消息,才匆匆從田間河渠家中四處趕來的,他們擔心近日暴雨之下,將軍會被這兩日新滑坡的泥石堵住去路,。

但李牧等人不知曉的是,這些百姓能這般及

時得到他要逃跑的消息,還是趙蔥派人快馬加鞭四處通報的呢。

因為,他帶來的精衛大半被煤石燙傷,又發現郡衙前數道馬車轍跡,估摸著對方人手不少,自己手下這幾十個僥幸沒被燙的,縱便追去亦難殺掉李牧。

是以,他索性馬上派他們以新郡守的名義,前去警告各處百姓:一旦發現李牧反賊,便當即刻將他捉來郡衙或當場殺掉,若有敢窩藏罪徒者,全家死罪!

可他哪裡知道,這些百姓不懂朝堂爭權奪勢之事,也不懂李牧為何好端端的要“謀反貪墨”,但他們會憑借本能的良心去判斷——

李將軍是數趟從匈奴鐵蹄下,救了他們全家的大恩人,更是這回洪災中,一趟趟真心拯救他們性命與財產的大善人,這回商隊進城,李將軍還買下寶貴的秦國黑煤與草藥,派人家家戶戶分發一些...這般好的將軍,縱便他真謀反貪墨了,又是甚麼十惡不赦之事?又乾他們庶民何事?

他們隻知道,新郡守要追殺李將軍,世上壞官這般多,為何一個好官卻要死?他不該死!

而今歲糧食隻收了一成,朝廷又絕不會管他們半分,他們這些活活等死之人,還怕甚麼全家死罪?

所以他們一路狂奔,一路邀請沿途親友鄉鄰前來,便是想設法助李將軍順利逃跑,縱便對方沒遇到滑坡順利逃了出去,他們也能尋些泥石來擋在路上,讓新郡守的人馬過不去。

在數千名百姓與秦國精兵的沉默合作下,半個時辰不到,他們面前的泥石山堆,便被搬到了身後。

李牧上前深深行了一禮,“諸位今日之大恩,李牧沒齒難忘!還請二三子勿要憂心糧食之事,我此番前往鹹陽,一是為逃命,二是為求秦王開恩,給我代郡萬萬民一條活路...”

話音未落,這些累得滿頭大汗的百姓,卻紛紛揮起手來,他們目露不舍卻又堅定催促著,“請將軍快些走吧!走得遠遠的,隻有您活著,我們才有盼頭啊,快走吧...”

李信也悄悄揩了揩眼角,又笑著問這些百姓堵了後路,卻該如何回去?若被發現該如何是好?

百姓們指著一旁的山,對他行禮道,“壯士,我等可翻山回去,不過多耗些時辰罷了,不會被發現的,還請壯士護送我家將軍早些去鹹陽...”

李信看了看萬分不舍的李牧,又看了看重新上車套馬的精兵們,遂拱手道,“大恩不言謝,請各位勿要因今歲歉收而做出自棄之舉,放心,有我家秦王在,二三子絕不會受餓,後會有期!”

說著,便一把拉過李牧上了馬車,大喊道,“繼續前行!”

身後的百姓們站著看了許久,直到長長的車隊徹底消失在眼前,才抹著眼淚結隊翻山回去。

依然沉默的人群之中,他們原本絕望等死的心情,卻因方才二人之言,紛紛湧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若秦王真能送來糧食,該有多好!

雖然他們清晰地知曉,秦國之王,又豈會管趙地之民?但他們縱便有美夢可做,亦是極好的。

...

正值八月金秋時節,秦國各地之喜慶場面,與趙國北地的戚風慘雨截然不同,隻下了四日暴雨便被君王“祈禱”止住的秦國,已開啟熱火朝天的秋收農忙。

農忙時節,無論是各地煤場,還是鹹陽工坊皆是要照例關停的,大夥今年都洋溢著無比歡快的笑容,麻利地忙碌在金燦燦、白綿綿、紅彤彤的田間地頭——金燦燦的是稻,是麥,是玉米,白綿綿的是大朵大朵的棉花,紅彤彤的是辣椒。

還有那埋在地下的花生、紅薯與土豆...想到這裡,大夥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些高產新糧食,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呢?

棉花與辣椒是分茬成熟的,能陸續摘上好幾趟,而其他的作物多是一趟收完的,故而各郡縣長官將采摘不同作物的、拾撿麥穗稻穗的全分了工。

而治粟內史根據去歲的經驗,又早早勸君王下了一道詔令,讓各地早些收割稻麥菽,晚些再收玉米——他發現,晚個十來日收的玉米疙瘩,那些細密的乾癟顆粒便會鼓囊起來,如此一畝之田,產量便能多上幾鬥。

此刻,日暮時分的章台宮中,剛練完五禽戲的嬴政換了身袍服,正端坐於紫檀木高桌前,含笑翻看著各地傳來的秋收喜報,殿中隨侯珠的亮光映在他眼裡,襯得他的眸光璀璨而熱烈。

半晌,他放下手上的奏章,邊想著今歲將有何等巨量之收成,邊喚了聲“蒙恬,研墨”,身旁的蒙毅便應聲上了前。

年輕的君王聽著與蒙恬不同的嚴肅嗓音,心情甚好的他便抬頭看著對方,笑道,“蒙毅,往後寡人若再喚錯名,便親自為你做伐柯人,可好?”

在君王戲謔的目光中,蒙毅的臉龐雖以飛快的速度迅速被羞澀染紅,他手下研墨動作卻仍是不疾不徐的,聲音也仍是嚴肅而莊重的,“回王上,按律,臣如今不過三等簪嫋之爵,是擔不起一國之君來做伐柯人的。”

嬴政見他一板一眼之性子,與蒙恬截然不同,便爽朗笑道,“無妨,那寡人便將你升至左庶長?”

這話,終於讓沉穩的蒙毅瞬間破了功,他急忙繞到殿前跪下道,“王上,此事萬萬不可!按律,諸般獎賞皆需有功可依,臣並未立下一躍而升至左庶長之功!”

嬴政看他的目光便含了幾分讚賞,若換了旁的年輕貴族子弟,必會趁著這半真半假之承諾欣然領恩,但蒙毅卻毫不動心。

怪不得神畫之中,蒙恬前去軍營曆練後,他會選擇蒙毅來擔任內史。

此人剛正不阿,敬秦法而守秦法,正是君王身旁該親近之人。

他親自上前挽起蒙毅的手臂,鄭重道,“既然你不愛爵位,可願擔任章台宮內史?”

蒙毅眼中登時閃過一絲欣喜之光,下一瞬卻搖首道,“多謝王上賞識之恩!但臣身為昆弟,絕不能趁阿兄不在便搶了他的官職,此乃不悌之舉。”

蒙恬被打發去邯鄲後,君王便命人將他從煤場,召至章台宮代為履職,但他並無鳩占鵲巢之心。

風姿俊逸的君王便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寡人

見蒙恬有將帥之才,待他此番回來,準備讓他進軍營曆練...”

蒙毅聞言,登時大喜不已,忙朝君王認真致了謝,莫看阿兄在這章台宮行事頗為周全,實則他早就盼著子承父業了。

這時,殿門處一道小炮仗高呼著“父王,您最愛的寶貝又來啦”,小人兒轉眼便被疾步下殿的君王穩穩接到了懷中,蒙毅急忙回到殿上繼續研墨。

他暗暗琢磨著,寶貝?珠寶與貝殼,著實是貴族珍愛之寶物,九公子倒挺會造詞的,既是王上之寶,又是王上之貝...

長身玉立的君王溫柔抱著明赫站在殿中,伸出溫潤的手掌摸了摸小家夥的短發,又是滿頭大汗。

遂無奈取出棉帕輕輕為他拭去,小鼻頭上,臉上,額上,發間...他邊拭邊溫聲道,“往後跑慢些,可記住了?出些汗倒無妨,寡人總憂心你摔著了。”

這份擔憂,自然是小崽專屬的,前些日子,他聽聞隗狀那長孫摔掉了一顆牙,卻是半分也不心疼的。

明赫笑嘻嘻仰頭親了親父王,承諾絕不會讓自己被摔到,便認真趴在他衣袍上,深深吸了一口鬆木冷香,這熟悉的香味總讓他很安心——這輩子的他,也是有父親疼愛的孩子了!

嬴政將棉帕遞給宮人後,見小家夥已抬起頭,正皺著秀挺的小鼻子,烏溜溜的大眼睛巴巴看著他,一臉苦惱道,“父王,孩兒擔心這趟蒙恬若接不來李將軍的家人,他往後還會被趙國拿捏啊...甚至以他的性子,可能還會重新自投羅網...”

蒙毅聞言,奇怪地瞄了小家夥一眼,九公子從未見過李牧,怎知曉他是何等性子?

嬴政忍不住伸出手,又戳了戳他圓乎乎的臉頰,笑道,“你且放寬心痛快與韓信玩耍,蒙恬此番定能將人接來的,怎麼,吾兒前幾日才剛擔憂過此事,這般快又擔憂上了?”

明赫立刻一把捉住父王的大手,將其貼在自己的小臉上,煩惱道,“是呀父王!孔子說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我現在最大的憂愁便是這事..”

蒙毅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朝中官員都說九公子是神童,連孔子的話他都知曉,果然名副其實。

嬴政輕輕撫著小家夥的臉蛋,哭笑不得,世人皆以為他這強秦之主無所不能,實際上,他拿這愛操心的小家夥,簡直是半分法子也無啊!

他隻得再次提醒道,“寡人吩咐過蒙恬,無論趙國想要何物皆答應下來,如此,你認為趙王還不肯讓他接走李氏一族?”

明赫卻焦眉愁眼道,“孩兒擔憂的正是這個,如果徹底滿足趙王的貪欲,自然能接來李將軍的家人,可若趙王想要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秦國的城池呢?”

嬴政溫和看他一眼,再望向殿外之時,眸中卻閃過一抹幽邃,若趙王真敢開口要城池...

他笑道,“給他便是,反正秦國很快能打回來。”

明赫急切道,“可是父王,孩兒認為,以趙王的貪心,他肯定不會隻要一座城池的!而以蒙恬的性子,他也是肯定會憤然拒絕的...”

嬴政抽出手,撫上他緊皺的小眉頭,柔聲道,“吾兒放心,無論蒙恬如何憤怒,他皆會按寡人之吩咐應下趙人條件...”

君王頓了頓,在小家夥澄澈的目光中,聲音也倏地變得清冷起來,“但趙王若真敢開口索要我秦國數座城池,他便會連一座城池也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