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1 / 1)

第83章

嬴政微微挑起如劍的長眉,面露詫異看向小家夥,“做客?”

也不怪他對有人邀請小崽做客感到驚訝——若是在盛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唐宋時期,君臣設下宴會互相邀請,自是常有之事,據史料記載,當年宋高宗趙構前去權臣張俊家中參宴時,各色下酒涼菜、熱菜、羹湯、果脯便足足有188道呢,連給隨行的軍士也備了炊餅兩萬個、熟肉三千斤!(1)

但嬴政身處的不是繁華盛世,而是生產力低下的戰國亂世。這時節,糧食是最為寶貴的物資,因為無人知曉哪天會猝然開戰,國庫糧倉必須時刻充分保障足夠的軍糧。

事關國家存亡之“兵戎”大事,列國諸侯自然慎之又慎,故而,鮮少有人如趙王那般,動輒在宮中設宴款待公卿大臣。

這時節,君王盛行的示恩辦法,是在每年的五月初五惡日,命人捉來許多“弑母妨坤”的鴞鳥,將之剁成肉醬後賞賜給群臣,食之以辟邪。(2)

如此一來,君王尚不敢隨意浪費糧食,身為人臣,誰又會不識趣地在君王面前,顯擺自家豐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國,並無臣子會宴請君王及其家眷。

霎時,他腦中漸漸浮現一個人嬉皮笑臉的模樣,大秦滿朝官員,性子這般張揚的,恐怕也隻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將湊在父王臉龐輕輕貼貼的小臉收回來,興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劉季邀請孩兒明日去做客呢,到時韓信也會一起去的哦!他說,是劉季家人搬來鹹陽為慶祝喬遷之喜,才想要邀請孩兒前去的...”(3)

說著,他怕沒接到邀請的父王多心,忙又抱著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釋道,“韓信還說了,劉季擔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邀請您同去,而兄姊們課業繁忙,他也不敢打擾,這才單單隻請了孩兒...不過,若您也能跟著孩兒一起去,劉季一家定會感到萬分榮耀...”

小家夥自然不知曉,實際上是劉季知道自己鐵定邀請不到君王與扶蘇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過韓信請到的。

而他一口答應韓信會前去,自然不是被劉季許諾的會準備“彈弓”給吸引了,而是想趁機出宮玩耍一趟,順便再當個耳報神,探探劉家人的口風——在他這個小孩面前,想來劉家人也沒多少防備之心,若讓他發現劉季私下對父王有何不敬之處,定會第一時間告訴父王的!

他垂著小腦袋,暗暗在心頭嘀咕著,“一個對父王忠心耿耿的劉季,縱便他有再多缺點也能用,畢竟能力擺在那裡;但一個隻對父王有著表面恭敬的劉季,卻是大秦頭號危險分子,縱便他能力再強也是要設法除去的...”

一旁靜靜站著的蒙恬聽著這心聲,神色不由得肅然起來,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聲還在繼續著,“我是父王的兒子,自然不能拿秦國的未來,去賭劉季這隻在史書裡、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鵝,能變成乖順的白天鵝...劉

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實意想做大秦的官員,而不是想折騰什麼造反...”

嬴政聽了這心聲卻並不擔憂,面上仍是一派光風霽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將小家夥額前幾縷淩亂的發絲理順後,指著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著實是片刻也脫不開身!不過,吾兒既然要上門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頭寡人讓人從內帑中,挑些禮物讓你帶去可好?”

他自信,神畫中的秦國會被劉季的漢朝取而代之,當下這個秦國卻絕不會——因為,如今這秦國,將來再不會有走投無路之百姓。

若讓天下庶民皆能吃飽穿暖、子孫有書讀、家族有希望,還有何人想跟著那幫六國貴族、或是各路梟雄胡鬨?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亂,那些豐衣足食的庶民,想來還會主動反抗那些想破壞他們安穩生活的賊子。

再者,如今這劉季亦非另一個劉季,想來,自小崽被扶蘇抱回鹹陽宮那日起,天道便將每個人的命運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對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處罰便是——至少,眼下敢將全家老小都遷來鹹陽的劉季,想來不會是讓他們來送人頭的。

明赫揚起小臉,濡慕地望向父王輪廓分明的面龐,一個連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鄭重備上禮物的守禮君王,竟是後世君臣口中虐殺無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極!

這一世,再有人敢胡亂編排我父王,我定要當場發瘋好好教訓他們!

當君王修長的手指落到他臉上時,明赫急忙回過神來,甜甜笑道,“好呀,謝謝父王!”

嬴政看著他明淨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發柔和起來,又輕輕戳了戳小小的酒窩,抱著他殷殷叮囑道,“明日,寡人會派蒙恬護你前往...吾兒切記,絕不可離開蒙恬的視線,亦不可離開劉氏府宅半步...”

明赫認真聽著,待聽完後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兒全都記住了!”

這世上,可沒有人能拐跑他!

...

第二日,慶賀喬遷宴的劉氏宅院之中,雖未張燈結彩,倒也布置得乾淨亮堂,昨日,劉季還特意買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著許諾韓信會來的九公子大駕光臨。

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劉季隻邀請了幾位關係頗近的同僚下屬。

比起諸侯貴族動輒以黃金為賀禮的豪奢,劉季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過六百石,他那些官職五六品的下屬,俸祿自然更低,故而秦國官吏人情往來並無攀比之風,有人送了他小豬一頭,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饅頭、或大白鵝兩隻。

劉家人笑容滿面接過禮物,自是激動不已,往日在豐邑鄉中,隻有鄉中豪強富戶設宴,眾人才會送上千錢,但這等大禮自與落魄的劉氏無關。素日鄉鄰紅白喜事之時,互送的不過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還未到齊,眾人圍坐堂屋之中,喝著陶碗

中兌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著一個饅頭交談著。

在重視農耕以強軍事的秦國,耗費糧食過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視為洪水猛獸的,但公卿官吏們在家設宴之時,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眾人想出個折中的法子:摻水。

摻了水之酒,一杯能變兩杯,還不多費糧食,隻要適量而止,朝廷亦是不會追究的。

劉太公雖覺這摻水之酒薄淡無味,但還是心滿意足地砸吧著嘴,感慨道,“還是秦國好啊,早些年便是列國大夫公卿,也吃不上這等鬆軟香甜的白面饅頭...”

早在前些日子,沛縣官府就為各鄉打製了免費水磨,又公布了朝廷發下的食譜,豐邑眾人這才平生頭一遭曉得,原來這小麥,除了能煮成如同齧檗吞針的麥飯,果真能如那鄰人阿姊當日信中所言,磨製成細膩的粉末,加水揉製成各色美味的面食——而這些美食耗費的柴薪,卻比燉煮麥飯更少。

幾名秦吏自豪地對視一眼,暗暗挺直了後背,他們是土生土長的老秦人,自是巴不得每一個歸順秦國的列國之人,都能這麼讚上一句“還是秦國好”。

劉季笑嘻嘻道,“老父欸,莫說早些年頭,便是現在你去列國瞧一瞧,又有哪個公卿大夫能吃上這白面饅頭的?”

當日他忽悠那魏國張天師之時,對方府中確乎是沒這白面饅頭的!

他抿了一口黍米酒,繼續道,“嘿嘿,隻有我秦國王上不嫌棄墨家是奇技淫巧之術,也隻有秦墨才造得出這水磨,這不,我家王上還命人開辦了匠人學室呢...你且安生等著吧,往後在鹹陽城裡,大夥的好日子還多著呢!”

劉太公見他滿口誇讚秦國之言,說得倒還算體面,在同僚面前不至於落下話柄,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看來,劉季這小子能求到今日這份富貴,在人前著實還是懂分寸的。

很快,在軍中打雜的韓豐也告了假帶著妻兒同來,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特意休沐的鐘離眜。

這兩人無論家境還是俸祿,自是比不上典客衙署那等官吏,故而,送的賀禮是幾個陶罐陶簋——此物在劉家人眼裡,亦是十分珍貴的。

是以劉季雖買了幾名家臣,這賀禮劉家人卻不肯讓旁人經手,免得被人順手貪墨了去。

劉季笑眯眯塞了半個白面饅頭給韓信,揉著他的腦袋試探道,“韓信呐,你可將設宴的時辰告知九公子了?”

韓信揚起小手,啪嗒拍開他的大手,抓著饅頭往後退了幾步,胡亂摸了摸被他揉得亂糟糟的頭頂,認真道,“我答應你的事,自會做到!還請劉大人莫忘了,待九公子一來,我上回欠你的人情便還清了,往後莫要再尋我傳話了。”

說著,他飛快邁過門檻往院門跑去,雖然這位總是笑眯眯的劉大人上回曾救過他,但他每回一見到此人,總忍不住後背起一身雞皮疙瘩,莫名心慌得緊,偏偏這救命之恩還不能不報...

正在韓信為此苦惱之際,哪知前兩日對方竟來到他家中,找他做了一筆交易:隻要自己能為他

把九公子請來家中,先前的救命之恩便一筆勾銷。

在韓信要求他對天發誓,承諾絕不傷害九公子、隻是請他來家中玩耍後,便接受了這場交易。

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劉季雖是個大人,卻還不如他一個孩童守信!

這不,他前腳一走,對方便朝他父母訴起苦來,“韓信這小子好狠的心腸呐,救命之恩打算隻替我傳個話便抵消了,待九公子來了,我可要與他說道說道...”

在韓豐夫婦連聲“孩子小不懂事,還請劉大人勿要計較”的致歉聲中,劉太公趁眾人沒注意,狠狠剜了劉季一眼——混賬,對個兩三歲的孩童也要挾恩圖報,你害不害臊啊!

再者,他壓根不信劉季真能請來王上家小公子,人家是何等金尊玉貴的人兒,豈會跟他們這些鄉間鄙夫同桌而食?他瞟了瞟院牆角落的掃帚,罷了,待客人走後再打不遲...

蹲在院門口的韓信望啊望,終於看到前方塵土飛揚間,浩浩蕩蕩的宮中衛尉持劍戟守護著一輛駟馬馬車前來。

他忙歡喜跑回去通報了一聲“來了來了,九公子來了”,又衝出院門高興地揮手朝馬車大喊,“九公子快來,劉大人家在此處!”

劉太公手中陶碗之酒猛地一晃,甚...甚麼?這秦王之貴公子,竟當真被劉季那混蛋給請來了?

他忙將陶碗往桌上一放,也顧不上等旁人了,匆匆往院外迎去,眾人急忙隨之出門。

很快,被明赫拉著與他同乘嘮嗑的蒙恬,便抱著小家夥跳下馬車,舉目望去,院門已烏泱泱圍了一群人,他尚未開口,便見為首的老者撩起衣袍就要跪拜。

他忙朝劉季喊道,“欸,今日乃是貴府喬遷之宴,吾奉君命護送小公子前來,還請莫要講究這等虛禮!”

說著,便隨眾人踏進了院中,衛尉軍立刻按照他先前的吩咐,齊刷刷排隊列陣將劉氏宅院團團守護起來。

明赫忙示意蒙恬放下自己,指著身後在馬車上搬運禮物的衛尉,有模有樣地學著大臣們的樣子拱著小手,抬頭朝劉季笑著揚聲道,“恭賀劉氏一族在鹹陽安家、升官、晉爵之喜!這些是我父王備下的禮物,還請貴府收下!”

劉季聽著這奶聲奶氣的賀詞,早笑得嘴都合不攏了,王上家小公子就是聰慧啊,旁人的祝詞都是賀他喬遷之喜,唯有這小人兒祝他喬遷、升官、晉爵之喜。

沒錯,他劉季花費錢糧置辦這筵席,為的正是讓家裡那堆人真正看清,他在鹹陽升官進爵啦,往後這家中話事權,糟老頭子該退位讓賢了!

他越看玉雪團子般的明赫越喜歡,越喜歡越恨不得他是自己兒子,越這般想越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臉——真是世間最惹人喜愛的孩童啊!

好在他究竟還是有幾分理智的,韓信那小子他能隨便摸腦袋,君王家公子之金軀,卻斷斷不是他敢觸摸的。

這時,衛尉捧著雕刻精美的玉石、青銅打造的牛首、柔軟細密的棉布數匹等雙手奉上前,但劉家眾人隻局促地怔怔站在原地,壓根不敢去接。

這一家子,除了劉太公在家道未曾中落的幼時,見識過些許官宦人家的闊綽,旁的人皆是土生土長的豐邑鄉裡人,眼前這等精美富貴之物,他們往日連見都沒見過,如何敢伸手接過來?

再者,曆來鄉鄰紅白喜事之時,魏國官吏們都是空手登門來索取些禮金的,哪有反過來給主家送禮的...君王?

他們還特意多備了些葷肉,好等小公子離去之時贈予他呢!

縱是自詡見多識廣的劉太公,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秦王...魏國人口中凶神惡煞的殺人狂魔秦王,待臣子竟是這般的好?若是如此,往日魏國官吏散播的秦王之惡名,豈非全然是假的?

在詭異的一瞬沉默後,劉季見家人竟傻不愣登呆在原地不去接禮物,而蒙恬面上已浮起一絲不悅之色,不由暗罵一聲“鄉野蠢夫”,忙親自上前接過青銅牛首,又催促家人快接過禮物謝恩,再笑著向明赫俯身拜謝道,

“我王禮賢下士之舉,劉季銘記於心!還請九公子回宮後告知王上,臣定會如這孺子牛般,為大秦朝廷犁地耕田絕不喊苦喊累!”

明赫努力抿著小嘴,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明明是份賀禮,還禮賢下士呢?劉季很會為自己貼金嘛。

但他仍然很得體地回道,“無妨,我父王很看重劉大人,還望你莫要辜負他的期待。”

這一刻,眾目睽睽羨慕之下,感受到無上君恩的劉季,隻覺得胸膛之中湧起一陣從不曾有過的壯懷激烈:這輩子,唯有秦王如此看得起我劉季,不但為我賞官賜爵,還在人前這般為我撐顏面...若我劉季是千裡馬,秦王便是我的伯樂,是我的知己!我願效燕趙遊俠“士為知己者死”...

等等,死倒沒必要,還是活著好生為秦王效命吧!

待眾人重新入座後,明赫見眾人因他的到來而十分拘泥,索性也打探不到什麼口風,便讓蒙恬留在堂屋裡與成人們嘮嗑,自己則與韓信來到院中,玩起了以樹枝當刀劍的遊戲,他們玩得是極有分寸的,不過是虛虛讓樹枝邊緣接觸一瞬便收回罷了。

他邊出招邊鼓勵韓信道,“你的劍術比我強多了,要多勤練哦!我猜你長大後,少說也能做個大將軍!”

韓信眼中登時躍起歡快的火苗,激動道,“好!韓信往後,願做大將軍守護九公子和王上,待來日九公子做了王上,我還會教我的孩兒再做大將軍守護大秦...”

“啊?”明赫心中一震,急忙收回樹枝上前,一把牽住韓信的小手道,“我是不能做王上的呀!我阿兄扶蘇是嫡長子,他以後就會做大秦的新王上...但那是很遙遠的事了,我父王會活很久很久的!”

韓信驚詫望向他,不解地撓了撓腦袋,“王上這般喜愛你,竟不肯讓你做新王上嗎?”

他雖比同齡孩子早慧,卻終究隻是兩歲多的孩童,又生長於鄉間庶民之中,是以,並不懂王族這些彎彎繞繞。

在他心中,九公子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玩伴,爹娘又日日叮囑他要效忠王上與九公子

,自然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將來待王上老了,九公子便要當新王上了。

找借口悄悄摸出來的劉季,剛躡手躡腳走到兩個小家夥身後,便正好聽見韓信這話,不由得一樂,嗬,菽豆大的小家夥就想爭儲了?

他眼中一轉,若九公子真有此意,我倒不妨早早站隊...

哪知明赫卻用輕快而高興的語氣道,“父王喜歡我,也不必讓我當新王上呀,我又不是感覺不到他的喜歡,而且我對當王上也沒半點興趣的,嘿嘿!對了你知道嗎,如果一個王上想立誰當新王上,就會讓他做儲君,我長兄就是大秦的儲君呀!而我,隻會做一個快樂的閒散公子,幸福地圍繞在我父王身旁,為他想辦法掙很多很多錢...”

劉季暗暗嘿笑兩聲,一歲多的孩童說的話,能算數麼?列國王室,為爭奪王位而父子兄弟骨肉相殘的,簡直數也數不過來,如今說這個言之過早...不是,這菽豆大點的小家夥,竟能將這等大事說得頭頭是道的?

韓信還是疑惑地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撓頭搖首道,“可我阿父說過,我家兩間屋宅、兩頃地皆是要留與我的,我以為王上也是如此..”

偷聽的劉季差點笑出聲來,就你家那點家底,也敢跟王上的家底比?

明赫摸著他曬得黢黑的手上小小的窩窩,耐心解釋道,“可我父王的家產有很多很多,他的孩子也有很多,總要按貢獻大小來分嘛,儲君為國事操勞最多,分到的自然也最多啦...”

說著,他又滿含期待,看向似懂非懂點頭的韓信,“總之,這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但很多年後,等我長兄做了新秦王,你就像對我父王一樣忠心的,也教韓氏子孫做大將軍幫他鎮守秦國,好嗎?”

韓信立馬用新學來的詞承諾道,“好,待我長大,會命兒孫效忠每一任秦王,不如我們來歃血為契吧?”

他在馬頭鄉,見過豪強孩子拿竹片紮破手指,將鮮血擠到陶碗裡兌水喝下去,早就有些向往這意氣風發之舉了。

明赫正要勸他放棄這可怕的念頭,卻被猛然從身後竄來的劉季嚇得渾身一抖,早著防備著有人謀害九公子的韓信,急忙飛快一把將小家夥護在身後,斥道,“劉大人要做甚?想學那魏國人謀害九公子嗎?我...”

劉季正想朝地上啐一口,轉念擔心九公子將此事稟告君王,失了自己的形象,便忍了下來,指著韓信道,“好哇,你這小子敢賊喊捉賊!若非本官及時趕到,你可是想找個竹片紮九公子之手?”

韓信傲然挺起小胸膛,“我乃堂堂大丈夫,自是要與九公子歃血結盟的...”

話音未落,方才還笑嘻嘻的劉季卻面色一變,厲聲道,“你可知按秦律,傷害王嗣之身是何等重罪?你若真以竹片紮破九公子之手,可不是鬼薪城旦之刑能了事的,此乃謀害王權之死罪!”

韓信早已嚇得小臉發白,被明赫牽住的小手亦是抖個不停,死罪...死亡第一回離他這麼近,而阿父阿母隻有他一個孩子,若他死了...不...原來九

公子這般危險,他有些不敢再待在九公子身邊了...

明赫摸著他在陽光下越來越冰涼的手,忙緊緊擁住韓信勸道,“彆怕,彆怕,你又沒做什麼壞事,而且,即便我們玩耍時有什麼磕碰,父王也絕不會治罪於你的,你相信我哦...”

他又怒衝衝朝劉季瞪去,“劉大人,你好端端的來嚇我們做甚?韓信又沒學過秦律,他怎麼這些條條框框的規定?照你這麼說,我還要向父王檢舉你恐嚇王嗣之罪呢...”

劉季一聽急了,他好不容易發回善心,警告韓氏小子在與九公子玩耍之時保持分寸,怎的還惹禍上身了?

他忙賠笑細細解釋了一通自己的擔憂,明赫邊安撫漸漸回過神來的韓信,邊朝堂屋方向看了看,意有所指道,“若韓信被你嚇壞了,我就喊蒙恬出來..”

向來隻有劉季唬彆人的,哪有今日這般被個孩童拿捏住?他忙取出錢袋,將上回收韓信的四塊小黃金還給他,又賠了許久的不是,韓信這才轉悲為喜,看著明赫小心翼翼地確認道,“我絕不會故意害九公子,但若有時不小心打痛你,王上真不會殺了我嗎?”

明赫用力抱了抱他,認真回答道,“我父王性子很好的,他又不是殺人狂魔,你也知道的呀,彆聽劉大人胡說!我發誓,縱便我從樹上摔下來,父王也絕不會處罰你的!”

韓信忙一把捂住他的小嘴,“不可!要摔也是我摔下來,你不行!”

孩童心情如六月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二人又高興地說說笑笑起來。

劉季笑眯眯站在一旁,暗暗心驚地思忖著,九公子不過才一歲多點的娃娃,腦袋瓜竟轉得如此之快,唬人的話一套接一套的...

這樣想著,一股熟悉的羨慕之感又湧上來了——為何王上的兒子會這般聰慧,若這孩子是他的該有多好!

不多時,堂屋中擺起了幾桌筵席,眾人歡歡喜喜分食一餐有酒、有雞鴨羊魚肉、有白面饅頭的晚膳,為迎接九公子的到來,劉季今日特意荷包大出血,置辦了足足十二道菜品呢。

剛來鹹陽的劉家人,雖是頭一回吃得如此豐盛,但在席間總忍不住拿眼去瞟明赫,生怕這吃慣美味佳肴的王室公子不滿意,下一瞬就掀翻食案憤然離去...

很快,他們便暗暗大鬆了一口氣,隻見明赫正和韓信一人舉著一個鹽蒸雞腿,滿嘴油汪汪地吃得極香呢。

劉太公一臉慈愛地,笑眯眯羨慕地看著這兩個長得皆團團可愛又不挑食的娃娃,又瞥了一眼隔壁自家四歲的長孫劉信,吃頓大餐還要挑三揀四的模樣,真乃越看越不順眼。

嘿,他這一瞥不打緊,剛好見著劉信說魚肉太臭,隨手將一大塊給啪地給甩地上了!

劉太公那個心疼啊,舉著木箸的手忍了又忍,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今日必須強顏歡笑,絕不能丟了劉季的臉和前途,這才生生忍著,沒跳下桌按慣例揍他一頓,這糟心玩意!

他又將隱忍著怒火的目光,看向正熱絡與蒙恬交談的劉季,不由漸漸舒了

一口氣,老大雖誠實憨厚,為人處世卻比不得老三靈活,這才生出個又懶又糟心的長孫,算起來,劉季也快三十了,該成親抱娃娃了...

這樣想著,他再次羨慕地看向最上方的明赫和韓信,若劉季能為老劉家生出這般懂事又好看的娃娃,他發誓,往後再也不揍劉季了!

明赫啃完一個雞腿,又積極地從餐案裡抓起一塊羊肉,好吃!

眼下秦國舉國已無苦鹽,百姓食用的皆是無異味的精鹽,調料麼,雖要等秋收收獲後才能普及開來,但這時代有華夏土著調料“薑”啊,這些雞鴨魚肉油脂豐富,本就是抹點鹽、放點薑便極美味的。

一直暗中關注著他的蒙恬見狀,不由露出了高興的笑容,往日九公子與王上在側殿進餐之時,他並不會隨侍在旁,今日倒是頭一回看到小家夥吃飯的模樣,著實令人食指大動啊...

小家夥?他猛地反應過來這逾矩稱呼,暗鬆了一口氣,還好隻是在心頭想了想,並未真的這般喊出來。

九公子再如何可愛,亦非尋常之晚輩孩童,君臣之隔在此,他是斷然不可以“小家夥”來稱呼對方的,再者,人家還是小仙童呢...

明赫見他一直望著自己,忙用油乎乎的小手指著餐案,快速咽下嘴裡的羊肉,笑嘻嘻道,“你不用管我呀,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了,快趁熱吃嘛,很好吃的!”

蒙恬心中一暖,忙衝他笑道,“好!”

在場眾人卻被明赫這話逗得忍俊不禁,一個一歲多的孩童,稱自己已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了?九公子好生可愛!

這筵席雖被稱作晚膳,實則眾人吃完亦不過申時兩刻,天邊的日頭正掛在山腰,晃悠悠地要落不落呢。

明赫見天色還早,便與韓信在院裡撿起樹枝比武玩起來,劉氏女眷跟著家臣忙活著收拾殘羹剩菜,男子們仍是坐於堂屋內說著話,蒙恬本要跟來的,被明赫擋回去了,他在宮中園子裡玩耍時,身後日日都跟著一堆動輒誇張大呼小叫的宮人,實在不自由得很呐!

倆人玩了一會兒,韓信因驟然吃太多大魚大肉鬨肚子,隻得匆匆跑去旱廁。

明赫獨自蹲在地上玩著泥土等對方,這時,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小阿弟,你的臉看起來又圓又白,能讓我掐一下嗎?”

明赫茫然抬起頭,見是方才席間那個劉家的孩子,約摸四五歲的樣子,這人還怪有禮貌的咧,掐他前還要先問問!

他起身搖頭道,“不可以,我會痛的。”

這孩童正是席間扔魚肉的劉信,他聞言立刻不高興道,“我輕輕的,絕不掐痛你!”

明赫依然搖頭,對方氣咻咻一跺腳就走,哪知走到一半,卻將藏在衣袖裡的東西取出來,轉身朝他身上扔去。

明赫急忙伸長手抓住那東西,待定睛一看,卻面色大喜,忙上前拉住對方問道,“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這東西?”

劉信揚起下巴冷哼一聲,“你若讓我掐一下你的臉,我便告訴你...”

“啊...”,

話音未落,他便哀嚎著被趕來的韓信踢翻在地,大哭道,“你乾嘛推我!”

大人們立刻聞風而來,將三個小家夥圍在中間,蒙恬幾乎是飛身躍出的屋門,待趕來一看,還好,哭的不是九公子。

劉伯本就性子老實,眼下更是不敢爭辯半句,隻得抱著劉信連連道歉驚擾了貴人們。

哪知韓信卻氣得漲紅了臉,大聲指著劉信道,“有種你彆跑!敢趁我不在掐九公子,下回我見到你,還打!”

蒙恬臉色登時大變,急忙上前查看,卻見小娃娃白生生的臉龐上,並無半分紅痕,這才疑惑問道,“九公子,這是...”

在婦人們的啼哭聲中,劉伯登時身子一軟,劉太公當機立斷,上前拉著劉信就要噗通跪下,卻被明赫讓衛尉攔了下來。

他將事情簡單解釋了一下,笑道,“他雖嘴上這般說,倒也未真的來掐我,此事本公子已不再追究,但是...”

說著,舉起手中彎黑的皂角莢,期待地看向劉太公,“我想知道,這東西,你們在何處得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他的手上,這時,逃過一劫的劉信忙道,“這黑角果我家中有滿滿一袋,是我阿母專留來打我的,打斷了再換一根便是,又不痛...你阿母若要打你,我可分些給你..”

家醜不可外揚!劉季忙打斷他的話頭,尷尬笑道,“這黑角果樹,在豐邑與沛縣各地到處都有,但這樹上長滿了硬刺,不知九公子這是要...”

明赫臉上已洋溢起歡快的燦爛笑容,兩個月來,少府派出的人隻能漫無目的四處搜尋此樹,至今未找到一棵,今日,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

明赫推拒了劉家人盛情要給他打包的一大壇肉食,卻讓人帶著劉家送的滿滿一麻袋皂角莢,興衝衝返回了章台宮。

他今日顧不上撒嬌,當即便揀出一根,費力撥出一顆嫩綠的莢豆,高興地舉給嬴政看,“父王,您看孩兒今日的收獲!這便是皂角樹的種子,有了這好東西,秦國人人都能買得起便宜澡豆了,往後他們也能洗得乾乾淨淨,頭上再不生虱子了...大不了我們每斤隻掙1錢,好嗎父王?”

高大的君王彎下腰來,揉了揉他汗津津的額間碎發,一時喜憂參半:這憂國憂民的孩子,連去做個客都不忘尋皂角莢,整個秦國除了寡人,對國事最上心的恐怕便是他了。

他不忍拂了明赫的興致,當即便接過莢豆,許諾若秦國能大量栽種出這皂角來,他便命少府製作出一款無香的廉價澡豆,朝廷隻收成本價賣給庶民。

他見小崽聞言後,皺著小眉頭有些糾結,立刻猜到他腦袋瓜裡的想法,又溫聲解釋道,“吾兒且放心,賣給公卿富人之澡豆暴利,早夠朝廷大賺一筆,不過是以富人之銀錢,為庶民謀些好處罷了,倒也是使得的。”

話音未落,明赫便撲進他懷中拿毛茸茸的腦袋蹭啊蹭,口中直呼“父王真是世間最好的王上!百姓會非常愛您的”...

父子二人又高興說了些話,天色便黑壓壓暗了下來,嬴政忙命人將明赫送去沐浴。

明赫前腳剛出殿,他便等來了傳召的李信。

李信快步上前以武將之禮行拜後,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星星點點驚喜在閃爍,遂開門見山問道,“王上今日召見臣,可是為攻打趙國一事乎?”

他看著明亮的隨侯珠之下,君王蕭舉清朗的目光亦含著笑意,面上登時更期待了幾分。

自從趙王派人弑君與盜九公子一事傳開後,秦國這幫武將,都恨不得將那狗賊抓來啖其血,滅趙,成了眼下武將士卒與秦國百姓最期盼之事!

哪知,君王卻搖首道,“不,在滅趙前,秦國尚有一事要做。你即刻隻身前往代郡去見李牧。”

李信一愣,“王上是想招攬李牧?可據臣對他的了解,此番前去,他未必會願意見臣...”

君王清冷的聲音傳來,“你隻需刻意遮掩行蹤前去,無論他見與不見,待這消息傳到趙王耳中之時,李牧,便已是見過秦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