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1 / 1)

第79章

乍然被怒斥聲嚇到的韓母,頓時停止了哭泣,在她近日憂思過度的腦袋,還未徹底清醒過來時,腿腳卻已情不自禁地跟隨丈夫的步伐奔跑了起來。

她邊跑邊擔憂道,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們今晚根本不可能完成對方布置的任務!如此一來,信兒該怎麼辦啊?

夫妻二人懷著同樣的悲憤和絕望,兩眼發直地奮力往前跑著,卻不知究竟該跑去何處。

他們雖知韓信也許仍在驛館之中,卻不敢貿然跑去找他。僅憑兩個手無寸鐵之人,是絕計無法搶出信兒的,相反,他們若前往驛館,興許會讓全家都死在侍衛的刀劍之下...

很快,韓父就發現了一個不對勁之處——按趙人先前的說法,就算他們不幸被宮門守衛發現,隻要立刻逃離王宮外圍之地,對方便會息事寧人折身回去,絕不會舍下守門重任而來追捕他們。

可現在,身後那人分明緊追不舍,大有將他們抓起來拷問的勢頭!

這一刻,他意識到,錯的,那些趙人給他們留下的消息,全是錯的!

此事,倒是他們和趙人皆不知曉,自從秦國煤場開工後,國中但凡有些閒暇的百姓,都會積極跑去煤場掙獎勵——即便挖不夠五十石,掙不到獎勵,朝廷也會免費為工人提供大草棚住宿,每日還管兩餐餐食,早夠眾人填飽肚子有落腳點了。

鹹陽城中,如今又何來需往王宮外圍露宿的乞丐?

很快,鐘離眜飛身向前,從後方一把揪住韓父破破爛爛的衣領,將他反手扭壓於地,大聲喝道,“好哇,看你這賊子還往何處跑!趁我王設宴之際藏在宮外鬼鬼祟祟,定有不軌企圖,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韓父既然是打獵好手,自然也是有一把子力氣在的,按說以一敵一,他本有逃脫之機,奈何他此刻掙紮片刻,對方一手扭住他雙臂的手卻紋絲不動,唉,對方臂力過人,他確確實實是逃不掉了。

韓母見丈夫被抓,不由腳下一抖跟著停了下來,還想壯著膽子去拉扯好救出丈夫。

韓父頓覺心神俱裂,拚儘全力用家鄉話大吼一聲,“袖,快跑!彆回頭!”

他心知此番落到這秦人手中,已是凶多吉少——侍衛是吃朝廷飯拿俸祿的軍爺,若真將他們當成露宿宮外的乞丐,想來壓根不屑前來追捕他們,既來追了,此事必不會善了...

到時待秦人一盤查,自己一家的行蹤處處是漏洞,僅憑進鹹陽城之時他們並未在守衛處登記,對方便能查出蛛絲馬跡...

韓母想到生死不知的孩子,終究含淚一咬牙,狠心再次往前方飛快跑去。

鐘離昧聞言卻目光一閃,此人說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淮陰話?

他用泗水話問道,“汝等賊子是楚人?”

楚人怎會跑來秦國王宮外鬼祟出沒?

泗水與淮陰相鄰,語言也相差不大,韓父聽著熟悉的鄉音,亦在火光中詫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看,卻隱隱覺得眼前

之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不由脫口道,“你是...”

這時,前方隱隱有月色的道路突然變得亮堂起來,隨著一陣刀劍出鞘的錚鳴聲,一隊身披鎧甲的侍衛迅速撲上前合攏,將韓母重新逼了回來。

帶頭的中尉長借著火光上前打量著二人,若有所思道,“劉季所言不差,趙人果然在趁著宮宴,在謀劃些見不得人的陰謀...”

說著,他便將劉季抱孩子前去中尉衙署、想找鐘離昧確認真偽一事,對著這群被他臨時抓來趕往宮城查探的下屬大致說了一下,說完,轉身便讓人將韓父夫婦收押帶走。

哪知話音剛落,就聽見三道震驚的聲音同時響起,

“敢問長官,那孩子如今何在?他既然來自淮陰馬頭鄉,想來確是我韓兄長之子!”

“信兒...我信兒是無辜的!請軍爺放了他,我...我會統統如實招來的!”

“信兒去找鐘離兄弟了?太好了!”

鐘離昧猛地放開扭著雙臂韓父的手,不敢置信地舉近火把,打量著眼前一臉滄桑、胡子拉渣形同乞丐的男子,用泗水話問道,“乾將莫邪古邗國?”

韓父扶著地慢慢起身,看著眉眼雖有些熟悉、身姿卻與記憶中精瘦少年截然不同的秦卒,亦顫聲用淮陰話道,“龍泉秋水韓鐘離...鐘離小兄弟,真的是你嗎?你可記得,吾家在淮陰縣馬頭鄉河下裡閭第三棵槐樹下...”

鐘離昧早已熱淚滾滾而下,上前一把重重抱住韓父,嗚嗚哽咽道,“韓豐阿兄,確實是我啊!記得,我都記得!當日,我分明派人往這地址送了書信,為何你...你等竟淪落到這般田地...是我對不住你們啊....”

這兩句沒頭沒尾的話,乃是當年年少輕狂的他們分道揚鑣之時,效仿燕趙遊俠留下的接頭暗號。

鐘離眜十三歲家道中落後,便隻身前往楚國壽春謀生,但都城不易窮人居,他處處碰壁且不說,還因年紀小身量不足,時常被惡人欺辱。

也是在那時,他遇到了前來壽春幫商隊走貨的韓豐,對方聽聞他亦是邗國功臣之後,不但慷慨從本就不多的酬勞裡,分出一半留給他生存,還托商隊首領尋城中熟人為他尋了份殺豬的差事。

七年過去了,他從未忘懷過這份天大的恩情,卻不知二人再相見,竟是在這等荒誕場景之下。

名為“袖”的韓母,怔怔看著這突如其來逆轉的場面,一時有些摸不清眼前的形勢。

中尉長卻看出其中必有隱情,便看向旁的中尉士卒道,“爾等繼續在宮城外圍巡視,切不可掉以輕心。行了,鐘離眜,你押著這兩人隨我回衙署,將事情緣由從實說來!”

雖是下屬故人,如此詭異行蹤之舉,亦是要好生審問一番的。

韓豐卻想到一事,猛地大聲道,“軍爺且慢!那些趙人綁走我孩兒,乃是以他要挾我等,命我夫婦今夜蹲守於王宮之外,若有人抱孩童出來,即刻抱著往出城方向跑,自有馬車來接應...”

鐘離昧等人聞言皆

是神色驟變,中尉長面色陰沉思考一瞬,斬釘截鐵道,“從王宮抱孩子出來?哼,如此說來,他們是借參宴之名,想擄走一位今夜出席宴的會大秦公子,豎子!來人,即刻回衙署將此事告知中尉令,爾等亦馬上奔赴城門,哪怕一隻蚊蟲也不準放出城!鐘離眜,速帶這兩人隨我進宮求見蒙內史!”

中尉士卒應下後,一個個義憤填膺地翻身上馬,揚鞭朝城門奔馳而去,敢偷我王之子?該死!

中尉長則帶著鐘離昧幾人疾步朝王宮走去。

石袖擔憂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裳,“那,信兒他...”

鐘離眜忙勸道,“兄嫂勿要擔憂,那劉季乃是驛館官員,亦是吾之友人,賢侄在他手中定不會有甚閃失,稍後見了蒙大人,你等隻管將知曉的實情一一說來便是。”

來到宮門處,中尉長出示了腰牌,讓守衛速去通傳“有緊急情況要稟”,幾人便站在宮牆外無聲地等候著。

約摸一炷香時間,蒙恬便大步流星走來,借著宮道上的壁油燈,他很快便注意到衣衫襤褸的韓豐夫婦。

這樣的人,按理說是絕不會跟鹹陽城中尉長扯上關係的...

思及此,他一把拉住俯身行拜的中尉長,沉聲道,“爾等不必講虛禮,有何緊急情況快快說來!”

中尉長忙拉過韓豐夫婦,如此這般先簡單解釋一通後,便讓他們將趙人的盤算和布置說了一遍。

蒙恬聽完臉色發青看向中尉長道,“此事可有物證?”

中尉長一愣,他一聽這事便急著前來稟告了,哪似蒙恬這等精通律法之人,凡事皆想得要再深幾分,遂慌張道,“並無...”

蒙恬又看向韓豐,冷聲道,“汝等所言,可是句句為真?”

他雖知,君王早對趙國使秦一事心生疑竇,但偷盜秦國公子一事非同小可,若趙國果真有這般喪心病狂之謀劃,秦趙兩國之局勢將立刻劍拔弩張起來...但王上一心等著時機籠絡李牧,眼下並不想動趙國。

若到頭來發現這是誤會一場,秦國竟被幾個乞丐流民挑撥得團團轉,王上之聲名,將嚴重受損...

是以,蒙恬必須先確定,這信息是真的,而非趙人故弄玄虛設下的“以靜製動”之計。

韓豐正要發毒誓,鐘離眜卻搶先一步道,“蒙大人,小的願以項上人頭為韓兄長擔保,若此事有一句為假,我願...”

蒙恬揮手道,“閉嘴!”他再次看向韓豐道,“你等所言,可是句句為真?”

韓豐在對方的目光威勢下,雖感到有些害怕,還是將妻子拉到身後站好後,強作鎮定道,“小的若有半句虛言,這條命便任由大人處置!”

這時,中尉長猛地一拍腦門,“蒙大人,下官想起來了,他們還有個被趙人押在驛館的孩子,眼下已被劉季抱走,兩邊口風皆是對得上的...”,說著,又急忙將那孩子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蒙恬飛快思忖著:劉季前些日子剛派人去接全家來鹹陽,一心盼著過好日子,自不會背叛

王上;這中尉長乃關中老秦人良家子出身,想來亦不會與外人合謀;至於鐘離眜那愣頭青,對王上亦是一片忠心...而眼前最可疑的這對楚國男女,又有個孩子在劉季手中...

思及此,他的聲音便溫和下來,“如此便好。中尉長,既然你已命人前去把手城門,此事一時倒也不急,你先帶他們回衙署安置,待我稟過王上再作安排。”

中尉長自然聽出蒙恬這言外之意,這是擔心二人逃跑,才讓自己先帶回衙署看管的,忙道,“下官遵命!”

蒙恬心事重重回到一派熱鬨氛圍的六英宮中,上殿附耳對君王細細說了此事。

按他的想法,這著實有些不可思議,趙人莫非想偷走公子,來威脅王上退還城池?

堂堂一國君王行此等卑鄙之事,趙王莫非想被天下人的唾液淹死?

嬴政聽著聽著,幽邃的目光卻漸漸冰冷起來,原來如此!

趙嘉為何要抱個與小崽年歲相當的孩童進宮,又為何會莫名答應秦國提出的以精鹽換良馬之交易,想來全應在此處了——趙使以商貿之名出秦,意不在商貿,而在這場宮宴、在出席宮宴的秦國公子。

而他們想偷梁換柱抱走的,亦並非隨便一個秦國公子,而是他身旁的福星小崽!

這一刻,嬴政終於想清楚那日自己莫名的心慌從何而來——敢打吾兒主意者,殺無赦!

他伸手抱起張著小嘴打哈欠的明赫,溫聲道,“吾兒可是乏了?寡人讓扶蘇先帶你回章台宮安置可好?”

明赫努力睜大眼睛搖搖頭,“不要,我要跟父王一起走!”

趙嘉側身與魏無知快速對視一眼,低頭叮囑了懷中孩童幾句,很快,趙端就哭鬨著從他身上跳下來,哭喊著“兄..兄...玩...”,麻溜從案桌下鑽出,伸開手臂朝殿上跑去。

嬴政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抱著明赫淡然看著對方,並未主動開口說什麼。

扶蘇本就擔心那孩子有什麼問題,此番更擔憂趙人想趁機陷害明赫,便猛地一起身正想下桌,卻見蒙恬已警惕下殿而來,他高大的身軀,剛好有意無意攔住這孩子的去路。

很快,趙嘉身後的隨從已慌忙跑來抱起趙端,一臉歉意道,

“請秦王恕罪,我家小公子的書童玩伴因身體不適,未能跟著進宮...眼下,小公子見貴國九公子與他年歲相當,這才鬨著想找九公子玩耍...”

蒙恬眼中驟然升起一縷寒光——他家小公子的書童玩伴?倒跟方才中尉長所說的那孩子之事對上了。

如此說來,那兩名楚人之言乃是真的?

對這暗流湧動毫不知情的隗狀,忙笑道,“他這一說,老夫倒想起來,方才王上與九公子進殿之前,我等正在說九公子與這趙國小公子的緣分一事呢,他們呀,乃是同年同月所生...”

有大臣也急忙出聲附和著,隱有勸君王讓九公子陪那小孩玩耍一番之意,小孩子嘛,本就歡喜與小孩玩。

明赫靠在父王肩頭,撲

閃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那孩子,倒也沒主動開口要跟他玩。

嬴政輕輕摸著小崽的短發,含笑的眸光下,隱藏著冰涼的利芒,能這般湊巧與吾兒同年同月而生,想來...這孩子不是生辰有假,便是身份有假吧?

趙國既這般執著要與我秦國走一局,寡人倒也不妨順手推舟“遂了”他們的心願。

這時,趙端又聲嘶底裡哭了起來,大喊著“兄..玩玩...”,很快又“掙脫”了魏無知的懷抱,再次朝殿上跑來。

嬴政不由含笑貼了貼明赫的臉蛋,揚聲問道,“既然趙國小公子這般盛情,小崽想不想跟他玩一會兒?”

明赫自是最不忍讓父王失望的,他甜甜道,“好!此處太吵了,我們去亭中捉流螢吧!”

這般說著,他卻察覺到父王不動聲色以長袖遮掩,拉著自己的手心寫了幾個字,那是他日日描摹的秦篆——“吾兒莫怕,一切聽蒙恬的”。

明赫飛快猜到今夜恐怕有事要發生,心中竟有些興奮起來,也拿小手在父王手心寫了一個“好”。

蒙恬卻猛地回頭看向君王,王上...這是何意?

嬴政喚他上前,輕聲吩咐了一番後,蒙恬即刻以“安排人準備捉螢蟲工具”的名頭,疾步帶風向殿外走去。

明赫所言正中趙嘉下懷,今夜要偷梁換柱,福星自然是離這殿中諸人越遠越好,他忙拱手道,“多謝秦王體恤,哎呀,這稚子著實難帶,稍不順心便哭鬨不止...”

隗狀撫須笑道,“嗬嗬,甚好!兩名如此有緣的小公子,若能做對摯交好友,堪稱人間美談呐!”

李斯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總覺得眼下這樁稚童尋伴之事,透著一股說不明的怪異...還有,蒙恬這表情又是何意?他似乎很抗拒九公子與那趙國公子玩耍?

說實話,他此刻著實覺得隗狀有些嘴碎,明知自家九公子是金尊玉貴的仙童下凡,非要撮合一個凡夫俗子跟他做朋友?

笑話,對九公子這樣的仙童而言,所謂人世間這等輕飄飄的緣分,又有何分量可言?真真越老越糊塗,這右丞相之位也該早些讓出來了!

這時,隱隱察覺到事情有蹊蹺的扶蘇,亦帶著將閭幾個起身,正色道,“父王,兒臣已吃好,我們帶小九和趙國公子去亭中捉流螢,可好?”

趙嘉神色剛剛一變,魏無知卻已開口道,“哎呀呀,怎敢勞煩各位金尊玉貴的公子?小的與貴國宮人帶兩位小公子去亭中便可...”

扶蘇早已一改往日親和之態,此刻周身竟透出君王常有的威勢之態,他毫不客氣地冷聲道,“我帶自家阿弟玩耍,如何稱得上勞煩?再者,你趙國小公子想來也有自己的貼身隨從,何至於要你巴巴的跟著?”

他隻是本能地厭煩這趙國隨從——父王在殿上,座中亦有滿堂公卿,這隨從毫無尊卑禮儀,一再出來蹦躂,著實令人生厭,他可不想把明赫交到這種鮮廉寡恥之人手上。

趙嘉聞言心中一跳,忙溫聲道,“還請長公子見諒

,我等此趟走得倉促,並未為我兒帶他慣用的奴仆...但我這隨從行事向來妥帖,便讓他隨你們一道去吧,如此,兩個孩子也能有些照應...”

李斯驟然眯著眼睛看向對方,這秦宮之中萬分安全,即便諸位公子前去亭中玩耍,亦不會有何危險之事,為何這趙嘉,執意要讓他那身後隨同前去?

思及此,他端起玉尊開口道,“不過是兩位小公子一道玩耍之事,又非前去龍潭虎穴,何至於這般驚弓之態?我秦國王宮之中奴仆侍衛何其多,莫非還怕有人偷走貴國小公子不成?趙公子既這般放心不下小公子,何不將他留於殿中?”

將閭早不耐煩了,忙出聲道,“就是!我們自己帶阿弟去亭中捉,阿兄,快將小九抱來!”

扶蘇便上殿去接過小家夥,趙嘉無奈看了魏無知一眼,心知此刻,若再堅持讓魏無知同去,恐怕將失去近在咫尺與福星“相處”之機。

如此一來,他隻得吩咐命數名趙國侍衛充扮的“小公子隨從”,抱著趙端跟扶蘇幾人同去。

魏無知冷冷瞥了扶蘇一眼,以眼神暗示他重金收買的侍衛長——到時,他們先用纏於腰間的楚國韌藤,將秦王這些兒子與仆從一道勒死藏好,再快速將福星抱走。

不長眼的小東西,敢跟本公子耍威風,去地底下耍吧!

至於秦國會不會一怒之下,與趙國發起生死決戰,讓兩國血流成河...嗬嗬,他正求之不得呢,趙國人莫非以為,他們能白白得到福星這便宜?

隨著孩子們離去後,殿中的眾人又再次舉尊暢談起來。

嬴政倒不擔心孩子們的安危——因為,一出這殿門行至拐角處,趙國那些隨從奴仆,便會被蒙恬召來埋伏的衛尉製服,而小崽也會跟隨扶蘇他們回宮。

至於後面的事,自是交給喬裝的秦國人去替他們完成——趙人費儘心思要行如此歹毒之計,洞察一切的他怎能不讓他們坐實此事,而置身於身敗名裂之地?

約摸過去了半個多時辰,仍無人抱著趙端回來,隨著趙嘉心情愈發的焦躁,殿中漏壺嘀嗒的滴水聲,在他耳中仿佛越來越響亮,眼下,已是戌時了...

終於,一個趙國隨從抱著趙端進來,趁將睡著的孩子交到他手上時,小聲道,“公子,人已送了出去,還請公子儘快脫身,他們已買通守衛出宮..”

趙嘉笑吟吟接過趙端,轉身將他交給魏無知,一顆心感到熨帖極了,這天大的好事,成了!

按照計劃,本是一名趙人借著“趙國小公子”哭鬨之名,驚慌慌先將掉包的福星帶出宮外,再交給乞丐混淆秦人追蹤的視線,其餘隨從則等著他一道出宮。

不過,既然能買通秦國守衛早早出去,倒也省了事。

秦法雖嚴,但既然驛館姓劉的官吏敢收魏無知的黃金,王宮守衛收些賄賂放行一大群“隨從”,倒也並非不能之事。

秦王威嚴,不過爾爾!

他吩咐道,“稍後先找人備好車馬...”,說著,又詫異看向對方臉龐,“

你這臉上是怎的了?”

趙國隨從忙道,“小公子想摘花圃裡的花,險些摔了進去,還好小的搶先一步接住了他...”

魏無知卻目光森森盯著對方的臉沉沉打量,那傷...

這時,年輕的秦國君王頓下手中玉尊,面上有些疑惑道,“趙國小公子既已回來,我兒又在何處?”

趙國隨從忙跪地道,“稟秦王,貴國長公子帶著大夥捉了許多流螢,他們眼下玩得正高興,隻因我家小公子早早困了,小的才先抱回來的。”

李斯鋒利地掃視著這隨從,不對勁,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

殊不知,起疑的還有魏無知,他總覺得那隨從臉上的傷,可不像是摔出來的...

這般想著,他便滿腹狐疑掐了懷中的趙端一把,毫無動靜?又加重力氣掐了一把,依然毫無動靜!

他悄悄將手指伸到孩子鼻息間試探,有氣,可這孩子根本不是睡著了!

實則,蒙恬給這孩子喂了些安神藥汁,雖不傷身體,卻能讓人沉睡一整晚。

沒想到卻被魏無知試探出來了,他暗暗冷笑不已,狡詐的秦人呐,果然不好騙!

很快,賓客儘歡的宴會進行到了尾聲,那位風姿俊逸的秦王已有些醉醺醺地,在蒙恬的攙扶下起身,醉眼迷蒙笑道,“寡人今日招待不周,還請趙公子見諒,請早些...”

趙嘉與大臣們紛紛起身,正準備說完最後的套話便散去之時,卻聽一道聲音響起,

“秦王且慢!小的差點忘了,臨行前,我王叮囑小的將這輿圖獻與秦王!”

眾人朝這聲音看去,卻是趙嘉身旁那隨從,不由詫異萬分。

趙嘉亦低喝道,“你這是要做甚?”

在他們的計劃裡,可沒有這一環。

秦王聞言大喜道,“哦?獻輿圖與寡人?趙王這是...要贈我秦國城池?”

魏無知將趙端遞到方才那隨從手上,從懷中掏出一卷絹帛,走出來道,“正是如此!當日秦王派綱成君前往趙國討城,我王因小人挑撥並未答應,事後後悔不已,此番正好讓小的帶上這輿圖...我王欲將元城獻與秦王,以結秦趙之好!”

趙嘉冷冷盯著對方,還有這回事?他竟全然不知曉...看來這魏無知,亦並非如他自稱的那般坦誠啊!

李斯擔憂地看了一眼醺醺然的君王,他從未見過王上喝醉,自然不知曉醉酒後的王上,可會與往日英明有所不同?

他以鷹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對方,起身冷笑道,“若趙王真心要獻城,又豈會不經由使臣趙公子之手,而讓你這區區一個隨從來獻?”

王綰立刻附聲道,“正是如此,此事太過蹊蹺...”

魏無知卻坦然笑道,“諸位想必知曉,我王與我趙國公子有些過節...而小的素日卻是服侍王太後的,故而王上自然更信重小的...”

這話說得語焉不詳,卻讓人不得不順著猜測下去——這隨從本是趙國太後之親信,此番實

則是派來監視趙嘉的,如此一來,倒也說得通趙王為何要將輿圖交給他,而不交給趙嘉這光明正大的使臣。

怪不得這人並無尋常隨從期期艾艾之態,還敢三番五次在殿中出聲,原是如此。

魏無知自然不擔心趙嘉會揭穿他——至少到目前為止,趙嘉回國後想與宗室暗中聯係,還得仰仗他的助力呢。

嬴政露出一派酒令智昏之態,忙道,“好,元城與魏地離得極近,正好能讓我秦人派上用場,汝快快將之獻上來!”

蒙恬忙命宮人來扶住君王,自己則下殿去取那輿圖,哪知魏無知又道,“好教秦王知曉,我王千叮萬囑,讓小的定要將這輿圖親手交到秦王手中,以示趙國之誠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此言一出,李斯立刻厲聲道,“放肆!諸侯尊貴之身,豈是爾等能隨意靠近的?老夫看你分明意圖不軌...”

說著,他又看向君王懇求道,“請王上下令,先將此居心叵測之人押下去...”

嬴政卻揮手道,“欸,趙王既如此誠心,愛卿豈能胡亂揣測他?送上來吧!”

這下,連隗狀亦覺得有些不妥,忙上前與蒙恬一道攔住魏無知,看向趙嘉道,“請公子命此人將輿圖交與老夫吧!”

趙嘉一臉無奈,苦笑道,“還請隗大人見諒,此事既是我王親自給他下的命令,我亦無能為力,甚至,我亦是到此刻才知曉輿圖一事的...”

魏無知定定看著隗狀道,“我王有令,若這輿圖不能親手交與秦王手中,便原樣帶回趙國...”

話音未落,嬴政已迫不及待怒斥道,“爾等竟不想我大秦大地再多上一座城池嗎?此番作態成何體統!”

他又朝魏無知招手道,“呈來吧。”

李斯隻覺得這樣的王上,讓他十分陌生,陌生得...仿若面前站著一位昏聵之君。

但他知道,王上絕非昏聵之君!莫非...

這時,蒙恬與隗狀已聽令讓開,魏無知高捧著手中絹帛,面帶笑容一步步朝秦王走去。

隨著秦王的面容在他眼前愈發清晰起來,他的一顆心臟,也興奮得噗通用力跳動起來——

在這短短的數十步之間,他想到了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祖父在臨終前的殷殷憾恨;想到了大梁城中,被獒犬啃食得隻剩森森白骨的魏王;想到了魏國覆滅那日,唐雎老者死不瞑目的雙眼...

而這一切,皆因秦國而起!就讓這暴虐貪婪的秦王,來付出血的代價吧!

誰能想到,他這一計接著一計,早就做好了偷福星一事敗露的準備?

今日這連環計,正適合在秦王喝醉之時施展,妙哉!

即便事成後,他定然走不出這六英宮,但身為“趙國太後親信”的他,亦能用他的死亡,為趙國帶去一場秦人腥風血雨的報複...

這般想著,他心中的興奮之情激烈起來,面上的笑容也愈發誠摯了,恭敬地將絹帛置於案桌之上,輕聲道,“我王還有一密事要告知秦王,事關楚國...還請秦

王屏退左右。”

嬴政急忙揮手讓攙扶自己的宮人退下,主動湊上前好奇道,“不知趙王要告訴寡人何事?”

魏無知恭聲道,“請秦王邊看這元城輿圖,邊聽小的說來...”

說著,他徐徐將絹帛展開來,蒙恬看著對方的動作,忽覺心跳如鼓,忙上前道,“王上...”

就在嬴政抬首望向蒙恬的瞬息之間,魏無知飛快從輿圖窮儘處取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嬴政左心窩紮去!

群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怔愣當時,一時竟未反應過來,連趙嘉亦呆立當場,完全忘了要作些什麼反應。

殿中,唯有蒙恬目眥欲裂飛身朝魏無知撲去,而早察覺不對勁的李斯,亦第一時間舉起手中玉尊朝魏無知擲去——

然而,殿上君王與魏無知相隔不過數寸,電光石火之間,一切都太遲了!

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哀嚎中,蒙恬紅著眼怒吼著“王上!!”,縱身一躍將面朝君王的魏無知撲倒在地。

而李斯疾馳的腳步,卻隨著這聲哀嚎凝滯了一瞬,眼中湧起一陣狂喜,這哀嚎...並非王上的聲音!

大臣們在哀嚎聲中如夢初醒反應過來,紛紛呼喊著朝殿上奔去,趙嘉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福星分明已經偷到了,魏無知那蠢貨,卻當堂刺殺秦君!

如此一來,他還如何能從秦國脫身?跑?秦宮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弓弩刀劍,絕計是跑不出這鹹陽宮的!

這時,蒙恬欣喜的大聲呼喊卻傳來,“諸位大人莫要驚慌,王上未曾受傷,被刺中的是那趙國賊子...”

趙嘉被這一日之中的數重反轉,弄得腦袋有些暈,方才,他明明看到匕首被魏無知拿在手中,怎會受傷之人不是秦王?

大臣們層層圍住的殿上,英姿卓絕的年輕秦王毫發無損地負手站在中央,他眼中醺醺然的醉意早已一散而去,正淡淡看向躺於地上的魏無知。

一把魏無知精心準備的淬毒鋒利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臟正中,而他嘴角的黑血,昭示著被淬入刀刃的毒液,正在飛快消耗著他的生命——這是他為算無遺策,特意為秦王準備的、隻需一刀便可斃命的見血封喉之毒。

而蒙恬的那一撲,不過是讓毒液離他的心臟更近罷了。

魏無知瞪大痛苦的雙眼,原本清秀的面容,已扭曲成一副十分恐怖的模樣,他不甘心地問道,“為何..你分明..已醉...”

年輕秦王的聲音清冷而決絕,“因為,你想的要時機,亦是寡人想要的時機。”

魏無知自知一腔謀劃儘付東流,卻嗬嗬笑了起來,拚儘全力“好心提醒”道,“我趙王..定不會..放過你...”

偷盜福星雖然失敗了,刺殺秦王雖然失敗了,但他刺殺秦王這舉動,便足以為趙國帶去滅頂之災——秦國必會對趙國展開瘋狂報複,但秦國不知道的是,趙國已與楚國暗中結盟,屆時有李牧與項梁兩名大將牽製,秦軍將在曠日持久的僵持中,消耗士氣

與軍糧...

正在魏無知即將心滿意足閉眼去極樂世界之際,嬴政卻彎腰俯身笑道,“寡人忽然記起,年幼之時曾隨父王見過信陵君幾回,公子雖扮做奴仆,卻掩不去與信陵君相似之眉眼,可惜信陵君光明磊落,卻生出你這等不肖子孫...放心,你為魏國而刺殺寡人一事,我秦國是不會追究的...”

早在對方站出來提出要帶明赫等孩子前去亭中玩耍之時,他便已認出對方與信陵君相似之相貌,再想到趙國此番怪異之舉,想必亦是對方的手筆,而對方喬裝進這秦宮之中,想來必有所圖,是以,他才處處留下破綻。

魏無知憤怒張大嘴,瞪眼朝嬴政“啊啊啊”吼了半天,卻半個字也吼不出來,他是趙王派來的,秦王怎能不找趙國報仇呢?

不,不!他不是魏國人,他是趙國人!秦王快去打趙國啊,快去打啊....

在無儘的憤恨和不甘中,魏無知睜大眼睛斷了最後一口氣。

而趙嘉再也顧不得其他了,急忙擠上去跪拜道,“請秦王明鑒啊!此人確是魏國信陵君之孫,他雖以巧言說服我王此番與嘉同行,但他設計刺殺秦王一事,我趙國王室全然不知情啊!”

嬴政揮退大臣,命人將魏無知的屍首拖去亂葬崗,看著神色誠懇的趙嘉,他似笑非笑道,“可據寡人所知,有另一事,你趙國王族卻是全然知情的。”

趙嘉心下一跳,正要再解釋,這時,殿外卻有衛尉急步上前,朗聲稟道,“稟王上,巡城中尉方才在宮門外,抓到企圖將我秦國九公子偷運出宮之賊人,據盤查,那些賊人,皆是此番與趙國公子同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