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1 / 1)

第77章

趙嘉聞言若有所思,車內一時緘默下來,二人各懷心思想著心事。

如今,失勢的趙國公子,與亡國的魏國公子能湊到一處,自然是有緣由的——趙魏聯姻,已是百年來慣例之舉。

當年,也正因平原君的正夫人是魏國公主,與她一母同胞的信陵君,才會因平原君信中那句“獨不憐公子姊耶”擔憂,違抗君令執意率軍援趙,讓邯鄲從秦軍的虎口中脫身。(1)

而趙嘉的母親,亦是上一任趙王為聯魏抗秦而娶的魏國公主,算起來,他與魏無知還是表兄弟——雖然彼此因不熟悉而格外生疏。

半晌後,待趙嘉懷中的孩童捱不住漫漫路途終於睡去,魏無知側身看去,謹慎確認一番後,這才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知,此番我為何要執意說服趙王派你使秦?”

趙嘉掩下眸中一閃而逝的光,笑道,“莫非,魏公子顧念與我母族之情,擔心我在行宮被關傻了,這才特意尋了個讓我散心的機會?”

魏無知冷笑一聲,“我對公子赤誠相待,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放心,車夫與侍衛皆已被我買通,你我不妨趁此時機,打開天窗說些亮堂話!”

趙嘉立刻露出訝異之色,“還請魏公子為嘉指點迷津!”

魏無知見眼前這看似忠厚的趙嘉,竟是個滑不溜秋的,登時心中一喜,有這等同盟,還怕趙國亂不起來?

遂含笑讚道,“果然流著我魏氏血脈之人,遠比趙遷那等蠢貨要聰慧許多。”

趙嘉頓時目光一厲,低聲怒斥道,“還請魏公子自重,勿要出言不遜折辱我王!”

魏無知定定看了他一瞬,笑著輕嗬一聲,“你王?天下人人皆知,我眼前這位深陷行宮囹圄之人,才該是名正言順的趙王!若無那倡人與奸賊郭開裡應外合,公子何至於要淪落到如此地步?你當真不恨、不怨、不想奪回本屬於你的王位麼?”

趙嘉抱著孩童的手指骨節已開始漸漸泛白,但他依然冷聲道,“魏公子此言謬矣!身為人子,自當尊奉君父之命...”

“嘉聽聞,當年周太王本有三子,待立儲君之時,卻認為太伯與仲雍,皆不如幼子季曆之子姬昌賢能,伯仲二人見君父猶疑不決,便主動逃往荊蠻之地,斷發文身,以示己身不賢,不堪為君...”

魏無知輕嗤一聲,沉聲打斷道,“得了!在我面前,公子何必說這等冠冕堂皇之廢話!我且問你,你的母親,若知曉她精心愛護養育的長子,流著魏國與趙國王族血脈的高貴嫡子,竟會輸給一個區區倡人之子,往後餘生將被一世軟禁於行宮之中,如同廢人!她在泉下能安寧否?”

趙嘉的手開始劇烈抖動起來,魏無知指了指他懷中的孩童,豎指道,“勿要吵醒這小東西。你當真不想奪回王位麼?”

趙嘉闔目深吸一口氣,他的母親出身高貴,賢良淑德,若所嫁之人是秦君,自己又何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

秦趙兩族雖同是伯益後人,其子孫品性卻

截然不同:曆代秦國君侯,皆以踐行先父遺誌為重,鮮有沉迷於聲色犬馬者,故而秦國盛產明君;

而趙國諸侯卻盛產憐香惜玉之人,即便趙氏最引以為傲的武靈王,亦有為寵妃而行廢嫡立幼之舉。

當年,喪母的他被父王遣往秦國為質,回來卻發現太子早已換了人,心頭是何等的悲憤欲絕!

也是在那時,他恨自己為何不是秦國子孫!

當年,秦趙本約好,以秦國太子質於邯鄲,哪知秦王嬴稷不忍太子前往,硬是耍賴派了個不受寵的王孫嬴異人質趙。

後來,嬴異人投靠華陽夫人、順利成為太子登基後,又第一時間接回滯留於邯鄲的嬴政——

可見,曆代秦君是何等重視嫡長子!

很快,他便鎮定下來思忖一番後,抬眼看了看對方,坦然道,“行宮之中皆是他的耳目,連我與同床共枕之姬嬪,亦是那倡後派來的,我無半分翻身之機...”

頓了頓,他又目光如炬直射魏無知,淡聲道,“魏公子此番挑撥,是想讓我趙國陷入內亂,好坐收漁翁之利?趙魏本是姻親之國,你何至於如此歹毒?”

魏無知見這趙嘉竟比預想中的要狡詐許多,一時心念急轉,數番之下,笑道,“誒,與我魏國有姻親關係的,是你這趙國先王之嫡子,而非趙遷那等倡人之子,算起來,你的母親亦是我的堂姑母,故而,本公子不願見你受製於人,這才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趙嘉淡笑著打斷他的話頭,“恐怕,魏公子是見我趙國至今猶存,而魏國卻覆滅於秦人之手,這才將滅國之仇算在我趙國頭上,想借機挑撥我與君王內鬥,以顛覆我趙氏江山社稷吧?”

魏無知聞言收起笑容,冷冷看著他,“這都被你猜出來了?嗬,當年若無平原君再三來信,以我祖父之姊性命要挾,我祖父豈會拋下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殺了大將晉鄙來助你趙國解圍?你可知我魏國先王,一直將我祖父視為股肱之臣!若非你趙國橫插一腳,我祖父豈會淪落為流亡趙國之閒人?”

“可憐他一片報國之心,卻在歸國後一再被君王宗室質疑,最後,隻能歸田卸甲!正因我魏國錯失數十年君臣同心抗秦之機,才迎來今日滅頂之災,而這緣由,卻是因你趙國而起,公子莫非以為,你趙國不該付出些代價麼?”

趙嘉撩開車簾往外看了看,回頭目不轉睛看著對方道,“魏公子今日既將實情告知於我,想來,我已無路可退。”

魏無知似笑非笑,“本公子眼下需要一個盟友,若你不願意,自然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兩人目光交錯,一瞬不眨。

趙嘉自然能假意先應下,待歸趙後如實稟告君王——然而,這趙國雖是他趙氏之國,如今卻是趙遷之國,他恨趙遷入骨,豈會將魏無知之計謀告訴對方?

再者,以趙遷對他的防備,恐怕魏無知到時隻需輕飄飄反咬一口,說是他趙嘉想造反,自己頃刻便面臨死無葬身之地。

而若與魏無知合作,他便能順利擺脫,

將在行宮被幽禁一生之困局,倒不妨徐徐圖之...

半晌,他笑道,“魏公子想滅趙泄恨,嘉願助你一臂之力,但這趙國,昔日本是三家分晉而來,土地著實算不上有多大,是我趙氏先祖占了代地一國,才有了趙國後來之基業...”

魏無知聞弦知音,立刻猜到對方未儘之言,遂也親熱笑道,“實則,代地並非你趙國之境,你我今日便可結下歃約,你助我顛覆趙國朝綱,我助你拿到代地稱王,屆時趙國滅、趙王死,而你代王,卻能統領代國萬壽無疆!”

嗬,先利用此人與趙國宗室製造內訌,再徐徐圖之也不晚...

趙嘉騰出一隻手伸來,“如此,嘉便多謝魏公子之慷慨了!”

...

黃昏時分,在趙國使團即將抵達鹹陽城門之前,早前接到探子傳回消息的典客,正急忙帶著一乾下屬前來迎接,在城門卻遇到了請假休沐一日的劉季。

前些日子,因揭發姬丹密謀刺殺嬴政有功,劉季的官職已升為五品典客丞,爵位亦升至五級大夫,堪稱十二分的春風得意,可他也有煩惱啊——找不到故人炫耀!

當日,接到他寫回豐邑的密信後,劉太公壓根不信,自家這最不著調的兒子,能混成秦國大官,還得到秦君賞賜的鹹陽宅子?

這也就罷了,家醜不外揚,劉太公無非在家中罵罵咧咧劉季一番,哪知,待他一出門,聽聞鄉間沸沸揚揚的傳言,臊得差點一張老臉都要熟透了——那小子哄騙自家人也就罷了,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蕭氏、曹氏、樊氏等幾戶人家皆寫了信,邀約他們前去鹹陽,說甚麼他劉季如今乃是秦國高官厚爵,養他們綽綽有餘!

啊呸!人家蕭何曹參樊噲幾個素日與他關係好的,早通過秦君開恩舉行的“以考取吏”之試,奔赴各地當官老爺去了,哪輪得到他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草民養!

為此,莫說素來好面子的劉太公,縱是家中其他人,也許久不敢出門,生怕看到鄉人嘲諷的目光和聽見那些流言蜚語。

是以,劉季在鹹陽左等右等數月,既沒等到他的好夥伴們來投靠,也沒等到家人前來鹹陽,這才漸生懷疑,擔心豐邑出了何等變故,前些日子便又派出幾名府中新買來的家臣,帶著他的親筆鬼畫符趕往沛縣打探。

今日,他算著家臣該帶著劉家人來鹹陽了,又擔心親爹一把年紀,若半路有個什麼閃失...這才專程請了假趕來城門守著。

畢竟,就算老爺子真氣息奄奄挺不過去了,於這世間最後一眼,也該看看他這衣錦未還鄉的好兒子,如今可是朝廷五品大官了!

哪知,劉季站在城門跟守衛嘮嗑了大半天,待日頭西下之時,還未見到半個人影,這才確認劉家人定是還未到鹹陽,正要折身回去,卻見上司典客帶著同僚匆匆趕來。

劉季忙笑嘻嘻上前拜道,“吳大人怎的親自來這城門口啦?不知下官可有效勞一二之處?”

仗著他這張能將死馬誇活的嘴,劉季在鹹陽混得堪稱如魚得水,到處稱兄道弟。

加之他揭發姬丹一事,不但自己加官進爵,連典客亦被君王賞了一級爵位,而整個典客官署同僚,還得到了君王“忠君護國”的稱讚,大夥自然愈發看他這外鄉人順眼起來,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語的,將探子傳報說趙國使團今日已抵達一事告知了他。

典客抬手擋著日頭朝城外眺望了一番,前方沒半個趙國使團的影子,這才掏出少府新售的棉帕,擦了擦額間汗水,扭頭看向正準備拔腿開溜的劉季,笑道,

“你若真有心幫襯老夫一把,今日便勿再亂跑了,隨我等候於此處,等著接待趙國使臣進驛館吧!”

劉季急忙悄悄收回邁出去的一條腿,熱情萬分道,“下官正有此意!”

典客倒也不揭穿他,反倒是和善地為他講起今日趙國使臣的身份。

他讓對方留下,自有一番盤算,他在這位置乾了十數年,爵位隻往上挪了一級,哪知這家夥一來沒多久,就因姬丹之陰謀而立功,讓他這上司也跟著水漲船高,竟出人意料地升了一爵。

典客尋思著,王上待這劉季有些格外不同,想來這家夥是有些好運道在身上的,故而,每來一位列國重要人物,他都讓劉季前去照應,以便能趁機揭發列國陰謀立功——讓他這老骨頭也能順勢借運,有生之年得以位列公卿之爵。

約摸等了個把時辰,趙國使團浩浩蕩蕩的車隊,終於踏著漫天飛揚的黃土而來,典客忙拉住劉季悄聲叮囑道,“劉季啊,明日便由你負責照應這趙國公子,旁的奴仆隨從無須你管,讓他們來。”

劉季邊笑嗬嗬應下,邊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最前方那輛馬車下來的使臣,嘖嘖稱奇道,“這出使一趟,還要帶個兒子同來?我家王上又不是沒兒子,顯擺個啥神氣,切!”

典客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見那身穿錦衣赤袍的趙國前太子,懷中果然抱著一名衣著華貴的小兒,不由蹙眉思索一番,似乎這十數年間,確是第一趟,有人抱著家中稚子前來使秦的,怪哉。

眼下已來不及細想,他隻得滿臉堆笑迎上去拜見趙嘉,一番客套寒暄後,對方溫聲道,“吳大人不必多禮,數年前某質於秦,承蒙吳大人誠心款待,某不勝感激之至,今日,總算有機會道聲謝了。”

說著,便命人從車上取來一把樣式極為古樸的木劍,上面雕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虎頭,他誠摯道,“聽聞吳大人喜好收集木劍,某區區心意,還望勿要嫌棄。”

典客從看到木劍的那一刻,眼睛便黏在上頭好似收不回來了,邊撫須便讚“妙啊,這刀功著實一絕啊”,劉季見場面有些不對,忙扯了扯上司的寬袖。

典客這才回過神來,忙擺手道,“公子不必這般客氣,在下無功不可受祿啊!”

趙嘉笑著環視眾人,揚聲道,“聽聞秦法嚴格,不許官員收受財物,此番還請各位替吳大人做個見證!此劍乃是本公子親手伐木削成,通體隻用柏樹之乾,無一絲金銀珠器點綴,雖則世間獨此一把,但若要售之於市,卻是一錢不值,不過是本公子,為答謝吳大

人當年照顧之心意罷了..”

秦法雖嚴禁官吏貪汙受賄,卻隻限於能於市面流通之物,這種不值錢的普通木頭親手所削之木劍,恐怕扔在路邊亦無人撿的,倒也著實算不上“財物”,加之對方落落大方於人前過了明路,這木劍,典客倒還真收得。

一時,典客署眾人忙勸典客收下,又笑著誇讚趙公子實乃有情有義之人,接著,便簇擁著趙國車隊朝驛館走去。

劉季這心眼多的家夥,忍不住多打量了返身回馬車的對方幾眼,總覺得哪裡有些怪異。

重回馬車的趙嘉迎著魏無知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魏無知低頭,看著身旁換了一身新衣的韓信,見對方一個勁往角落裡挪,便伸手捏住他的小下巴,用楚語皮笑肉不笑道,‘小東西,你可記住了?你現在是我趙國人,是公子趙端的啞巴書童,待進了驛館,絕不可開口說半句楚國話,嗯,記下了嗎?”

韓信忍著下巴的疼痛,倔強地努力抬起頭問道,“你先告訴我,我阿父和阿母在哪裡!”

走到半道,對方便將他父母捆走了,又有人押著哭嚎的他梳洗換了新衣,再將他抱到這輛華麗的馬車中。

他實在擔憂,父母會被這群不講理的壞人打傷。

想到這裡,他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等他長大,一定要把這些壞人全殺了!

魏無知冷笑著收回手,正要狠狠朝他臉上打去,趙嘉卻急聲低沉提醒道,“不可,此乃鹹陽城,莫要節外生枝!”

一個不過一兩歲的孩童,若臉上留下傷痕,定會惹來驛館秦吏詢問。

魏無知很快也想通這茬,攏了攏衣裳,換了一副和氣模樣看向韓信,“唉,你這孩子怎這般不懂事?你看看,你一家已淪為沿路乞討的乞丐,這鹹陽城中可沒什麼善人,待冬日一到,你,你父母,全會被餓死凍死...但你若乖乖按本公子的吩咐做,我便會贈與你父母黃金,讓你們買白米買肉買新衣,如何?”

韓信動了動嘴唇,他方才悄悄聽車外的談話,得知這兩人是趙國人,並非秦人。

小小的他,心中正在激烈地鬥爭著——既然有秦人來接他們,若我眼下假意聽話,待去了秦人的地盤再求救,可好?但若那些秦人也是壞蛋呢?若秦人不是壞蛋,卻尋不到我阿父阿母呢...好苦惱!

但有一點他是懵懂知曉的——絕不能讓這兩個趙國壞人,知曉他會說鹹陽官話,絕不能!

很快,魏無知再次假惺惺笑著催促道,“小家夥,你想好了嗎?你隻需跟著我等扮一扮啞巴,你父母往後便能過上好日子,若你不好好配合,往後,恐怕隻能見到你父母之屍骨了。”

趙嘉懷中被取名為“趙端”的孩童,迷茫地看向韓信,他不過是個智力普通的一歲多孩童,遠不如韓信那般聰慧機敏,自是大人教什麼便信什麼。

眼下,他真以為抱著自己的趙嘉是他生父呢——他親生父母得了趙吏的錢,便一趟趟哄他,說他是抱錯的孩子,所有人都這麼說,他便信了。

韓信含著淚水彆過頭,他害怕自己若不答應,阿父阿母真會被他們殺掉,便憋回淚水,用力點了點頭,還學著鄉裡啞巴的樣子,伸出小手胡亂比劃了兩下。

魏無知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摸了摸他的頭,“很聰慧嘛,這就扮上啦?很好,啞巴就是這樣,絕不能開口,隻能用手比劃的!”

趙嘉默默觀察了半晌,這孩子,可比他懷裡這個機靈多了,進了驛館保不準弄出什麼事來,暗道,魏無知臨時擄人的主意,著實不太高明...不,分明是在添亂!

他思考一瞬,騰手掏出一塊拇指大的黃金,溫和遞給韓信,笑道,“你彆怕,我等並非壞人,待你乖乖完成任務,你阿父阿母便能回來了..這黃金你拿著,這點已足夠給他們一人添一身新衣新鞋了,且這隻是其中一小部分,待你乖乖保持閉口不言,還能得到更多黃金...你看,小小年紀便能為家中掙銀錢,你著實了不起!”

這便是懷柔之策了,若韓信到時憋不住開了口,他一個楚人混入趙國使臣隊伍中,必將引起秦吏的懷疑,與其打罵威逼,不如用看得到的利益誘之。

果然,方才還面有憤色的韓信,此刻見到黃金,便立刻上前伸手接了過去,接完,又依然裝作啞巴的樣子,比劃著攤開手心:還想要。

魏無知第一回見如此貪婪之孩童,不由冷笑了一聲。

趙嘉卻有些高興,這孩子著實是個聰明的,既然他知曉黃金之價值,便不必擔心他到時會故意露餡。

遂又取出一小塊遞給他,許諾道,“到時,你若能堅持不開口一日,便能找我領一塊黃金,兩日,則可兩塊,若開口了,便再也沒有...”

韓信從容接過黃金,點了點頭,他驚慌的小小腦袋瓜裡,也有著自己的小盤算。

待一行人抵達驛館之時,落日已隱身於地平線之中,天色漸漸灰暗下來,趙嘉抱著孩子下車,一臉歉意向典客解釋道,

“好教吳大人知曉,方才城門人多口雜,不便解釋這等家常瑣事,我近年來深居行宮之中,無甚世事可操勞,為打發漫漫時日便親自養育家中子女,我這幼子本就大病初愈,聽聞我要走,半夜又起了高熱...唉,無奈之下,我隻得求了王上帶他一路前來,還請吳大人體諒一番...”

說著,他又指著跟下車的魏無知和韓信道,“如此一來,我這隨從,便不得不帶上幼子最喜愛的書童前行,還望吳大人將我們安置到一處..”

典客聽著這心酸之言,不由暗為這位光風霽月的趙國前太子惋惜不已,所謂深居行宮,不過是被幽禁的體面說法罷了。

當年這趙國太子質於秦國之時,待人接物無一不妥當,堪堪極有明君之相,誰能知曉那趙國先王,竟放著這般賢能的儲君不要...

他不免心生憐憫之心,忙道,“公子請放心,外臣定會為你等妥善安置,若驛館之中有何不妥之處,還望公子派人及時提醒一二。”

魏無知抱著韓信站於一旁,面上適時露出一個忠實隨從隱忍的不忿之態

,看得典客愈發心酸。

而劉季與同僚眾人,正忙著與趙國使團之人一道,盤點登記道旁一溜馬車中,趙王送來的禮物,一時好不熱鬨。

天色很快如一張幕布黑壓壓地籠罩下來,繁雜的禮物仍未點完,驛館外便燃起了手臂粗、比釘燈更明亮的膏燈,這是隻有列國王族前來才有的待遇。

典客見趙嘉懷中的孩子已哈欠連天,忙道,“館內晚膳已備好,請公子隨外臣前去用餐,我已派出同僚前去稟告我王,還請公子耐心等上一兩日。”

趙嘉笑著頷首,道了聲“勞煩吳大人了”,便邁步朝寬闊的驛館內走去。

這時,魏無知卻驚呼一聲,出聲提醒道,“公子,那打碎的陶器...”

趙嘉立時腳步一頓,尷尬笑著對典客解釋道,“看我這記性,唉...還請吳大人向秦王解釋一二,我等出發前,本為秦王帶了一車邯鄲精美陶器,哪知行至鹹陽郊外之時,馬受驚翻下田埂,將陶器打碎不少了,可這鹹陽四處皆是良田,我擔憂...”

典客忙寬慰道,“還請公子不必介懷,此等陶器、玉器打碎之事,曆年來秦使者時有發生,所幸不是和氏璧那般世間無二之物,待外臣稟上去便是...那碎陶器,公子若尚未處置,外臣可派人送去專置放碎器之地。”

二人客氣一番後,趙嘉便派出趙國使團數十人,跟舉著火把的幾名秦吏前去處置碎陶器。

待眾人出門之時,悄悄摸魚的劉季站在驛館前,看著烏泱泱的趙國使團隨從侍衛,在夜色中撇了撇嘴:不過是丟棄一車碎陶器,至於要去幾十個人嗎?好似我秦吏會吃了爾等一般!

趙國人一路與秦吏侃侃而談,極儘奉承之能事,行至半途之時,有兩名趙國侍衛悄悄揪著混在人群中央的兩個黑影,神不知鬼不覺地脫離了隊伍。

待將二人帶至一小巷中,侍衛厲聲道,“儘快摸清鹹陽宮城門洞位置,你二人白日莫要前往驛館!白日有空多去熟悉鹹陽道路,夜裡便去宮門外蹲守,若遇到有人遞出孩子,立刻抱著往出城方向跑,交給前來接應的馬車便是...”

如今,列國都城無家可歸者為圖個安全,半夜趁警戒鬆懈之時,偷偷跑去宮城外圍、席地而睡也是常有之事,大不了第二日再被侍衛凶神惡煞趕走便是。

說完,侍衛便急急要走,卻被一個黑影抓住手臂,韓母的聲音哀求道,“軍爺,你們究竟將我信兒帶去何處了?求求你們不要殺他啊...”

侍衛狠狠甩開她的手,晦氣地啐了一口,“一個臭乞丐也敢來拉我?且記住吧,你等若完不成任務,自會見到你那孩兒的屍骨!”

說著,兩個侍衛疾步離去,留下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

章台宮中,宮人將一顆顆隨侯珠取出懸掛於殿內,很快,殿中便亮如白晝。

今日因政務格外繁忙,接連與李斯王翦等幾波大臣閉門議事,年輕的君王這會兒才練完五禽戲。他自側殿換下胡服後,正穿著一身寬大的玄色赤領深衣,

緩緩負手踏入殿中,殿上寬大的紫檀桌案上,擺滿了以墨書寫的黃色紙奏章——看起來,似乎比往日的竹簡小山堆要少,實則這薄薄幾頁紙,便能囊括厚厚一遝竹簡之內容,如今秦國又增韓魏兩地之政務,待批閱的奏章,是隻會多不會少的。

君王這般久坐之下,難免肩頸不適,倒多虧了小崽帶來的五禽戲,每日一練,大有緩解。

蒙恬早已研好墨汁,神清氣爽的嬴政坐下後,笑道,“這五禽戲著實大有裨益,你若肩背乏了也不妨試試。”

蒙恬忙道,“臣領命。”

說著,他又遞上方才典客派人送來的奏章,沉聲稟道,“王上,趙國使臣已抵達驛館。”

嬴政蘸墨的修長手腕一頓,“這般快?”

說著,他擱下毛筆接過奏章,待看完,不由抬首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空,矜貴修長的鳳目間,閃過一絲玩味之色,“趙嘉?”

蒙恬亦狐疑道,“回王上,趙國先前遞國書時,尚未確定的使臣人選,正是趙國前太子,趙嘉。”

派一個被軟禁數年的趙嘉前來秦國,著實怎麼想都很蹊蹺。

嬴政頷首,慢慢後仰於椅背之上,輕闔雙目,以指骨一下下敲擊著桌案。

殿中回響著清脆的敲擊聲,蒙恬安靜立於一旁,絕不出聲打擾君王。

片刻後,嬴政緩緩睜開眼,刹那間有鋒凜銳芒一晃而過,冷聲道,“看來,有人欲借機攪渾趙國朝堂池水,又欲借商貿之名,順手算計我秦國。”

在蒙恬驚憤的目光中,他又搖首道,“但寡人一時尚未想通,趙嘉此番來鹹陽,究竟要算計我大秦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