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獵人收網(1 / 1)

第43章

隨著她將此人頭上的麻袋揭開, 往日儒雅清貴的昌平君,就這般狼狽不堪地赫然出現在眾人面前。

明赫一臉好奇地來回打量著華陽太後和昌平君, 這又是個什麼情況,華陽太後怎會把他給綁來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國右相呢..

嬴政卻在看到對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問題的答案。

他平靜看了一眼昌平君後,便轉頭看向滿臉怒氣、抱著明赫準備上前的蒙恬,頭疼地抬袖將他揮退下去,莫再將寡人的小崽當成刀劍來劈!

韓王眼中立刻現出一絲興奮的光芒, 賊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機繼續揭發昌平君的種種謀劃,卻被嬴政突然瞥來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時不敢再開口。

若換了往日, 他定會納悶反問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階下囚的身份, 竟讓他為數不多的腦力開始轉動起來,飛快得出一個精準的結論:秦王想讓我閉嘴。

華陽太後轉頭看向嬴政, 聲音因極度憤怒而抖個不停,“政兒,此賊子...想逃離秦國,被本宮派在城外蹲守的侍衛給抓回來了, 這便是本宮要贈與你的禮物!”

嬴政忙為華陽太後撫背順氣,侍衛則在他的示意下,將塞在昌平君嘴裡的一大團麻布取了出來。

昌平君驟然咳嗽了幾聲後,這才不疾不徐下跪後, 看向嬴政,搖首苦笑道,“請王上明鑒, 今日太後著實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鑒,又豈會在此普天同慶之際逃離秦國?臣絕無半分不軌之心呐...”

說著,他目光狀似無意地緩緩左移,待對上蒙恬懷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時,眸色便暗了幾分。

他此番歸秦才發現,這一趟討城,依然隻有自己帶著城池回到鹹陽,綱成君隻得到趙王打發的幾十車菽豆,昌文君得到齊王贈送的幾十車海鹽,齊趙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讓他置於危險之境地!

待他伺機與城中權貴們試探周旋幾回後,便警惕地察覺不對,而他在得到派去打聽的人回稟的消息後,心中愈發焦躁難安——秦國如今一切都不對勁。

若說,嬴政下詔用五黑折騰出來的高桌高椅、取代流傳千百年的坐席,勉強稱得上是他心血來潮,那鹹陽城風靡的男女平角褲,又從何而來?

豪貴之家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換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費幫庶民搭建的、權貴紛紛跟風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燒的黑石,又是從何而來?

直到這時,一種超出他預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時想不出對策的無力感,才如同山間濃霧一般,迅速鋪散蔓延而來。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縝密之人,遇事總愛多想幾分,在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細回想之時,隻覺後背冒出一身冷汗——這些憑空冒出來的、當今諸國皆不曾聽聞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現於自己出使六國期間!

換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錯過了。

若再往深處一想,豈非意味著,君王不再信任他,這才特意將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認並非愚鈍之人,若是如此,他應該早早就察覺到的。

如此一來,他花了半月之時,將過往之事一一複盤,終於將懷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蘇抱回宮那災星身上。

無論是秦國諸多新物件的出現,還是桓猗突然撤軍,胡亥母子這條線突然作廢,嬴政突然讓他們出使六國空口討城,全發生在災星來到秦國之後!

而他,也是在災星到來後,才渾然不覺地漸漸失去了往日的謹慎和警惕,竟將嬴政的種種反常之舉,視為被吞噬氣運後的“昏庸癲狂”!

趙王愚蠢不堪,以致誤我大計,該死!

想到這裡,他對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卻有晦色一閃而過。

明赫被他這表情看得有點發慌,急忙伸出小手摟緊了蒙恬,昌平君你禮貌嗎?好滲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來之時,對方已收回視線,又一臉無奈地看向華陽太後,解釋道,

“臣實在惶恐,不知何事無意得罪了太後,竟要勞煩您這般勞心勞力,此乃臣不周之過,還望太後能明示一二!”

明赫聞言暗道,這人臉皮之厚,心機之深,怪不得曆史上,他能在秦國朝堂蟄伏多年,一舉成功背刺秦軍。

華陽太後滿臉怒容正要開口,嬴政卻拍了拍她仍在發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說來,不知愛卿暗中出城是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臉為難道,“王上,此事...與九公子身世有關,還請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閃,竟從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籌備豬羊之物,明日,寡人帶上群臣,親去大營與將士們慶功,你且先帶將士們回營歇息,告訴他們,此番我大秦未損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賞!”

蒙武驚喜萬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將士們謝過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軍功製,戰場之上要斬首殺敵才能有賞,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與王上之神策,滅韓一戰竟未有刀劍之狹路相逢,如此一來,豈非將士們白跑了一趟?

雖則,近幾月采煤之事,讓大夥都用獎勵之煤,換到了不少半兩錢,眾人雖猜到滅韓之後並無功可封,亦格外顧念王上之恩德,無一人因無賞而鬆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賞!這下大夥還不定多高興,吾王真乃世間最為慷慨之君呐...

想到這裡,他忙喜滋滋告退離去,急著要把這好消息告訴將士們。

嬴政又命人為昌平君鬆綁,又悄聲吩咐了蒙恬幾句,蒙恬神色一凜,疾步抱著拚命往後伸腦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時,殿中隻剩下摸不清狀況的韓王和華陽太後。

華陽太後見嬴政被昌平君三言兩語就哄得信以為真,氣得臉色發白,政兒這般聰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個人!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賭氣上殿往君王案桌右側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勸本宮,任你這所謂表叔說得再天花亂墜,本宮也不會走!待這賊子說完,本宮也有話要說!”

嬴政笑著上前安撫道,“方才,祖母一踏進章台宮,吾便覺殿中暖和了幾分,祖母若也要出去,豈非要留政兒在此處凍僵?”

華陽太後這才嗔笑著歇了幾分怒氣,又憂心忡忡拉過他的手背連著拍了兩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幾眼,歎道,“政兒啊,本宮雖與嬴氏並無血緣之親,但在本宮心中,你便是嫡親的孫兒,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這賊子此番返回鹹陽之日,本宮便派人盯著他,他今日...”

昌平君頓時心中一凜,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實乃情有可原!自長公子撿回九公子後,臣見王上幾番派出暗衛皆無功而返,不免憂心不已,這才暗中托往日相識的遊俠諸兒多番打聽,今日未至雞鳴時分,臣接到遊俠親至城外之訊,這才來不及稟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驚聞九公子之身世,正準備回宮稟告向王上請罪之時,卻被突然撲出的侍衛捆了起來...”

華陽太後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須帶上滿滿數十車金銀珍器往城外跑?”

韓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對方也淡淡向他看來,他霎時又懂了:還是要繼續閉嘴。

昌平君輕歎一聲,“世人皆知,昔年齊魏趙強大之時,孟嘗君、信陵君與平原君皆仗義疏財,競相禮賢下士,動輒一擲千金酬謝列國之人,頗有為國求賢而輕財之意,臣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國遊俠面前,為我強秦造求賢之聲勢,這才拉來幾十車珍器重寶,打算贈與對方...”

韓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爛他的嘴,幾十車?呸,哪國公卿會為求賢而傾家蕩產?寡人當日,便是被他這舌燦蓮花的伶牙俐齒給騙慘了。

嬴政負手靜靜聽了一瞬,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頭,“吾兒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卻沉重萬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趙國遊俠托人四處打聽,方知曉九公子竟是趙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實為災星降世,他出現於秦國,實乃趙王禍水西引之毒計...”

韓國滅亡一事傳來之時,他便萬分確信那所謂的災星,實則是秦國氣運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時對他生出的防備,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於是,他決定效仿他父親當年之舉——跑為上策!

在暗中籌備轉移財物逃離秦國之時,他亦做好了第二手準備:若逃亡之時被秦人追上,便拋出災星身世之事來轉移視線。

華陽太後猛地起身,“什麼?小九豈會是趙王之子?還是個災星?熊啟,你休要胡言亂語挑撥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卻更喜了幾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當真,此子實在留不得,還請王上速速解決這隱患!”

嬴政上前扶著華陽太後重新坐下,這才反問道,“此事可有憑證?”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絹帛,呈給君王道,“請王上明鑒,此事乃那遊俠買通趙相郭開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過絹帛,卻笑了,“不過是市井遊俠哄騙懸賞之言,又豈能當真?愛卿確是多慮了,明赫是極好的孩子。”

寡人耐著性子陪你演這一出,不過是想借機讓扶蘇好好看看,他母親究竟死於何人之算計。

凡事不破則不立,吾兒扶蘇,這一遭徹識人心之詭異多變後,必將如寡人當年那般,迎來脫胎換骨之蛻變。

華陽太後也接過絹帛看了看,點頭道,“正是,一道並無趙王印璽之信,人人皆可寫,如何能證明小九是趙王之子?荒唐!”

章台宮東側燒著火炕的偏殿內,被蒙恬匆匆從學堂喊來的扶蘇,正抱著迷糊睡去的明赫,側耳聽著殿中之人的對話。

若說上回親眼見昌平君討回城池,他隻有滿心的失望和憤怒,那麼這次親耳聽見昌平君將明赫推到風口浪尖,他除了憤怒以外,還學會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後果。

因為父王前些日子告訴他,身為秦國長公子,若想扛起與生俱來的重擔,就必須要學會窺透人心之善惡深淺。

他不想辜負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學著認真推測: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覺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則是已察覺到明赫的不尋常...

想到這裡,他又有些慶幸,還好明赫已經睡著了,不然他聽到這話,難免會有些傷心——即使他實際是小仙童,也不會喜歡被親生父母拋棄。

扶蘇將懷中已長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緊了幾分,想到那日秋風中命懸一線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彆擔心,父王早就知曉此事了,他會一直一直很愛你的哦,我也是,你趙國的壞父王不要你,我們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這般維護那崽子,莫非已窺出他能為秦國帶來好氣運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時逃不掉,那就必須讓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為趙國毒計的“果子”,讓他每每見到此子,便心生不悅!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與趙王確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趙國之陰謀...”

嬴政一聽這話,心中便十分不喜,臉色也淡了下來,所謂近朱則赤,寡人一手養大的仙界小崽子,豈會與趙遷那鼠輩有七分相似?吾觀銅鏡之中,吾兒明赫分明與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這般口無遮攔。

他估摸著扶蘇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無心思與昌平君繼續周旋,便冷聲道,“世間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豈能以此來斷定血緣?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聞言,一顆心直直往下墜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豈不是可以繼續助秦國兵不血刃,一舉滅掉列國?

連日不安的焦躁,此刻無望除去“災星”的打擊,讓他心頭不免方寸大亂,本該細思的話也登時脫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趙王,臣初見九公子之時,便覺他與那趙王寵妃薑姬亦有八分相似...”

華陽太後聞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兒,這下你總該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韓王差點當場就笑出聲來,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兩隻手緊緊捂住嘴,賊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發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過神來,下意識朝君王看去,嬴政卻轉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於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麼?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趙國,竟還能見到趙王的後宮姬嬪?”

如今列國待客之道一貫延續周禮,君王接待諸國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會有歌姬以絲竹管弦之樂舞助興,絕不會令後宮姬嬪現身於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曉趙王之薑姬是何模樣,隻有兩種情況。第一,他與那女子本就相識。第二,他在趙國地位超然,趙王絲毫不將他當成“外臣”對待。

若是前者,則意味著,昌平君早就知曉明赫與薑姬相貌相似,卻將此事隱瞞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後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敵之嫌疑——試問世間何樣之使臣,才會讓異國之君以“內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蘇,隻覺得手心腳心都漸漸冰涼了起來,他將臉貼在明赫的繈褓上,慢慢感受著這份溫暖——初見之時,便是他極力反對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來,昌平君在那時,便知曉明赫是趙王之子,是趙國“災星”。

他不敢再繼續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誰丟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為何要再三勸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確實一個能顛覆秦國社稷的“災星”,他又該以何顏面去面對父王...

扶蘇慢慢地想著,“原來,我也是你設局的一環,原來,你非但對昭襄王與父王毫無感情,連對我亦毫無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脈啊...那阿母呢?”

蒙恬於心不忍,忙壓低聲音勸道,“長公子...”

扶蘇搖搖頭,又飛快抬起頭,倔強地不讓打轉的淚水掉下來,我是父王的孩子,我來日還要守護嬴氏一族,守護天下萬民,這點欺騙,擊不垮我!

章台宮中,昌平君已從自覺失言的惱怒中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一聽嬴政之言,便知大勢已去。

如此一來,他反倒不慌了,邊慢條斯理自顧自站起來,邊怡然理了理衣襟,這才舉步慢慢往前踏出幾步,一如既往溫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國之時,想必就猜到些什麼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從前信任他之時那般,頷首道,“趙離母子,鐘離眜,吾兒明赫,呂不韋,還有,你將於郢陳之地叛秦。”

華陽太後的手漸漸握成拳頭,發白的骨節仿佛昭示著她內心的不平靜,但她張了張嘴,終是什麼也沒說。

韓王心頭更是悚然一驚,忙悄悄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原來,秦王早就知曉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來,自己透出這些“籌碼”豈非一文不值?

秦王與寡人差不多年紀,為何有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頭亦是大震,他頭一回認認真真,打量著眼前英姿勃發的年輕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遺風,當年,是臣堅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階,面上依然噙著笑意,“如此說來,表叔當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將昌文君也絆住,再晚上半個時辰姍姍來遲,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償所願。”

昌平君輕輕笑著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並無後悔藥,臣縱有悔亦晚矣!”

嬴政輕蹙劍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與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來之殘羹冷炙,臣實在食之難安呐!”

華陽太後終於忍無可忍,起身斥道,“熊啟,當年你祖父為討好秦國,主動將你父送來為質,後來他又憑借黃歇之謀逃離秦國,昭襄王憐惜你母子二人無人可依,這才讓你小小年紀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從無一人負過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國登上大位,便從此絕口不提要接你母子歸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國?”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後此言差矣!您一生養尊處優,從未品嘗過質子之苦,又豈懂我父之難處?他那時即便開口了,嬴稷那老賊便願放我母子歸楚麼...”

“熊啟,休要放肆!”,嬴政罕見地在人前動了怒氣,厲聲打斷他的話,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縱便晚年受人挑撥負了武安君,亦未曾負過你熊啟半分!你此生受儘昭襄王庇護,享儘嬴氏王族之尊榮,竟敢在寡人面前對昭襄王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膽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雙手,漫不經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該知曉的,臣若不膽大,又豈敢在這鹹陽城中、秦王眼下,設下這一環又一環之計策?可惜啊,趙王愚蠢不堪壞我大計...”

華陽太後含怒指著他,“熊啟,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斷她的話,“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國考烈王之嫡長子,而非秦國昭襄王之外孫!若無嬴稷那老賊步步緊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帶著我與母親回到楚國,屆時,我熊啟絕非區區一個秦國昌平君,而是楚國之太子,來日之楚王!是他,親手毀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韓王見狀,忙往無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幾步,邊隔岸觀火,邊暗暗祈禱,“快打起來,爾等快打起來,最好兩個一起去死...如此一來,寡人也算一日而滅兩大當世之梟雄了哈哈哈...對了,韓非在秦國做郡守,沒準寡人還能在他的扶持下,在這鹹陽宮原地稱王,也算是一報嬴政滅我韓國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極致之時,反會愈發地冷靜下來,他面無表情看著昌平君,並不言語。

華陽太後卻在宮人的攙扶下,冷笑著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著昌平君,“楚國之太子?嗬嗬!熊啟,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當楚國太子的,並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壽春後納李園之妹誕下的熊悍呐!他寧願頂著無子的名聲,寧願立一個身世存疑的嬰孩當太子,都不肯要你這長子...”(1)

華陽太後這番話,終於擊潰昌平君竭力維持的體面,他平生最難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親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當年楚國坊間隱有傳聞——熊悍並非楚王之子,而是黃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義無反顧將李園之妹立為王後,將她的孩子立為太子,仿佛徹底忘了秦國那對母子。

數年來,昌平君雖然時時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愛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終究如一根長長的利刺紮在了他心中,讓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紅著眼,怒看向華陽太後,“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卻是秦國公主所生,父王自會親疏有彆...此事亦是嬴稷老賊之過!”

嬴政面無波瀾站在一旁,負手不語,暗暗思忖著該將昌平君車裂,還是腰斬於市。

豎子無需再費口舌,若無我秦國之公主,世間又豈會有你熊啟降生?

昌平君卻再次厲聲道,“華陽太後,你是我楚國威王之女孫,身為楚人卻背棄母國,這般儘心儘力當秦國的太後,又有何道義來指責我?”

華陽太後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氣得直喘大氣,眼下聽完這話,倒氣笑了,

“熊啟,本宮與你之境遇可謂截然不同!以周禮而論,男子稱氏而女子稱姓,可我父雖是威王之子,卻要與姑母一同稱羋姓,楚國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勞是在秦國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賞的,秦國對我父之恩遠勝楚國,本宮為何要學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報效於薄情寡義的楚國?”

昌平君疾言厲色,還待再指責華陽太後叛國,卻聽見嬴政清冷的聲音傳來,

“你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羋綰合謀,而要費儘心思布下趙離這顆棋子?”

偏殿的扶蘇急忙豎起了耳朵,羋綰,是他母親的名字。

此言一出,華陽太後便覺心頭一痛,猝然用力抓緊宮人的手臂,淒聲道,

“政兒,你有所不知,羋綰雖是楚國公主,卻未得到過熊悍的喜愛,她與本宮說過許多回,在鹹陽宮這幾年,是她活得最適意之時...她萬分珍惜當下之時光,又豈會為了幫扶楚王而親手毀掉秦國?再者,羋綰看似柔弱,實則性子執拗,熊啟恐怕說破天、亦無法說服她為虎作倀...”

嬴政忙上前扶著她安慰道,“哀傷易傷身,祖母須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卻倏地將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試探出羋綰絕不會與你同謀,這才安排了趙離這條線,還設計害死趙離腹中胎兒,栽贓給羋綰...”

隔壁的扶蘇抬起袖袍,把眼淚硬生生擋了回去,我絕不信阿母會殺離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卻仰頭哈哈大笑,打斷了他的話,“臣害死趙離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還不知曉,那孩子是趙離自己尋人配藥流掉的?可笑她來到鹹陽宮後,見呂不韋位高權重,竟鬥誌喪儘,擅自滑胎...您看呐,後來嫪毐叛變了,呂不韋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絆腳石,又重新讓趙離燃起複仇之誌...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視著他,緩緩開口,“而後來,你見寡人已將滅六國之事提上日程,便認為立後一事,也將勢在必行,故而設計讓趙離除去羋綰,為她日後成為秦國王後鋪路,再以此為把柄,將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縱在你手中?”

扶蘇聞言,隻覺得心臟都漏了一拍,靈魂仿佛出竅停滯了半瞬,才緩緩反應過來,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離夫人害的...

韓王此刻,突然後知後覺生出了一絲不妙之感:秦王為何要毫不顧忌當著我的面,將他秦國後宮之醜事全捅了出來?

他暗暗揣測,難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後,竟打算讓老實忠厚的寡人來當這秦國右相,這才驟然將我視為心腹?

不行,寡人雖然打算蟄伏起來複國,但並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當臣子,我得尋個時機委婉勸勸嬴政...

昌平君漫不經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豈能信得過她?再者,羋綰此人心慈手軟,怎配與秦王並肩而立?秦國王後之位,還是讓位給趙離更妥...”

華陽太後狠狠看著他,淚水簌簌而下,牙齒咯吱作響道,

“你這賊子!本宮在扶蘇搬離到東殿那日,才聽從前侍奉羋綰的宮人暗中前來稟報,原來她發作之日,離夫人借胡亥突發喘疾危在旦夕為由,將夏無且等一乾醫士全請了去,那時政兒你又去了藍田大營巡視,扶蘇哭著去請雲夫人,待雲夫人將醫士請來之時,羋綰那好孩子已經去了...正因如此,本宮才會心生警惕,帶人大搜羋綰宮殿,在暗格中,發現了楚國宮闈奸妃專用之君影草,那時,本宮便斷定,此事不但與趙離有關,還有熊啟的手筆!”

嬴政迅速想起,當日他雖因此事訓斥趙離,卻以為胡亥那時喘疾發作乃無奈之巧合...又那段時日自己國事繁忙,無暇抽身寬慰因喪母而鬱鬱寡歡的扶蘇,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來,非但隻是羋綰的性命,連扶蘇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計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聽見華陽太後這話,猛然抬頭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來你早察覺此事與趙離有關,這才將她母子二人暴露於王上視線之中...但你從未在楚國王宮生活過,又如何知曉君影草香料一事?”

華陽太後接過嬴政遞來的絲絹,拭了拭淚,冷笑道,“本宮不但知它有毒,還知道必須搭配羊乳飲用,才會與血相融...沒想到你貪心不足,前腳害完羋綰,後腳竟又給華陽宮送來此香料,本宮怎可辜負你的心意?便順勢以身為餌,在焚香之時喝下羊乳...”

“以政兒的孝心,必會親自前來探望,到那時,隻需設法讓政兒發現香料有異,再將此事引到趙離身上,你自然會伺機而動...沒想到扶蘇那孩子,竟先一步聞出香料是羋綰所喜愛的...此番陰差陽錯,竟讓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宮,這便是報應...”

話音未落,一陣寒風灌進殿中,韓王最先舉目朝殿門望去,隻見寒光一閃,一道並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殘影闖進殿來。

隻不過倏忽之間,昌平君震怒的聲音傳來,“扶蘇,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隻見在急急追來的侍衛身前,那個被喚作“扶蘇”的十來歲孩子,正手執一把長劍,劍鋒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韓王嚇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幾步,秦人果然野蠻凶殘,連半大的孩子亦敢殺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衝去,卻被持劍的衛尉團團逼了回來。

華陽太後見狀心如刀割,哭著上前抱住扶蘇道,“乖孫呐,何苦要臟了你的手,此等賊子,讓人拖去淩遲便可...”

嬴政卻躍身上前,製服試圖掙紮的昌平君,單手將他反扭著拽至扶蘇面前,一把奪過扶蘇手中之劍,反手飛快刺了進去。

扶蘇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殺他!”

昌平君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扶蘇對我仍有幾分孺慕之心...

卻見扶蘇從華陽太後懷中掙脫出來,來到嬴政面前,仰頭大聲道,“父王,他害死了兒臣的阿母,請父王允許兒臣親手了結他!”

說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懇求,昌平君聞言,登時猝然色變。

嬴政料到扶蘇經此一事,定會迅速成長蛻變,卻著實未料,他竟敢持劍殺昌平君!

他沉聲道,“可你小小年紀,如何能..”

扶蘇抬首,眼神無比堅定,“父王,兒臣本可在阿母的庇護下,再多做幾年純真小兒,可熊啟害我沒了母親,兒臣隻好快一些成長,今日,十歲的我敢手刃殺母之仇人,來日,我大秦何愁無嬴氏猛將,親自披甲趕走四方夷敵!”

華陽太後惡狠狠看著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個乖巧懂事的孫兒,竟逼成這般模樣!

嬴政心情複雜地看著他,“且先起來,此事你不後悔?”

扶蘇從善如流起身,“兒臣絕不後悔!”

嬴政點點頭,到底還是擔心此事會給扶蘇留下陰影,便將劍柄遞到扶蘇手中,伸出一隻有力的大手,穩穩扶住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將劍鋒再推進幾寸,柔聲道,“要這般運力..”

原來,扶蘇方才驟然聽聞,母親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計裡,更可恨的是,從她進了秦宮開始,對方就早早設好了她必死的結局,豈能不肝腸寸斷?

而殺母之元凶,卻還在章台宮安然無恙,胸膛那團揮之不去的怒火,讓他心中隻剩一個念頭:親手殺了他,為阿母報仇!

即便會讓父王不喜,即便被貶為庶人,即便世人皆稱公子扶蘇心狠手辣,吾亦無悔矣!

身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親在天之靈,苟活於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將明赫遞給蒙恬後跑出偏殿,飛快奪下殿外一名侍衛的配劍,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衝進來刺了這一劍,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許的他,隻覺得胸中湧起源源的勇氣,發抖的手漸漸平穩下來。

昌平君深吸一口氣,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溫和的笑容,用蠱惑的語氣道,“扶蘇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親在這世間血緣最親之人,若她知曉你...”

話還未說完,扶蘇便在嬴政的輔力下,飛快抽出再刺進去,眼中雖有淚珠在打轉,但他的聲音,卻比往日更響亮了幾分,

“閉嘴,你這奸賊,我阿母在這世間的血緣至親,是我!我才是她最親的人!若她泉下有知隻會十分高興,因為,我終於長大了,也終於不再被你蒙蔽!”

隨著汩汩鮮血的湧出,昌平君痛得面色漸漸慘白起來,他邊握住劍刃試圖拔它出來,邊急促喘著粗氣道,“扶蘇...你莫要聽信他人挑撥..趙離..你阿母是離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縮在地上,看著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扶蘇,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這一刻,父子二人的面容在他眼中漸漸重疊,他竟恍惚從扶蘇的臉上,看到與嬴政如出一轍的神態!

當劍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時,昌平君頭一遭感到膽寒心驚,他預感到,自己這回真要死了!

在大腦陷入混沌狀態的一刻,他在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劍,為了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為了逃過一劫的二十萬秦軍..”之言時,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韓王早嚇得捂住了雙眼,秦人實在太過彪悍,我要回韓國,我不想再待在秦國...

扶蘇看著暈厥過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劍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劍刃,疑惑道,“父王?”

華陽太後急忙撲上來抱住扶蘇,哭得涕淚連連,“我苦命的孫兒啊,這無妄之災都是熊啟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將大半劍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蒼白的臉色,柔聲道,“吾兒今日刺出這一劍,已足夠勇敢,你母親在地下定會欣慰萬分,可是,你當真想讓他這般輕易死去嗎?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這章台宮,豈非太過輕鬆?世人對此毫不知情,日後,恐怕還會將濫殺之名潑在你身上,你母親,會願意你為這樣一個奸賊,搭上自己的名聲嗎?”

扶蘇隱忍多時的淚終於滾落下來,他慢慢放開手中的劍柄,慢慢道,“父王說得對,他該受儘秦國萬民之唾罵而死,如此一來,便是萬民幫我一起報了這仇。”

嬴政點點頭,讓華陽太後將扶蘇帶回東殿歇息後,便命人將昌平君戴上枷鎖送往城中遊街,親手寫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傳往各郡縣。

辦完這一切,他擱下毛筆,走向恨不得鑽進牆中的韓王。

韓王抖索著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雖有為秦國鋤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學淺,著實不適合當秦國之丞相,請秦王另尋高明...”

嬴政腳步一滯,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個好地方。”

一個韓國萬民為你求來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