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君臣之約(1 / 1)

第29章

待幾人回到章台宮後, 嬴政聽完他回韓後的諸番遭遇,唏噓不已,當即下令贈韓非一套鹹陽府邸並良田數畝,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師尋一處風水寶穴,以將韓母之遺骸入土為安,引得韓非更覺感激萬分。

世間何謂雪中送炭?正如秦王這般是也!

如今韓非入秦,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奈何剛開口提起此事,便被韓非義正嚴詞推辭了, 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韓非, 實乃您之仁德,是臣之榮幸!可臣一於大秦社稷無半分功勞,二於朝政之事無實操經驗, 豈敢初來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願先前往秦地郡縣學習秦吏之道, 請王上允準!”

嬴政負手笑道,“自古人往高處走,世間官員皆以進朝為官為目標, 以先生之大才,何故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韓非抬起頭來看向君王, 神色凝重,“王上有所不知,臣在韓國數年間, 所入耳之秦國傳言,竟無一句誇讚之詞,朝堂市井之間, 人人皆稱秦法嚴酷無情,秦君殘暴無道,是以,秦雖強大,世人卻並不向往!也正因此傳言,臣先前才會對王上產生諸多誤解。如此一來,縱是秦國來日征服列國,亦難征服列國舊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閃過,“如此說來,依先生之意,該當何解?”

韓非起身,鄭重深深揖拜,“請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縣,亦是想體察秦國之基層民情,若秦法之嚴苛果與傳言相同,臣便會上書,勸王上..變法!”

蒙恬抱著明赫的手猛然一顫,變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著小腦袋看向韓非,“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韓非不是應該很讚同商鞅之法嗎?”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韓非,“聽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過於嚴苛?這般說來,倒與先生《五蠹》諸書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強國...”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驟然深沉起來,“汝豈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變我秦法之胡言亂語!”

韓非卻面無懼色,直直對上嬴政銳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請王上息怒,暫聽韓非深思之言!當年之秦國乃邊陲貧寒之小國,出則無大將,入則無賢相,正因如此,獻公才會親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當此之時,秦之南面有強楚,北面有強魏與強齊,西面還有義渠虎視眈眈,實乃國弱民窮之危境也!若無孝公一紙求賢令引來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攜手同心變法,則秦之基業,早被興起變法之列國吞並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著他,你韓非既知我大秦之強,正是強於商君之法,那麼,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齷齪心思,要勸王上變法?

韓非繼續侃侃而談道,“及至惠文王繼位,秦國雖已收複河西之地,卻仍在西垂邊地打轉,若廢棄商君之法,則東出之計永無實現之日!故而,惠文王殺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軍堅守商君之法,皆因,寬政無以救急世之國與民也。”

嬴政點點頭,“正是如此,列國變法皆半途而廢,唯我秦國代代君王,將商君之法奉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強!”

明赫皺著小臉發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實粉絲,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麼辦法能幫他轉變思想,滅了六國後可要想辦法休養生息了...”

哪知韓非話鋒一轉,又道,“可世間之事,此一時,彼一時也!今日之秦國,農耕乃諸國之中最富之國,兵士亦諸國之間最強之國,早非當年之貧國弱國!如今國已富強,民卻貧窮,豈可再以商君之‘強國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統天下,那麼韓非想問:待天下安定後,您又當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國之民定忍無可忍!屆時,秦國以數代之積累而打下的萬裡江山,恐怕很快會覆滅於六國萬民之手...”

嬴政自知曉秦國命運的預示後,早有變法之意,但他本以為,要說服韓非在堅持律法公平的基礎上,改變商鞅定下的嚴苛律法,恐怕要找機會徐徐圖之,哪知韓非今日一來,便主動提起此事!

若說,方才他還對韓非觀念的突然轉變、存有幾分試探猶疑之心,那麼此刻他隻剩下震驚和欣喜——這般堅持因時因利而合於製宜的韓非,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執拗於道的韓非,才是他心中的當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卻怒不可遏,他對秦國忠心耿耿,哪聽得進半點這等不啻於詛咒的言論?頓時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聲,“韓非大膽!我王數番以上卿之禮待你,你竟為韓國之利不惜危言聳聽,以誘我王摒棄商君之道,好毒的計策!”

明赫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喝嚇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著腦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韓非這話很有道理啊,您快聽聽,千萬彆把他趕走啊...不是,啊,我怎麼離父王越來越遠了!蒙恬你瘋了嗎,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將蒙恬舉到半空的明赫抱下來,柔聲安撫了小崽一番,又沉聲斥道,“蒙恬,你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喪著臉跪在地上,“王上請恕罪!臣...臣方才一時激動,錯把九公子當隨身配劍了...”

王上,臣雖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劍,可臣真的不會帶孩子啊!

明赫嚇得更加緊緊地抱住父王,你把我當成配劍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兩半拔出來麼...好可怕,珍愛生命,遠離蒙恬!

嬴政轉頭看了一眼韓非,假意感歎道,“寡人昔日讀先生之書,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將先生引為知音...未料,昔日韓國之韓非,與今日秦國之韓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卻截然不同,請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韓非卻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開口問了,今日便是蒙內史當真要拔劍殺了臣,臣亦非說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間並不存在的劍,“韓非,你還不速速出宮?休得再妖言惑眾!”

韓非卻朝影響噗通跪下,堅持道,“王上,臣堅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製度、以法度治國教民之道。而昔年,臣於韓國數十年間所著之書,皆是有感於韓國奸臣當道、君王昏聵之現狀,如此君綱不振、國家貧弱之朝堂,自當以商君之酷法權術整頓一新..”

“可秦國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國家強盛,若臣再用振興韓國之舊法、施加於秦國朝堂之上,便是對王上恩將仇報之舉,非愚則誣!故而,世異則事必異,請王上允許臣前往郡縣親探親為,臣定於數年間,為大秦找出一條新的合時合世之道!”

明赫聽得眼淚都快出來,韓非對不起,我以前誤會你了,你真棒!這麼會說就趕緊多說點吧,快把我家大大說服。

蒙恬卻急得不行,也跟著噗通跪下,懇求道,“王上,此番韓非被韓王驅逐定是他們設下的苦肉計!目的便是利用您對韓非的敬重和信任,來毀我大秦社稷,請王上明鑒呐!”

韓非怒目而視,“蒙內史,我韓非雖不才,此生卻行得端坐得直,豈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著眼下還不足二十歲的蒙恬,眼前卻浮現神畫之中,自扶蘇死後,一夜便白了鬢角、胡子拉渣在獄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萬分。

他雖不知,那時的大秦若能得韓非,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韓非入朝,實乃平生一大幸事!

當年孝公變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軒然大波,國內反對之聲如滄淵迭起,來日若要變商君之法,滿朝因商君之法而獲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幾人會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篤定,到時連李斯亦會站出來反對——除非自己向他承諾,大秦雖欲變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並不會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為朝廷依然會堅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虛無縹緲的道德感來治國,此次變法,隻是將嚴刑酷法,改為讓利於百姓生存之法罷了。

眼下,這一個新的征程,能有韓非這般無藏私之心的大才與寡人並肩作戰,豈不快哉!

想到這裡,他沉聲道,“蒙恬,韓子乃寡人於當世大才之中,最為敬仰之人,汝休得無禮!往後,你若再失了分寸,這內史便換蒙毅來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韓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棄臣呀!

嬴政抱著明赫來到韓非身前,俯身伸出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誠摯道,“寡人此番倒是記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寫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釋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從未變過,這便是善弈者謀於勢也!是寡人誤會先生了,快快請起!”(1)

“至於郡縣之事,寡人倒與先生想法不同,蓋因寡人知曉,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卻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時耗力再去親探此事...”

韓非急得正要開口解釋,卻聽嬴政又道,“不過寡人近日新得魏國一城,先生可願前去此地,以數年之時試行新法,看看那魏國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當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掃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韓非心中一震,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變法的建議,而且想讓我即刻著手籌劃新法!

他這才激動地搭著君王的手緩緩起身,鄭而重之道,“多謝王上信任!臣必孜孜為大秦尋太平治世之道,韓非此生絕不負君!”

嬴政用力握緊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絕不負先生!”

他當場命蒙恬擬詔,任命韓非為新設的陽武郡郡守,將新製的秦吏印璽和魏國舊印璽交給對方後,殷殷叮囑韓非暫且將新法之事保密,又召來侍衛護送韓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規格備好的府邸。

蒙恬見此事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變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將來豈非會步魏趙之後塵?王上近日行事,愈發讓人看不清了...

不過他這人向來不愛鑽牛角尖,很快便轉念一想:近日秦國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豈會被韓非騙到?再者,我不過一介武夫愚人,豈敢隨意置喙王上的主張?想來,王上如此決策,定有他的考量!

這樣一來,他對韓非和變法一事的不滿倒很快消散了,因為他無比信任嬴政的決斷力。

嬴政無意就此事過多叮囑他,亦是出於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無自己的命令,是絕不會將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內情的明赫此時正撒開小短腿,興奮地在嬴政懷中蹦個不停,“好耶,果然得韓非出馬勸父王才有用,隻要讓老百姓獲益的新法出來,秦國統一後就能長久得天下民心了!韓非子,你即將改變秦朝的曆史走向啊,你的功勞配享太廟啊!”

為了犒賞韓非給秦國立下的大功,他讓係統從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裡,拿出2000給韓非兌換了永久性“金玉良言”,這樣他去任職才不會因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卻含笑看著懷中幼崽天真的笑容,為他理了理繈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臉,暗道,“寡人若非借著你這小崽之心聲、得以窺見秦國之天機,又豈會想著要變法安民?吾兒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

幾日後,待韓非安置好母親遺骸牌位之事,便帶著朝中安排前去協助收城順便駐紮的守備隊,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陽武郡的路途。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前來送彆的李斯卻困惑不已。

他暗忖,當日自己因諫書而得王上重用之時,直接被提拔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對韓非的重視,事情本應是這般進展的——君王先不動聲色將隗狀的爵位升上一級,隗狀接到暗示,必定會上書請求“告老還鄉”之事,如此順水推舟,韓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來,為官者皆以接近權力中樞為畢生之夢想,而一國權利中樞之所在,便是君王。離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則越濃,前途與權勢則越不可估量。

這便是神畫之中,趙高那廝以中車府令之低位、而脅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緣由。

在秦國尋常郡縣之中,爵位列於八級公乘者,已算得上是當地極其顯貴之人,堪稱鳳毛麟角。然而放到鹹陽城中一比,便是九級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個郡縣之三品長官,放在鹹陽簡直不值一提,為何韓非竟隻得了這官職?

他暗中試探了好幾回,韓非屢以“吾不敢初來乍便忝居高位”解釋,一時倒讓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彆有深意的安排,還是韓非這榆木疙瘩犯強執意求來的。

李斯搖搖頭拋開疑團,罷了,眼下也沒心思再細想此事,便轉身上了身後的馬車,吩咐道,“速速回城!”

如今武將前往各處監管采煤,朝中暫時隻有文官頂著,旱廁雖已落地,軍營馬糞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負責,但他仍是很忙的——鹹陽城中的幾處煤場,五黑一人監管不過來,蒙武雖前往南郡負責挖煤大軍,其子蒙毅卻也在鹹陽負責一處煤場,王上亦欽定他和長子李由負責一處煤場之統計回收監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趕往煤場連軸轉,今日前來為韓非送行,還是特意告了兩個時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著趕回官署。

雖然如此一來,要比往日更繁忙數倍,但李斯覺得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乾勁——自己以文臣之身,能與蒙氏等武將族人有幸共同負責此等機要大事,正代表著王上對他父子忠心的認可和褒獎,豈能辜負君恩!

哪知還沒走出幾裡地,就聽身後隱約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請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車簾一角望去,遙遙有一輛無頂騾車揚塵而來,他認出這似是自己府中之車,便令禦者停下馬車等待。

待那騾車在黃土中漸漸駛近,他登時眼睛一亮,駕車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極力壓住心中的激動,探頭問道,“何事這般驚慌?”

家臣胡亂抬袖擦了臉上的黃土塵埃,咧嘴笑道,“稟大人的話,方才,小人見那地果的莖葉之間已開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衛說您出城了,小人這才趕了過來...”

李斯聞言不由撫掌大笑,“好!當真開花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急切道,“禦夫,速速調頭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