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離夫人(1 / 1)

第24章

他邊在心裡這麼嘀咕著, 邊皺著小鼻子吸氣聞了又聞,心急如焚跟係統討論道,“統子,你快幫我回憶回憶, 我們究竟在什麼地方聞過這香味啊?”

係統忙愧疚地解釋道, “宿主, 對不起哦!我不是你們人類,是沒有嗅覺感官的, 而且我刷的題裡也沒說過要怎麼分辨氣味, 抱歉,這回我幫不了你哦。”

明赫忙安慰他沒關係,不由得轉瞬陷入思索之中。他敢打包票——自己來到古代後, 確確實實聞到過這種味道,而這個香味讓他下意識覺得非常不安,好像會帶來什麼危險…

嬴政聽著他的心聲, 暗暗垂眸掩蓋眼中幽光, 接著, 他趁呼吸交換之際,不動聲色深吸了一口氣,細細感受一番,很快放下心來:香料並無異常。

上古之時,人們認為焚香不但可驅除肉體凡胎之汙垢, 還能以香為禮祭拜神明,借此得到神明的召見,所以每逢祭祀必焚香。

而到了戰國時期,貴族階層則將焚香的範圍,從祭祀擴大到了日常生活, 他們用本地所產之草木,諸如蘭草、香茅、桂皮等香料,或投於炭爐中焚燒,或置於布袋中製成香囊,以達到吸納異味、驅蟲辟邪之功效。(1)

眼下,秦國雖未達到後世大臣面見君王時,要“口含雞舌香”以芬芬口氣之境界,但各宮之中的姬嬪和國內富貴人家,也是喜愛日日焚香的。

嬴政暗忖,自己曆來不喜蘭蕙椒桂之靡靡香味,除卻宮人可用鬆香為他烘烤衣物外,章台宮各殿之中並未熏香。

而扶蘇因為從前跟母親同住的緣故,素日也是聞慣熏香的,隻是最近搬到東殿後,他擔心明赫容易被嗆到,便命人撤走了殿中各處香爐。

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華陽太後宮中今日點的熏香還添了辛夷、生薑等物,氣味難免格外濃鬱了些,但他聞出來,此爐香料之中,占大頭的仍是蘭桂香茅之草,跟其他諸宮的熏香之味差彆不大。

莫非,是仙界之上並不時興人間熏香之事,故而平日極少接觸香料的小崽,才會對王室司空常見的香味格外好奇?

想來,必是扶蘇抱他四處玩耍之時,他曾在將閭或子宮母親的宮中聞到過此味,這才有熟悉之感。

而此時,扶蘇聽完明赫的心聲,出於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悄悄跟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卻漸漸湧起一絲奇異之感,於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華陽太後見素來最講究禮儀的扶蘇,正在皺著鼻子接連做吸氣之舉,不免有些驚訝,急忙問道,“扶蘇,你這是在做甚?”

哪知扶蘇又陶醉地深吸了幾口殿中空氣,口中喃喃道,“這味道…有些熟悉…我想起來了,是阿母生病前最喜的香料,它極淡極淡,又帶著一絲絲甜意,如美夢一般...可曾祖母宮中怎會也有?”

嬴政眼眸微閃,不動聲色看向扶蘇,試探道,“扶蘇,可寡人似乎記得,旁的夫人宮中,也是用的此款熏香,你怎知是你母親喜愛之香?”

扶蘇從屬於母親氣味的緬懷中回過神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難掩的失落,“父王,您…莫非已將贈香一事忘了?阿母先前與我說過的,雲夫人她們宮中之熏香,雖同樣有蘭桂椒芝之草料,卻並未加入此款甜香,因為,這是鄭國今歲送來的貢物,是您專程為她一人留下的...”

嬴政心中一凜,正待要開口,卻聽華陽太後“咦”了一聲。

她斟酌著開口道,“扶蘇,你再想想看,可是將此事記錯了?…不過,若你母親用的香料確跟本宮的一樣,想必是她弄混了。本宮這些日子用的香料,皆是離夫人派人送來的…再則,若其果真是貢物,以你父王的孝心,斷不會假他人之手贈與本宮...”

扶蘇畢竟隻是個孩子,眼下,他根本沒聽進華陽太後說的後半句,滿腦子都是“原來,父王並沒有送給曾祖母,而是送給離夫人了,阿母當日不知情,卻是那般歡喜…”

還沒等他捕捉到自己心中那絲微不可察的酸澀,便聽嬴政淡聲道,“扶蘇,寡人並未贈過香料給任何人,今歲鄭國藩地送來的貢品之中,也並無香料,你母親究竟是從何處得來此香?”

扶蘇聽完這話,頓時有些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何狀況,他一臉迷惘抬頭看著父親,眼中滿是不解道,“自然也是離夫人送來的。她還讓阿母不要聲張,以免後宮夫人們對父王的偏寵有所不滿..所以,阿母那些時日萬分歡喜,卻又無人可說,隻能悄悄告訴我了…”

華陽太後聞言,眼中頓時凝上一層怒意,“好哇,本宮倒不知曉,她竟是這般挑撥離間之人!”

嬴政側身打量著嫋嫋飄飄煙的香爐,若有所思道,“蒙恬,帶人將此物端去熄滅,再讓醫士來查看香料可有不妥之處。”

“喏!”,蒙恬應聲後,急忙召來侍衛搬運香爐出殿。

扶蘇茫然抬起頭看向父王,華陽太後也有些疑惑不解,扶著宮人的手臂起身道,“政兒,你這是..”

嬴政面色變得凝重起來,“祖母,此事疑點頗多,此香料,總要命醫士檢查一番才可放心。”

華陽太後聽完一愣,“你是說,離姬她...”

嬴政重新抱著明赫坐下,微微蹙眉道,“一時之間,吾還未理清頭緒,不過,往後她再差人送東西來,您隻管退回去。”

華陽太後輕輕點頭,思索著這話中之意,二人又坐著聊了半晌家常話,華陽宮中豢養的幾位醫士輪番上場查看香料,最後來回稟稱,爐中皆是宮中慣用的香料,並未發現有不妥之處,嬴政等人這才放下心來。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宮人端著以晶瑩玉碗盛放的黑色湯藥走來,恭聲道,“太後,到時辰了,您該服藥了。”

說著,她小心翼翼將木盤裡已扇得隻剩溫熱的湯藥呈上來,華陽太後點點頭,親自伸手接了過來,用匕舀著邊吹邊喝,姿態優雅。

接著,又有宮人端上一碗黃澄澄的黍米蜜水粥,華陽太後對扶蘇笑道,“扶蘇,這黍米加了蜜水,蒸煮後十分香甜軟口,極易消食,你來試試。”

說著,命人為扶蘇端水來淨手,扶蘇從善如流接過,放在身側高桌上慢慢吃起來,他邊吃邊抬眼看明赫,暗暗可惜,可惜阿弟不能食這個,哎,當小嬰兒好可憐,阿弟請快些長大罷...

明赫苦思半晌無果,又打了幾個噴嚏,此刻正苦惱地在嬴政懷中扭來扭去,嬴政隻好重新起身,抱著他慢慢踱步安撫,柔聲問道,“明赫可是有些餓了?”

華陽太後放下玉匕,抬首笑著看向明赫,打趣道,“小九,可是本宮喝藥,讓你眼熱了?傻孩子,藥汁可不是好物。嬰孩臟腑嬌嫩,也吃不得這黍米粥。”

她扭頭吩咐道,“去,給九公子熱碗羊乳羹來。”

“喏。”

嬴政亦看著明赫笑道,“多謝祖母,明赫倒是極愛食用羊乳...”

哪知話音未落,隻見明赫猛然扭頭看向華陽太後手中的藥湯,急促的心聲隨之響起,“我知道了,是趙國人送我來秦國的路上!我記得,有好幾回喝了他們端來的ru汁後沒多久,都會聞到這種淡淡的甜香襲來,然後我就會很快睡著,直到後來越來越困乏,慢慢陷入昏迷狀態…對,好像最後還發熱了…如果不是扶蘇救了我、又遇上始皇大大願意收留我,我恐怕早沒了...”

嬴政抱著他的手微微一頓,一時心念急轉,又結合先前探子傳回的“趙國災星”之事,迅速得出兩個結論——明赫確實來自趙國王族!這香味果然有問題!

扶蘇聞言,手中的玉匕卻哐當一聲掉進碗裡,雙手止不住地輕輕抖動起來,原來..明赫當時不是發熱,而是中了毒!怪不得,怪不得他當時的狀況,跟阿母病重時那般相似...

華陽太後忙放下藥碗,關切問道,“扶蘇,你這是怎的了?可是黍米未燉透?”

說著,她忙喚宮人來查看扶蘇碗中的黍米。

扶蘇早已被這真相嚇得魂出天外,慢慢搖了搖頭,嬴政擔憂看了一眼他,抱著明赫上前牽起他冰涼的手,對華陽太後解釋道,“無妨,想來他今日穿得少,恐是有些冷了,吾這便帶他回宮。對了祖母,您宮中可還有此香料?吾亦甚喜此味,想討些回宮,祖母若不介意,便全贈與吾罷。”

華陽太後心頭有些狐疑,依政兒的性子,應是不大會喜愛香甜之味,不過,他難得開口向她討東西…許是討去贈與喜愛的佳人亦未可知…若真如此,這孩子總算於情感一事開竅了...

心頭千思百轉不過一瞬之間,她已飛快笑眯眯點頭道,“無妨,本宮這便讓人取來。”說著便吩咐宮人去取。

明赫急得一直拿小手扯嬴政的衣襟,心中焦急得不行,“大大,不能要這個香料啊,它肯定有問題,也許是有毒的,最好把它全扔了...”

嬴政低頭貼了貼他的小臉蛋,你且放心吧,乖崽子。

坐到回宮的馬車上,扶蘇的情緒也很低落,他蜷縮著身子緊緊挨著嬴政身邊,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我阿母根本不是因病而亡!她一定是被離夫人害死的...

回到章台宮用過暮食後,嬴政便讓扶蘇抱明赫回去休息,將繈褓遞給扶蘇之時,他狀似無意地在扶蘇手背上輕輕敲了下。

待孩子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殿門,他便起身沉聲道,“蒙恬,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宜春行宮,將胡亥母子嚴加看管,無寡人之令,不許任何人接近他們!”

蒙恬心中一凜,暗暗揣測王上如今這般,想來是要嚴懲離夫人以香料哄騙楚夫人和華陽太後之事,忙應下疾步出殿而去。

嬴政負手立於殿中,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臉龐,在此刻顯得格外冷峻。

冬日的夜色很快像一張黑幕籠罩著整個大地,扶蘇好不容易捱到將明赫哄睡,連忙悄聲下床更衣,待吩咐宮人好生照看明赫後,他便邁著碎步朝章台宮奔去。

他猜測父王敲的那下,是讓自己夜深人靜之時去找他,今日之事,父王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為他的阿母討回公道!

他邊跑邊抬袖擦淚,想著母親往日的溫柔,想著她臨終前殷殷的叮囑和不舍的眼神,心中悲憤交織,越跑淚越多。

阿母,身為大秦的長公子,孩兒自然不能哭,可現在,我隻是一個想念您的小孩子…

...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有人同樣在迎著寒風趕路,一輛馬車正朝著鹹陽方向駛來。

駕車的驚夫舉著半路找農人買來的火把,一手執著兩根韁繩,正在罵罵咧咧個不停,“該死的昏君,竟敢這般對待公子,真真可惡至極!活該教刺鬼把他抓去...”

剛罵完這句,一陣北風猛地刮來,險些將火把撲滅,驚夫悚然一驚,這才一個激靈意識到,此刻非白日,不可對鬼神不敬!

他急忙緊了緊新買的夾襖,催馬稍稍加快趕路的速度,口中念念有詞,“刺鬼大人在上,小人方才絕非有意冒犯您,實在是那韓王太可惡,對不住對不住,請大人勿要誤會...”

車廂內窗戶打開,韓非抱著一塊牌位,呆呆坐在軟墊之上,任由北風呼嘯著吹進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從迷惘中清醒過來。

原來,他此番急匆匆趕回韓國,卻連新鄭的城門都進不去!

守城的士卒雖敬重他同情他,卻也不敢私自放他進城,隻是悄悄告訴他,韓王前些日子發布詔令,稱韓非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但命人收走了他的田宅仆從,還將他從宗族譜牒之上除了名。

韓非如何肯信這番說辭?便帶著驚夫在城門結結巴巴吵了半日,以希望有人將自己歸韓一事告知韓王,好進宮當面解釋清楚。

哪知,兩人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迎來的卻是姬槐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昂丟來一卷詔書:這封蓋著韓王印璽的詔書,字字句句,皆與守城士卒之言一字不差!

和詔書一同扔到地上的,還有他母親的牌位!

姬槐笑著告訴他,既然韓國再無“韓非”這位王叔,那宗祠的偏殿之中,自然也不可能再容納“韓非之母”的牌位,又說韓王已命人將他母親陪葬於先王皇陵的屍骸挖出來,讓他統統帶走。

說著,姬槐又拿出一個布袋,將遺骸軀骨抖落一地,笑道,“韓非,莫要辜負我王這一片仁善之心呐!”

此事,將韓非的怒火點燃到了極點,他衝上去撿起母親的遺骸和牌位,失控怒斥道,“爾…爾等無恥…小人……”

姬槐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行了,一個話都講不利索的低賤庶民,還有何資格跟我威風?以為你韓非如今還是王叔麼?抱歉,韓國宗室從此再無此人!還不速速滾出韓國!”

正因如此,韓非才帶著驚夫怒氣衝衝離開了新鄭城。

這時代的人,極少有不信鬼神祭祀之事的,加之韓非七歲喪父,與母親一路相依為命在嫡兄的冷眼下扶持走來,對生母的身後事難免更十分在意。

想著這裡,韓非將牌位抱得更緊了些,紅著雙眼意識混沌地喃喃道,“母親啊,是…韓非…不孝,讓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孩兒…不爭氣,未能儘…儘孝於…亡母...”

一陣更刺骨的北風卷著道旁的枯草吹來,呼呼的風聲,讓這淒清的夜晚更添了幾分悲愴。

不知過了多久,韓非垂首以寬袖輕輕擦拭著牌位,眼中有厲色一閃而過,片刻後,他抬起頭來,面龐之間猶如摻了冰渣,看起來,竟比車外的北風還要更寒上幾分。

他在心中一字一句,許下錐心刺骨的諾言,

“我韓非此生有眼無珠,以致識人不明,以拳拳之心視狼心狗肺之徒為至親,白白蹉跎大半生之光陰…到頭來,全然是對韓國王族錯付了真心!母親,孩兒不孝,但您勿要擔憂,韓國雖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可天地之大,世間自有賢明之君,願為您提供一個埋骨之地…”

我不過一枚逐亂世之波而身不由己之棋子,可忍豎子棄我如敝履之不平,可忍一腔抱負不得伸展之鬱鬱,亦可忍於異國被奸臣戲耍之憋屈,但爾曹賊子——

竟敢毀吾母之遺骸令她泉下不得安息,又毀吾之身名府宅令我無家可歸,將我母子二人趕儘殺絕以成遊蕩之孤魂野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爭之世,我韓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