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鎮天關(十六)(1 / 1)

過天門 唐酒卿 5937 字 5個月前

林長鳴到此時,真有一些佩服江臨齋。他嘴唇翕動:“師父,你雖然不稀罕做掌門,卻比好些人更適合做掌門。你說的這些人人都知道,可倘若有一天大難臨頭,能做到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江臨齋平靜道:“我也隻是說說而已。你還要不要睡?”

林長鳴說:“睡不了,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得起床給你做飯。”

“那你現在就去吧,”江臨齋不見愧色,“今天吃什麼?”

林長鳴歎氣,他開始同情間夷,間夷以前在北鷺山上過的都是什麼日子,每日睜眼閉眼不是在伺候師父,就是在伺候師父的路上。他坐起身,出門洗漱:“我先去買菜,早上就吃小米粥吧。”

因為找不到刺殺的機會,林長鳴就這樣過了下去。他每日早起為江臨齋做飯,然後江臨齋會考究他劍法,他本來不會用劍,死了十幾回以後也能裝裝樣子。漸漸地,夜裡除了雨聲,還會摻雜著人語和犬吠,整個小城越發逼真。

如此數月,院中的無憂花敗了又開。一日清晨,林長鳴推開門,看見外頭白皚皚一片,竟然已經到了冬天。若換從前,他必要吟弄風月、作詩填詞,可如今成了勞碌命,一見到雪,心裡還在惦記著自己前不久醃起來的肉。

林長鳴出門,到隔壁敲門,見無人回應,便圍著樹轉了幾圈,總算找到了師父。他仰著頭問:“師父,這麼冷的天,你坐在上面乾嗎?”

“看雪,”江臨齋寬袍單薄,不怕冷似的,隻帶了個鬥笠,“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也是,咱們山上從不下雪。”林長鳴搓著小臂,“你還要看多久啊?”

江臨齋沒回答,他每日都這麼坐著,好像能把河神廟盯出花兒來。今日也不例外,他隨手折了枝無憂花,丟下來打發林長鳴:“你自個兒出去玩吧。”

林長鳴接住花枝,並不走,而是接著說:“給花可沒用,師父,你得給錢。我給你算算賬,咱們從上個月起,銀子就快花完了,得虧我精打細算,這才勉強混到今天。現在又下雪了,街面上的菜都要漲價,你行行好,再給點錢吧,不然這日子要過不下去了。”

樹上“簌簌”地掉下雪來,林長鳴退兩步,接到個錢袋。他打開一瞧,裡邊都是銀子。

江臨齋說:“拿到錢就走吧,彆再囉嗦了。”

“你怎麼還藏私房錢?”林長鳴把錢袋收好,“早說家裡還有底,我也不必出門賣字畫。”

這城裡他早逛遍了,如今出門多是為了采購。今日下了雪,外頭的人倒不少。林長鳴撐傘到城東沽酒,看街上張燈結彩的,便問酒鋪的老板:“今天是什麼日子?”

老板道:“是咱們這兒的賞雪日,按照習俗,晚上家家戶戶都要持燈出門來賞雪拜神。客官等晚上看吧,那人才叫多呢!”

林長鳴知道賞雪,卻沒聽過什麼賞雪日,他疑心這是江臨齋為下雪特地杜撰出來的節日。回家路上,他又想了想,轉頭回到街市,買了一堆東西。

晚上吃飯的時候,江臨齋見滿桌菜肴,便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做這麼多菜。”

林長鳴淨手落座:我在街上打聽了一圈,說是這裡特有的賞雪日,一會兒還有燈會。師父,你帶我去瞧瞧吧。?_[(”

江臨齋說:“我不出門。”

林長鳴道:“人家都攜家帶口的,就我是一個人,好端端的節日,這麼過也太心酸了。師父,你不想看夜雪嗎?”

江臨齋說:“我不想。”

可是縱使他說不想,也架不住林長鳴百般請求。飯後兩個人整裝出門,江臨齋帶了幾個烤番薯,在小巷裡分給小乞丐。

林長鳴撐著傘在巷口等,不一會兒,小乞丐們跑出來,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盞火魚燈籠。他揪住其中一個,問:“這燈籠哪來的?”

小乞丐被揪在半空直嚷嚷:“這是大王送給我們的!”

林長鳴說:“行,那你們好好拿著,彆摔了。”

他放開小乞丐,又回到牆邊。片刻後,江臨齋走出來,經過他,他沒有動,江臨齋便回頭,詫異道:“你不去了?”

林長鳴把著傘:“沒有我的嗎?”

江臨齋說:“什麼?”

林長鳴晃了晃傘,抖掉上面的雪屑:“沒什麼。”

他歪過傘身,把江臨齋罩進來,語調輕鬆:“走吧,燈會在東市,從那兒一路走出去,就是城郊賞夜雪的地方。今晚人很多,師父,你跟好我。”

街頭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兩個人並肩前行,兩側俱是花燈和夜攤。江臨齋走得不快,林長鳴頻頻回頭,擔心他被人群衝走。

河神廟附近最熱鬨,幾個迎親隊穿梭在人群中,似是要在成親前拜一拜河神。林長鳴看著那些花轎經過,感慨道:“其實這裡也算是個適宜久居的好地方。”

江臨齋說:“所有地方住久了,都會膩煩的。”

林長鳴頗感意外:“北鷺山也是嗎?”

“自然也是,”江臨齋從夜攤上拿起個瓷團兒擺件,邊看邊說,“風景和人一樣,看久總要膩。”

林長鳴道:“這話未免太無情了,若是風景和人一樣,看久了都會膩,那這世上豈不是根本不會有白頭相守的故事。”

江臨齋說:“你平時講那麼多的故事,有哪個是白頭相守的?”

林長鳴一時語結,他平時給江臨齋講的故事都是化用六州宗族門派中的真人真事,裡面生死永彆、勞燕分飛的最多,還真沒有皆大歡喜的。

江臨齋把瓷團兒放回去,與林長鳴繼續往前。路上經過好些男男女女,都向林長鳴拋彩綢,林長鳴接過這些彩綢,看見上面題著一些慶賀詩,還有一些吉祥話。他風流慣了,倒也不放在心上。

街上人聲鼎沸,兩個人看過花燈,又到城郊賞雪。也不知走了多久,人群漸散,最後隻剩下他們了。忽然,一盞火魚燈籠如似遊魚,從昏暗中出現,被遞到了林長鳴面前。

林長鳴看那盞燈籠,又看那拎著燈籠的手。江臨齋

說:“你剛不是問有沒有你的嗎?有,拿去吧。

林長鳴肩膀露出傘沿,落了點雪。他抬頭正視江臨齋的眼睛:“真的是給我的嗎?”

“每年不都是給你的嗎?從你十二歲開始,哪一年少過。”江臨齋拉過林長鳴的手,把火魚燈籠掛在他指間,“天亮前我就坐在樹上編這個,怎麼樣?手藝不比你師祖的差。”

林長鳴手指微蜷,火魚燈籠輕輕搖晃。江臨齋如似沒有察覺,還握著他的手——他們時常握手,有時候是因為練劍,有時候是因為搶話本,林長鳴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沒有。

江臨齋說:“我看你也忙忘了,今天應該是你的生辰。”

林長鳴道:“原來是我的生辰。”

江臨齋頷首:“今年隻有你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慶祝。這燈會來得正好,我陪你來看一次,就算作生辰賀禮了。”

林長鳴從不過生辰,自然也沒有收過生辰賀禮。他說:“難怪今日如此熱鬨。”

江臨齋道:“你小時候常嚷著要看燈會,如今看了,怎麼不高興?”

林長鳴靜默片刻,突然笑說:“我高興,隻是高興傻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額間忽然一涼,是江臨齋屈指點了他一下。他其實比江臨齋高一些,每每被摸頭,都要偏低些才行,這次的指尖落在他額心,像雪似的,立刻就沒了。

“你從小就是傻大個,今日也比師父高了。”江臨齋端詳著他,“這燈以前都是師祖給你編的,這次換成師父,不喜歡嗎?”

林長鳴說:“喜歡。”

江臨齋道:“撒謊是吧。”

林長鳴重複:“喜歡。”

遠處的爆竹聲響,江臨齋說:“北鷺山有你師祖管著,不許我們亂放煙火,現在在外頭,沒人管得著了。你看。”

林長鳴抬頭,看夜色中浮現出無數盞火魚燈籠,它們綴著寫有祝詞的彩綢,一個個遊向天空。雪變得很小,飄絮般的掠過,那些火魚燈籠依次炸開,灑出金紅如火的閃粉。

江臨齋道:“幸好生辰一年隻過一次,間夷。”

林長鳴說:“師父。”

江臨齋道:“嗯?”

林長鳴看著他:“我不是間夷。”

砰——

火魚燈籠在天空中繼續爆開,閃粉和雪交錯,落在他們的肩頭和發間。

林長鳴提著火魚燈籠,忽然升起一股衝動,他拉住江臨齋的衣袖,在爆竹和燈籠爆響聲裡又一次說:“我不是間夷,我是林長鳴。”

林長鳴不想扮了,他知道這夜雪、這燈會,還有這漫天的火魚燈籠都不是給他的,可是他收下了。

他說:“我很喜歡。”

他說:“江臨齋。”

他說:“你能記住我嗎?”

江臨齋沒有回答,他沉浸在一場荒誕又矛盾的幻境裡,從他們相遇那一天開始,就沒有回答過林長鳴。他似是沒有聽見,隻是拉回衣袖,又叫他。

“間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