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稚唯含淚行禮,謝過長者好意,因為試圖用些辭藻華麗的語句表現自己其實很有文化,中間幾度卡殼,她自覺說得乾巴巴的,沒有感情,全是技巧。
不過在不熟悉她的人看來,便是小女子激動得難以言表、語無倫次。
秦王政表示很欣慰、滿意。
蒙恬揣著雙手,保持禮貌的淺笑,細看才能看到他眼角有細微的抽動,可見忍耐得很是困難。
噗哈哈哈哈哈!
此事他一定得告訴長公子!
想必長公子知道夏稚唯得到王上嘉獎,一定會更欣喜得督促她學習哈哈哈!
“阿唯可要儘心儘力去學啊。”
蒙恬作為同在場的人,不管是為了附和王上,還是替自家王上代言,少不了也得出言勉勵兩句。
見青年武將端著長輩的慈祥姿態,稚唯知道他是在心裡看笑話,她暗暗冷嗬一聲,咬牙,忍氣吞聲道:“自不會辜負長者和將軍期待。”
不過稚唯為了給自己留後路,當即也半真半假道:“就是阿唯素日太忙了啦。現在光是看診就要耗去大半時光,還要總結醫診記錄、規整藥材、計算耗損……就算有大父大母他們幫忙,也好累的。”
小女子歪頭,掰著手指頭一一細數自己每日要忙的瑣事,眉頭緊鎖,苦惱的神色看著頗為可愛。
秦王政先是微訝食肆諸事竟是她在總領管理,隨即會意,這裡懂醫術的怕是隻有她一個,那大多數跟醫藥有關的事宜,旁人自然也沒法代勞。
想到這裡,秦王政先是提點道:“多讀書隻是為了讓你增長學識,並非讓你鑽研其中思想成為學者。須知勤讀不輟,量力而行的道理。”
雖然以商鞅為代表的秦國法家鄙夷儒家經典,但秦王政作為統治國家的君主,並非不能意識到儒家及其他學派的有用之處。
彆的不提,隻說讀過書的人跟沒讀書的人,語言表達能力就是不一樣。
夏稚唯如今年歲是小,所做貢獻已然不俗,之後少不了與大秦朝臣交流,他既然覺得這小女子不惹人厭煩,那也許以後還會再召見她。
要是夏稚唯不能把她那些奇思妙想提煉重點加以彙報,那秦王政聽著也費勁。
他又不是次次都有時間像今天這樣,紆尊降貴實地探查。
但他重視夏稚唯的原因就在於她在醫術與民生上的貢獻,要是因為讀書而耽誤她造福大秦,那對秦王政來說,就是本末倒置。
不過深諳禦下之道的君王不會把這話明說出來,他隻是道:“你還小,充足的休息對你很重要,莫要為強求讀書而把身體搞垮了。”
稚唯愣了一下。
這長者初初來到診療室的時候,一言不發,神色淡定冷峻,後來碰到感興趣的事他才會開口,而且似乎是習慣始然,即便是詢問也充滿著命令的意味,還多用簡短的語句。
這冷不丁聽到類似諄諄教導和溫情關懷的話,稚唯內
心難以控製地產生一點受寵若驚的感覺,而理智與成熟思想對此卻產生警覺反應。
尤其是當她眼角瞄到長者側後方的蒙恬那一臉古怪的表情。
蒙恬不是故意的。
他隻是忽然想起,幼時扶蘇公子好像是有過因為讀書強度太過而生病的經曆,而始作俑者似乎就是發現長子天資聰穎然後一下子沒克製住教子欲望的王上。
其實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是第一個孩子,且那時候王上還年輕。
當然,夏稚唯肯定不能和長公子放在一起對比……
說起來,宮裡那些公子公主不管是哭嚎“長兄布置的課業過於繁重”,亦或是逃課玩耍,都沒見王上管過他們,主打的就是“愛學不學”的放養……
哎呀,怎麼又開始對比了。
蒙恬一邊批判自己,一邊忍不住偷偷揣摩眼下王上的態度。
稚唯要是知道蒙恬心裡在想什麼,就會替他公布答案:很明顯,這所謂對她的關懷,沒有感情,全是技巧。
就是讓她彆因為什麼讀書而影響到給大秦乾活唄。
這樣才是正常的。
換句話說,公子扶蘇那種真心實意給她教學、想讓她入大秦學室的,才是奇葩(劃去)珍惜物種吧?
稚唯剛感慨完這對父子的思想差彆,恰好蒙恬也回想到此事。
他不確定王上是否還記得這件小事,遂湊近秦王政低聲提醒道:“長公子有意讓夏家小女子進鹹陽學室……”
秦王政確實忘了。
不過這不妨礙他沉吟後,當場作出批示:“可以,但不必拘束她日日在學室。”
蒙恬心道,這下有王上的指令,內史騰就不必再糾結怎麼騙、啊不是,怎麼旁敲側擊說服夏稚唯入學室了,也就是前段時間在忙著處理趙國舊貴族那攤子事,不然早就已經答應長公子的他就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哪像現在似的,連內史騰是誰夏稚唯都不一定知道。
另一邊,稚唯並不能聽清兩位大人在咬耳朵悄悄說什麼,她也不能自行離開,就隻能站在原地假裝走神。
直到聽蒙恬轉過頭語氣輕快地告訴她,她馬上就要成為鹹陽學室的一名插班生兼走讀旁聽生——
稚唯:“???”
不剛才還隻是看書簡自主學習嗎?
這怎麼一轉眼的功夫就進階到上學了?
學室之事不是隻有公子扶蘇提過那麼一次嗎?
難道這就是父子思想的共通性?
還是說……
稚唯暗中向蒙恬發射“死亡射線”。
定是這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在挑事!
蒙恬撫掌笑道:“高興嗎?開心嗎?阿唯可要好好感激王、我家長輩啊!”
稚唯:“……”
稚唯努力扯起嘴角,一字一句道:“驚喜太過,阿唯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真是……多謝各位尊者厚愛。”
秦王政寬容地道:“無妨。
”
他若是想聽那些深入肺腑的感激言語,何必為難夏稚唯??[]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是趙高沒嘴還是李斯沒筆?對他來說,小女子說再多都不如她多做些貢獻。
“你方才說,你每日總結醫診記錄、規整藥材、計算耗損等等,那想必是對食肆經營情況了如指掌。”
秦王政一句話拉回政事。
稚唯聞弦歌而知雅意,收斂起那些繁緒,認真回道:“是,長者若是有興趣,阿唯便囉嗦兩句?”
秦王政露出一絲笑意,反問道:“這兩間食肆的種種布置,都是你的經驗,你就打算這麼直接告訴我們?”
稚唯眨眨眼,表露希冀道:“不瞞長者,阿唯確實有心向外界尋求幫助。”
對小女子的實誠很受用,秦王政微抬下巴:“說說看。”
“恕小女失禮。”
稚唯從袖袋裡抽出一張卷起的樹皮,小心展開,同時思索著用詞,慢慢講道。
“據阿唯的記錄,這段時間來尋醫問藥的黔首多達幾百人。隻每逢大風、降溫天氣,來自鹹陽西面方向的病者就會增多,有許多黔首詢問能否將藥湯帶給鄉鄰喝,可見生病者眾,這西面中,又以當柳裡、沙壽裡、成陽裡為重。”
秦王政立馬意識到鹹陽西怕是民居出了問題,大手向前一伸。
稚唯將樹皮遞交給他,簡單解釋道:“阿唯怕忘了。記得有些潦草。”
秦王政垂眸掃視,樹皮上略帶暈染的字跡不是墨字,有點像後宮女子所用的畫眉之物劃出的痕跡,但那種出自少府的精致造物夏稚唯肯定用不起。
他隨口問了句“用什麼寫的”,繼續看下去,樹皮左邊列著幾行日期、對應的天氣,右邊是鹹陽八個方向的病患人數,最底下是小女子自己寫的重點提要和總結,一目了然。
“是炭筆。”稚唯從腰間的小包裡掏出一根被樹葉包裹的木炭棒,“大父他們做工時偶爾找不到刀筆,就用這個隨手來畫線,很方便,就是太容易斷。”
關於夏稚唯的家庭狀況秦王政早就知道,稍一回憶就記起這一家子集齊了醫家、墨家和商家三種行業。
這麼一想,拋開各人性格不提,夏家竟都是心靈手巧、心思活泛之輩,除了那位婦媼似乎很普通,老者、青年和小女子的作為都給他留下了印象。
是很奇特的一家。
秦王政準備等下就讓人去查鹹陽西的情況,重點是如果真有災情,那相關秦吏是否失職沒有上報、處理。
他點點樹皮,接著問:“為什麼重點提要裡寫著'西南'?”
“因為那幾個來自西南方向的病者,他們無一例外,都不是來治療傷寒的,而是為治癭病。”
稚唯說到這裡,蹙眉道:“可就算來治療,他們也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對是否治療成功並不抱希望,據說那邊整個鄉裡都有這病,隻是分程度輕重罷了。”
秦王政和蒙恬罕見地沒反應過來。
蒙恬遲疑地重複問道:“阿唯方才說的是……癭病
?”
稚唯肯定道:“嗯。”
秦王政略去蒙恬追問的“你能確定嗎”“癭病者竟然敢出村”等等問題,從小女子的態度中察覺到什麼,他直言問:“你能治?”
稚唯沒有大包大攬,她無奈答道:“這病主要跟水土、飲食有關。輕症者可以治,重症很難……怕是要遷徙到海邊定居才可以緩解。”
甲狀腺疾病嚴重的要終身服藥,這裡沒有西藥,中藥所用的主藥以海帶、海草等含碘量高的海產品為主。
可這裡是戰國末至秦朝時期,海產品采集再運到內陸成本不低,稚唯不可能要求病患日常多吃肉、保持攝入一定的海鹽量、多買海帶吃,就算要求,病者傾家蕩產也做不到,那綜合下來,遷居到海邊反而是可行性最高的方案。
“這病不傳染,但具有群居性,隻要鄉民們不改變居住地,不改變飲食,那世世代代都有可能患病。成年再患病還好說,可若是孩童……可能這人就廢了。”
稚唯說完後,見長者和蒙恬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她不再多言。
古人安土重遷,加上秦律本就限製人口流動,要癭病村集體遷居,不僅得他們自願,還得要官方支持或者幫助。
稚唯隻能試探著提一提癭病病因及解決辦法,點到為止,不能置喙國家政策。
但小兒缺碘會導致智力低下等問題,對大秦來說,這些患兒等於不能供給勞動力和戰力的無效人口,考慮到這點,官府出手組織遷徙的可能性很高。
不過海邊啊……
稚唯眼珠一轉,狀似小聲嘀咕道:“拿下齊國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耳聰目明的秦王政和蒙恬:“……”
秦王政側首,對蒙恬微一挑眉。
後者趕緊搖頭擺手。
稚唯抬頭看看二人,主動出言解釋道:“不是中郎將告訴我的啦。但六國都已在王上的股掌之上,單獨留下一個齊國……很沒必要吧?難道吃糕餅的時候還會剩下最後一口嗎?”
蒙恬差點兒為這清新脫俗的比喻噎住。
秦王政則是聞言笑出了聲,眼神忽而顯得幽深。
連這麼大的小女子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不會放過齊國,可笑齊王還在猶豫不決,妄想他就此滿足,停止攻占的腳步,簡直是在挑戰他的耐心。
還有那些唧唧歪歪的酸儒,成日沒正事乾,不是惦記著恢複周禮,就是惦記著如何勸他恢複周禮,還說什麼要秦與齊保持友好的諸侯關係,哈?煩。
但把國家大事和吃糕餅對等……
秦王政略顯無奈地看了眼小女子,見她一臉天然,滿目純稚,想來她估計都不知道大秦統一會是什麼意義。
或許因為她自小是個癡兒,所以失卻了家國概念?
行,挺好。
秦王政忽然有點共鳴扶蘇堅持“疆土以外,七國民心也應歸於大秦”的樂趣,還有心思開玩笑道:“恬,你可聽到了?”
蒙恬:“啊?”
秦王政手腕一抖,平整卷翹的樹皮後,繼續低頭閱覽,語帶微涼的笑意,道:“糕餅的最後一口可不能丟了啊。”
蒙恬明白過來,緩緩笑道:“啊,那當然。”
稚唯裝聽不懂,乖巧站在一邊。
心道,曆史上攻打齊國的確實有蒙恬,但秦王這麼早就已經決定好領兵將領了嗎?
樹皮上其他內容都隻有寥寥幾筆,但總結用語很精煉,秦王政再問小女子幾句,基本就將整間食肆的經營情況全都掌握了。
稚唯趁此機會提出她想要的幫助:“如長者所了解的,眼下食肆的剩餘儲備還能再供應半旬,半旬過後,食肆無法再采用這種虧損的經營方式。
可冬季未過,之後還會有黔首生病……僅靠這兩間食肆,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若能多來幾間類似的食肆,或者哪怕隻供應防寒湯,也可以減少黔首患病的可能。”
秦王政聽後,背著手沉吟不語。
稚唯安靜等待。
係統冒出來,緊張地問:“阿唯,他會不會不答應幫忙?”
[不會的,]稚唯淡定地道,[他要是沒有心,何必問得這麼詳細?]
她趁機尋求幫助是真,主動先一步把對方防疫安民的心思以“求助”的方式說出來也是真。
現在的沉思,應該是在衡量官府模仿食肆的做法是否得宜,或者采用什麼、摒棄什麼——食肆這麼些舉措,官府不可能全都照做,那財政支出得耗費多少?
係統擔心地問:“你有多少把握他會同意?”
[有八成吧。]
稚唯複盤著如今的形勢。
攻占楚國對大秦而言並不簡單。
楚國實力強不強大,在已經被覆滅的當前,討論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但其地理情況和人文內政都很複雜,從秦國的角度來說,確實是棘手的難題。
哪怕到目前為止,王翦老將軍還在帶兵清掃原楚國領地內,結構鬆散、自主性過強的諸多越人部落。
消化楚國無疑是個較為漫長的過程,它牽扯了大秦太多的人力物力。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其他諸侯國的舊貴族還不安分,敢在都城鹹陽搞事,這無疑是觸動了秦王和大秦朝臣敏感的神經。
對意圖造反、製造混亂的舊貴族施以雷霆手段是一方面;穩定民心,讓容易被煽動的六國遺民安分守己,不跟著擾亂社會秩序,又是另一方面。
秦王政是否關心黔首這個命題實在太微妙,但從統治者的角度出發,稚唯覺得,秦王政應該不會拒絕一個成本低的收容民心的辦法。
起碼她這食肆還多多少少賺點,要是官府施粥放糧,或者等到流感出現再去防疫,那完全就是純向外輸出嘛。
稚唯耐心等待,終於等到回應。
“好。”秦王政頷首道,“不過具體事宜還需仔細商議,到時候……恬會來找你。”
蒙恬拱手:“喏。”
“長者真是人美心善!仁義大氣!”
稚唯笑容燦爛,一通彩虹屁誇出去,最後裝乖道,“阿唯會繼續給人看病,當然,若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坐診。”
她藥材不能就這麼空耗下去!
急急急需有人給她補充!
她這要是名義上變成替官府去幫病者看診,那官府不得來承擔醫藥成本啊?
稚唯把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
然後就聽到長者說道:“家中還有幾個醫家閒著,就讓他們去坐診。至於你……”
哪怕再是醫術出眾,年紀終究是小,眼下天氣日漸寒冷,繼續成日面對病者,太容易夭折。
而且夏家如今名聲過望,官府不好出面,勢必要壓一壓夏稚唯,且她若是繼續坐診,恐會被拿來和宮中太醫對比。
秦王政心思流轉,隨手一拍小女子的發頂,“近日已是勞累,休息幾日就去學室吧。”
他已在這耽擱了太長時間,說完便轉身離開。
絲毫沒發現,小女子被拍得頭一低,藏在陰影裡的笑容直接僵住。
啪!
幻聽到聲音的稚唯超級心痛。
算盤斷了,珠子蹦她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