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醫館加食肆(1 / 1)

〈84〉

稚唯確實有些懵。

來人先蒙恬一步進入診療室,卻站在門口沒向裡走,彼時她還是坐姿,因高度差的問題,她先看到的是對方的衣著:大秦貴族常穿的玄色深衣,但顏色純度很高卻不暗沉,隨著光線變化,布料上隱有暗紋浮現。

此人身份必然高貴。

稚唯心神一凜,驚疑她這小店怎麼引來了貴族,方才外面遲遲不進人,是否是他與劉農發生了什麼。

她趕忙抬頭,看到熟人蒙恬才略略放鬆,摘掉口罩,起身問候。

聽聞蒙恬對男子的介紹,稚唯順勢望向“蒙家長輩”,並抬手請他們入座藤席處。

——然而稱呼到一半,她就差點兒卡殼。

男子身材頎長,但肩闊而有型,一點兒不顯得瘦削;

今日大風,氣溫偏低,為保障空氣流通,減少病菌,她這診療室內沒擺火盆,她與韓信都穿著羽絨服保暖,身型難免臃腫,然這人卻跟蒙恬似的,不加裘皮披風,可見體魄康健,筋骨硬朗。

觀察到這兒,稚唯已然心生疑惑,再仔細觀其行容,驚訝和疑惑更甚。

對方進入這狹小的室內,始終站在遠離案幾的偏中位置,是潛意識裡防備心重,一手隨意背於身後,一手輕握拳置於身前,姿勢自然,是上位者的姿態。

他或側頭,或垂眸,神態自如地巡視四周,仿佛沒聽到蒙恬的介紹,也根本不在意彆人的目光。

作為此間主人的稚唯反而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背脊僵硬挺直,雙肩微聳,張開的手指向裡蜷縮,連呼吸都放慢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旁邊韓信傳來的、同樣的緊繃信號——這是感受到威懾力的下意識反應。

但不知道是沒有被對方注視因而壓力小,還是對方有意收斂氣勢,稚唯很快緩過來,還能快速多看一眼男子的臉。

面容冷硬,龍眉鳳目,眼角確實有淺淡的紋路,然眸色深沉不渾濁,鬢發濃密烏黑,肌理細膩,唇色紅潤,氣色尚好。

……所以這哪裡是長輩?

不管是從行容還是面容來看,這位蒙恬口中的“長輩”看著就隻有三十歲出頭的樣子,比蒙恬大不了多少。

那許是在家族中輩分高?或者他其實年齡很大隻是保養極佳?

反正稚唯對著這張臉屬實叫不出“蒙老先生”。

除此之外,撇開氣勢不提,稚唯總覺得……這人的面相似乎有些莫名的眼熟?

她轉頭看向“晚輩”蒙恬。

奇怪,兩人長得也不像啊?

眼見小女子東看看西看看,表情從懵然無知逐漸轉為好奇探究,蒙恬怕她冒犯到王上,趕緊乾咳兩聲以作提醒。

稚唯一眨眼,立馬收斂起外露的情緒,微笑著改變了稱呼:“那……長者和蒙中郎先請坐吧。”

及至此時,稚唯才看到那男子微低頭注視向她,神情中並無對她作為小女子行醫的不悅、輕視之色,

但也看不出什麼重視和讚同。

說白了,就是沒有表露出明顯的態度傾向,說明對方要麼是太會偽裝,要麼是裝都懶得裝。

結合“貴族身份”這點,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稚唯由此謹慎地放棄試探的心思,心道,等會兒還是直接問蒙恬帶人來此的目的吧,對這種城府極深的人,比拚什麼拐彎抹角,她怕她腦子會燒壞。

就像此刻。

見她出言請坐,蒙恬和長者卻不動彈,稚唯歉意地笑道:“屋舍簡陋,條件有限,若是二位尊者介意……”

蒙恬嘴角一抽,快速瞄了眼看不出情緒的王上,頭疼又無語。

這小女子分明已經看出“長者”身份貴重,竟然還敢把“趕人”的話說出口,真不知道該說年幼無知還是直率硬氣。

蒙恬趕緊截斷稚唯的話,指著她身後問:“這案幾是怎麼回事?”

稚唯微愣,扭頭看了眼身後一整套的高腳桌椅,略略沉默。

關於桌椅板凳的問題,她早在安豐縣的時候就想改動,但礙於這個時代的禮儀規範標準,她忍住了。

不要覺得改變坐姿這點事很簡單,據說孟子就曾因為妻子一人在室內“箕踞”而坐要休妻。

所謂的箕踞,或者是臀部坐在榻上,曲起雙膝,雙足部踩著席榻;或是臀部坐在席榻上,平伸開兩腿。這在稚唯看來都不怎麼舒服的坐姿,卻被孟子認為是“失禮”。

彆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但既然文人這麼記載、描述,那必然反映著當前時代對禮儀的要求。

夏家曾經是平民黔首之家,但不會永遠都是,稚唯自覺身上能被人攻殲的成分已經夠多了,能少點日後被人拿住口舌是非的把柄就少點。

文人士子的筆杆和嘴巴,就連大權在握的秦始皇都嫌煩呢。

要改變,總得慢慢來。

所以哪怕後來遷居到建章鄉,高腳桌椅都隻是在夏家內部使用,對外宴請賓客、招待外客的話,還是用著低矮案幾。

直到與鄉民們混熟之後,她才借著某位病患的引子,讓夏翁製出輪椅。

大概是鄉裡多傷退士卒的緣故,建章鄉內部對這種“雙腿下垂”的坐法比較寬容,這就讓稚唯抓到了借口。

此時面對蒙恬的疑惑,稚唯面不改色解釋道:“到我這裡的,都是來看病的,眼下正值寒冬,來往病患多為傷風傷寒,甚或是咳嗽發熱。”

“小店利薄,此間診室雖掛有草席,但四面透風,無法持續燃燒火盆,致使地面冰涼。若讓病者一直跽坐於藤席之上,不僅會讓他們不舒服,甚至會加重病情。”

“再者,易受寒傷風者多老弱之體。老者精力不支,軀體僵硬,尤其是雙膝、腰、肩,在寒風中更是不適,坐、起之間,難免會讓他們疼痛。再說幼兒、體弱者,他們平日都坐不穩,何況病中呢?”

稚唯將半真半假的理由說完,拍拍高腳椅子的扶手,笑道:“所以小女就想了個辦法,請大父製出這套專為看病所用

的桌椅,讓病者不用費力坐、起。左右他們看病的時長也超不過兩刻鐘。”

[但我卻可以解放雙腿一整天啊!]

稚唯由衷地感歎道。

秦王政和蒙恬邊聽邊打量著高腳桌椅。

寬大的椅面,微微屈身就能坐下的高度,能供人依靠的椅背,以及椅子上以布包乾草製成的柔軟墊子和靠枕,和隨意搭在扶手上可以供人取暖的舊毛氈毯子……

二人看得若有所思。

係統悄咪咪問:“阿唯,你這理由能取得他們認可嗎?”

[他們認不認可……無所謂啊。]

為應對某些迂腐古板的病患,稚唯在室內不光擺著高腳桌椅。

但稚唯察言觀色,見蒙恬他們不像是抵觸的樣子,她適時地道:“長者和將軍感興趣的話可以試試,若覺得不妥,那就這邊就坐。”

秦王政和蒙恬順著小女子的示意看向另一邊。

很好,診療室本就不大,這個區域更是狹小,隻有一案幾、一藤席。

就在小女子出聲前,室內那一言不發的少年才把案幾上摞著的各種雜物挪開,仔細看的話,案幾不光滑的側邊好像還有不知怎麼勾住的細碎艾絨。

君臣二人:“……”

怎麼說呢。

案幾擺放明明非常符合禮儀規範,但一對比高腳桌椅這邊的待遇,簡直是敷衍、簡陋得可怕。

而且,若是坐在高腳椅子上,人所處的高度明顯要高於跽坐在地上的位置。

哪怕現在高腳桌椅處沒有其他人,秦王政隻要想想與彆人居高臨下的對比……

蒙恬作為近臣,很清楚自家王上的性子,見王上眉頭微皺,不用問,他就自覺上前一步,站在高腳桌椅旁,表示他們的選擇。

不等稚唯說什麼,他又轉開話題,解釋道:“恬今日陪長輩出行,看到夏家和隔壁的食肆熱鬨非凡,好奇進來轉轉,不成想見到了不少新奇的事物,忍不住想要問問小阿唯,沒想到夏女醫這麼忙碌。正好,阿唯醫術高超,就請你給我家長輩順便診個平安脈。”

幾度轉換的稱呼摻雜著親近的調侃,將包裝實際目的的表面理由說得不那麼冠冕堂皇。

稚唯撇開那些沒用的掩飾,從蒙恬透露的意思裡知道,在滿足完這兩人的好奇心之前,她估摸著是沒辦法再接診後面的病人了,暗歎一口氣,溫聲回道:“也沒有什麼新奇的,長者和將軍想知道,阿唯自然知無不言,隻是還請二位讓阿唯準備一下。”

得到準許後,稚唯拉了下已經神色凝重到快掩飾不住的韓信,輕聲囑咐著,讓他出去傳話:“告訴外面的病人不要再等,帶他們去隔壁食肆,每人贈碗防寒湯和熱湯……若有其他情況,讓林阿兄和夏翁看著處理吧。”

韓信抿唇沒說話,果斷搖頭,飛快掃了眼蒙恬和不知名的長者,對他們,他直覺上的警惕度已經拉滿了,怎麼能放心讓夏稚唯獨自在這裡應對二人。

稚唯視而不見,繼續道:“韓阿母應

當也在那邊食肆,帶病人過去後,你就陪著她,彆過來了,診療記錄我自己能寫。”

韓信聞言遲疑幾息,終是同意,離開前低聲道:“等下我請林阿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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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唯可有可無地點頭,內心不以為意。

想想往日跟隨在蒙恬左右的黑甲近衛,韓林過來就過來……隻是能不能進來診療室,恐怕還是個問題。

送走韓信,稚唯緩步到角落,從羽絨被包裹的厚木桶裡舀出半瓢熱水摻進涼水水盆裡,打肥皂仔細清洗雙手。

依照病患的病情輕重,她每診完一兩個病人都要洗手,耗費的這點時間裡,她隻當自己暫時性眼瞎。

——從她和韓信小聲說話的時候,蒙恬就開始忙個不停,先是將高腳椅子上搭著的舊毛毯拎走,然後迅速摸索著坐墊和靠枕,似是在確認舒適度,又像是在確認……安全。

真絕了。

稚唯雙目毫無焦點地盯著水中倒影,回想蒙恬自始至終的舉動,眼神逐漸複雜。

中郎將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某些態度和行為讓“長輩”這個身份修飾更加不可信了?

另外,她好像突然想起來,她為什麼會覺得“長者”的面相有幾分眼熟了。

所以蒙恬真就是隨口亂編唄?

那麼問題來了。

某位破破爛爛的馬甲面臨搖搖欲墜,她是繼續裝瞎呢還是裝傻呢?

係統察覺到同伴的複雜情緒變化,跟被貓爪撓了一樣,心癢難耐地問:“阿唯猜出來了?他是誰啊?既然覺得面相眼熟,那你是見過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人?”

[彆問,我怕繃不住,問就是不知道。]

稚唯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轉身就見那長者已經施施然坐在高腳椅子上,姿態毫無丁點不適應的彆扭和僵硬,甚至單手拿起她擱置在桌上的刀筆把玩著,似是在體驗寫字的姿勢。

稚唯頓了一下,將韓信那張椅子挪到桌子側面請蒙恬坐,她收起口罩,落座後利落地將寫有墨字的竹簡卷起放置在一邊。

她是跟韓信說自己來寫醫診記錄,但對方既然是貴族,想必不一定願意身體狀況被記在書面上,所以從一開始稚唯就沒打算記錄,現在她心裡存著一個驚疑不定的猜測,就更不可能留下痕跡了。

不然她怕她一整卷的醫診記錄都保不住。

“長者介意小女把脈嗎?”稚唯將脈枕擺在桌面恰當的位置,詢問道。

秦王政的目光從小女子略肉的臉龐,清透的眼眸,臃腫的外衣,白皙的手指上一一劃過,不管看幾次,他對夏稚唯的第一印象還是那個詞。

乾淨。

不可否認的是,彆管對方內裡真實如何,潔淨之人總是讓人舒心的。

起碼秦王政不抗拒被碰觸,他也不覺得一個小女子能傷害到自己,遂放下刀筆,主動將右腕搭在脈枕上,“可。”

一個單字簡短有力,稚唯都沒聽出音色如何,但對方的行為已經表示了允許,她便直接開始診脈。

秦王政垂眸看著小女子的手指,與尋常愛美的女子不同??[]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雙手的指甲短到幾乎看不見,指尖皮膚發皺,應是經過反複清洗浸泡。

這是醫家的習慣嗎?

但夏無且好像沒這麼愛洗手。

這小女子,明明自稱“小店利薄”,室內一個火盆都不置,卻舍得耗費熱水和肥皂……

他們剛進來時,小女子臉上還佩戴著樣式奇特的面巾,這面巾不光她獨有,兩間食肆所有的雇工、小工都戴著,方才猛一看去,甚為古怪。

據蒙恬所說,這叫“口罩”,夏稚唯在安豐縣時就有戴過。

除此之外,她製肥皂,倡導“勤洗手”“不喝生水”“不吃生食”,都稱與防治疫病有關。

夏無且曾對夏稚唯在安豐縣的種種舉措進行過總結,太醫們對此半信半疑,這些辦法是否對防疫有用也確實需要長期觀察,但眼下來看,既然她連經營自家食肆都如此行事,至少說明她沒有欺瞞。

可不管是開水、口罩、肥皂,還是酒精、麻醉湯等等,這些都得要錢啊。

秦王政想起朝臣們的分歧。

蒙恬意在將所謂的“基礎醫療衛生措施”推廣軍中。

雖然天下臨近統一,但不代表著戰事就此休憩,大秦有一位野心勃勃,意在開疆拓土的君主,未來還有很多仗要打,且四方地界並入大秦,也不意味著安寧,國家需要足夠的、充足的兵力保障,那除了促進黔首生育,就隻能儘量減少傷亡。

——蒙恬的理由說得更加委婉,不過秦王政能聽懂,並同樣認可。

然而李斯卻對他進言,諸如“不喝生水”等瑣碎的小事,不是秦律軍法,讓士卒們遵從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還不見得能奏效,反而徒增抱怨;酒精傷藥和外科手術法倒是能令士卒們趨之若鶩,然,不患寡而患不均,最終的結果可能會惹得軍心不穩。

兩方都有道理,但支持李斯的居多,說到底,還是諸臣不覺得醫家那些淺顯易懂的舉措真能起到防疫作用,甚至有大臣拿著《日書》言疾病、疫病乃鬼神所為,該來的總會來的,無法防禦——就差沒說蒙恬失心瘋了。

因還有更為重要的軍政大事,此事便一直被擱置,秦王政今日見到夏家食肆的“盛況”,不禁又想起此事,一時半會思索起該如何取舍,直到他忽而注意到小女子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有話說?”秦王政問。

稚唯:“……”不知道咋說。

正常診脈需要左右手各一分多鐘,醫家當凝神靜氣去分析病情,病者當放空、靜心,平穩呼吸。

眼前這位倒好,診著脈呢,心思不知道飛哪裡去了。

稚唯斟酌著言語,試圖婉言勸道:“長者若是時刻思慮,心神不休,實在易耗傷心血。”

秦王政:“……”

旁聽的蒙恬:“……”

被長者似笑非笑睨了一眼,稚唯抬手摸摸鼻尖。

……好吧,也沒有很委婉。

“咳,”稚唯本著專業的態度請示道,“請長者換左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秦王政默言換手。

這次他什麼也不想了,深沉的黑眸盯著小女子打量。

稚唯:“。”

悶著頭數著手下略快的脈搏,她試探著問道:“長者平日飲食如何?”

這不可能怪她窺探什麼啊!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她不能光把個脈吧!

稚唯尋思要是對方拒絕回答,她就不問了,但沒想到,不知她怎麼惹得對方來了興致,竟真跟她一問一答起來。

“尚可。”秦王政回道。

稚唯聽到這個答案,猶豫道:“長者是否前段時間食欲不好?為了開胃是否食用了帶辛味的食物?回去後少吃,我觀長者已有上火症狀。”

“……”

“您睡得怎麼樣?”

“不錯。”

“若是久不入眠,可以喝些牛乳試試;夜間不要泡浴後緊接著睡覺;另外,保證睡眠時間白天才能有充足精力。”

“……”

“最近您心情如何?”

“還行。”

“可不能生悶氣。雙眼若覺得乾澀,回去可用金銀花、菊花等物浸泡熱水,熏蒸眼睛,也可以……”

話到一半,稚唯注意到蒙恬凝視她的無語眼神,艱難地繃住了。

哈,一問一答確實是一問一答,就是一方不夠實誠。

稚唯默念醫者仁心,硬著頭皮道:“長者平日若有煩心事,還是吐露、發泄出來好;日夜勞心易耗損心神,短時間內看不出來什麼,但長此以往,有損身體元氣,且很難補回來。”

“煩心事嗎?”秦王政冷笑道,“家宅不寧,臣屬二心,是挺煩的。”

伴隨這句話,隱隱的殺意撲面而來,讓稚唯怔愣住。

秦王政淡淡地問:“女醫覺得此疾當如何治?”

稚唯:“……?”

[等等、我不是讓你現在衝我吐露煩心事啊!!!]

表面沉默的稚唯心聲震耳欲聾。

要命,她今日還能活著走出食肆嗎?

她下意識看向在場唯三的人之一。

稚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該接什麼話?!

青年武將無聲無息回她一眼,眼瞅著鎮定自若的表情都要裂開了。

稚唯:彆裂!先救我!#求救信號#

蒙恬,閉上了眼。

稚唯:。

[#罵人的話##罵人的話##罵人的話#]

係統此刻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就算對方是貴族,以稚唯的個性,應當也不至於這麼慌亂?她面對公子扶蘇都很淡定呢。

“所以,他是誰?”係統小心地問。

[你不是都猜到了嗎?]稚唯一邊頭腦風暴,一邊微笑著幽幽道,[雖然沒有實證,但八成、大概、也許、可能,他就是你一直想見的、心心念念的時空委托任務目標啊。]

說完,稚唯就立馬開啟了屏蔽模式,將係統倒吸一口氣後尖叫的聲音一並消音。

而此時,秦王政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玉韘,淡笑著問:“女醫也覺得無藥可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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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注意到小女子向蒙恬求救的微動作,但秦王政不在意。

方才不過是見這位年紀尚小的醫家明明對他的身份心有顧慮,但還是儘職儘責關照他(作為來診脈的病者)身體狀況,對比那些享受著他給予的恩賜,卻背地裡挑事、惹亂的蠢貨不知道單純了多少,這才一時心念鬆動,多說了一句,內容語焉不詳,本就沒指望得到什麼回應和答案。

不過想到糟心事,他的興致也沒了。

正在秦王政打算準備離開的時候,卻不防聽到了小女子絞儘腦汁的回複。

“世間疾病有千萬種,是不是‘無藥可救’,不到最後誰也說不準。”

稚唯看不出長者已經索然無味的心思,她聽到對方那句看似反問,實則陳述的話,隻覺得其中蘊含的殺氣更重。

糾結兩秒,她索性不探究長者“煩心事”背後的淵源——探也探不出來——隻一門心思隻跟他論醫學。

“有些疾病,根源很重,然表面症狀更急,應當先治標,後治本;不過大多數疾病,光解決表面症狀,不深入內裡考慮,那隻能是治標不治本,如此,即便症狀壓下去,還會再反複起來。”

“除此之外,還應當注意‘治未病’。”

秦王政微眯眼,重複道:“治未病?”

“醫家言,‘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

稚唯覺得怎麼總結都不如《傷寒論》的原本條文經典。

這跟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還不一樣,“治未病”存在兩者之間的轉換關係。

她相信長者肯定能聽懂,反正不需要他知道這句話出處,不需要他知道肝臟與脾臟之間在中醫上的關係,隻要把“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成前置條件,把“當先實脾”當成結論或者怎麼做就行了。

“阿唯年紀小,是不懂長者的煩心事,但萬物一通百通,想來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吧?”

因不知道長者確切的問題,稚唯說這番話時表現出來的不確定和猶疑都是真實的。

這讓秦王政和蒙恬深深看了她一眼。

“昔年諸子周遊列國,最擅長的就是借事喻意……”蒙恬似是無意感歎道。

勸諫君王當然要婉轉,諸子百家或是將真理道義、政治主張藏在真假難辨的故事中,或是借用彆的“職業”,比如醫家治病、廚子烹飪、木工做活等,來勸君王如何治國安民。

不過稚唯正在複盤自己方才所說的話有沒有問題,錯過了蒙恬半清不楚的低語。

“將軍說什麼?”稚唯疑惑問道。

蒙恬擺手沒說話。

知道心腹愛臣是不欲給小女子太大壓力——這點確實跟他的長子很像——秦王政微挑眉,目露一絲笑意,語氣卻相對平淡的讚道:“女醫心性

通透。”

稚唯隻當這是禮貌性的稱讚,笑笑就過去了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轉開話題道:“將軍不是說,還有什麼想問阿唯嗎?有關食肆的事。”

蒙恬看向王上以作請示,見王上頷首,才道:“方才看得粗糙,不如阿唯再帶我們轉轉?”

稚唯一愣:“……啊?”

出去轉轉?

確定不是嚇人嗎?

〈85〉

扶蘇在診療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確定裡面溝通良好,夏家小女子沒被自家阿父嚇到後,就讓近衛守在門口,自己漫步離開。

這兩間相鄰的食肆裡有很多新奇的東西,他想再觀察觀察。

先是與診療區比鄰的半邊區域,其實也不能算是食肆。

這裡很亂,靠牆一側雜七雜八擺放著很多高腳椅子,其餘地面大多鋪著藤席,看過病的黔首就在這裡等待,等夏家食肆的雇工給他們熬好藥,喝了再走。

需要喝藥的黔首們每人都拿著半邊木條,扶蘇在一邊旁觀,見一雇工小心將熬好的一碗藥連同半邊木條送到夏翁那裡,老者看看木條上的標記,中氣十足地喊:“三十一號!三十一號在不在?”

很快就有黔首跑過去出聲回應:“在在在!”

夏翁接過黔首的木條,與自己手中的木條並在一起,若兩半木條的邊緣鋸齒相合,還不算完,老者會對著木條上的文字仔細查問:“叫什麼名?哪裡人士?你是家屬?家屬不行,你帶著人過來喝……走不過來啊……”

夏翁招手叫過一名少年,讓他端著藥跟家屬走,囑咐道:“一定得看著病者喝完哦!”

與端碗動作的小心不同,少年爽利地答道:“放心吧夏翁!都多少個了!交給小子!”

扶蘇見狀輕笑,這木條是借鑒了集市上的貨品交易管理辦法,防止藥碗被錯領、冒領。

在這裡喝藥,就省得黔首們回家後再費柴薪熬藥;另外,藥湯不是尋常吃食,當場喝還能避免不懷好意之人鑽簍子鬨事。

一舉數得。

若這是夏家小女子想的辦法……真是機靈。

除了熬藥喝藥區,夏家食肆門外還壘著土灶台,斷斷續續加熱著專門對外市賣的防寒湯,有不要錢的蔥薑水,也有不同價格、純正的中藥湯。

幾乎每個過路之人,都會被辛辣的味道吸引過來,喝上一碗蔥薑水,整個肚腹都暖了。

扶蘇讓隨行的侍者去準備些乾淨的碗,卻沒要蔥薑水,而是再往前走走,來到隔壁的食肆。

這兒的門口有同款土灶台,隻是一個灶口加熱著菽漿,另一個灶口後,站著一位大冬天光著半邊膀子的壯漢,壯漢手持長箸,正在專心炸豆腐丸子和豆渣丸子。

菽漿的醇香和丸子的油脂香隨風飄出四裡地,惹得周圍人頻頻吞咽口水。

葉老板娘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不嫌冷地站在門口招攬生意。

終於有人忍不住上前問了兩句,似是聽到了灶台上沒有的東西,露出疑惑之色,葉老板娘

便從灶台下拎出一個木桶,掀開上面的乾淨麻布,露出下面白嫩的、微帶淺黃的豆花。

“直接吃就行,若是想吃鹹的,咱這裡有大醬、醃製的葵菜可以加,看你要什麼?”

那客人顯而易見的,陷入了糾結。

葉老板娘看到圍過來的人群光東問西問就是不買也不急躁,笑吟吟道:“裡面可以進,不買看看也行。裡面有什麼賣啊?有藤椒魚湯、老鴨粉絲湯、蛋花湯……對!還有我身上的這種冬衣!”

人群中有人豔羨道:“我知道這冬衣!是叫羽絨衣吧?我們‘裡’有戶老者就得了一件,愛惜得不行呢。”

這話引發了眾議,這個說“我隔壁家也有”,那個說“不光衣,還有被呢”,也有人知道多點,耐心回著問“怎麼才能得到”的黔首,道“隻有沒人照顧的老者、有奶娃娃的貧寒之家才有哩”,說到最後就有人不免提到“都是長公子心善啊”,然後引起共鳴。

扶蘇心念複雜,聽到身邊侍者討好的奉承,心情更是難以言喻。

想解釋,但一解釋或許會給夏家小女子帶來麻煩;被對方不打招呼就借用了名頭,偏偏他還得到了眾口讚譽。

真是……有口說不出。

扶蘇無奈歎氣,輕擺手,讓隨行而來的侍者、近衛輪流拿碗去吃點熱食。

當然,花銷自然算他的。

正好這時,一小鍋豆腐丸子炸好了,將丸子拾進大木盤裡,壯漢將箸換成刀,把成年男兒拇指大小的丸子挨個切成兩半。

“這是作甚啊?都切碎了哦!”有人心疼地問。

葉老板娘笑道:“給大家試吃的。一個人能吃半個,不要錢,小兒可以吃一整個!”

眾人一驚,聲音瞬間炸開。

“什麼?不要錢?!”

壯漢頭都不抬補充道:“某和葉妹子在這賣好幾天啦,都是這麼乾的,莫得誆你們,但有言在先啊,若是有人來買,我們要先把丸子給人家;還有,一人隻能吃一次啊!”

其他人趕緊齊齊應和:“這是應當的這是應當的!”

也有人關心地提醒道:“葉妹子,你這樣可不賺錢啊!”

丸子裡的雞蛋放得少,一切開就容易散,葉老板娘拿了個小碗,將碎渣渣都舀進來,對眾人笑著解釋道:“彆看我在這做生意,其實我這食肆已經租出去啦!怎麼做當然都聽東家的啊!”

“東家是誰啊?”

葉老板娘順手把碗塞給灶台前一個眼巴巴看著但不吵不鬨的某個小孩,一抬下巴,指指隔壁食肆。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

“是夏家啊!”

“夏女醫啊!那確實是她能乾的事。”

“噫!怎麼說話呢?”

“哎呀,某嘴笨,某是說、是說女醫治病都幾乎不要錢的哦,現在這丸子也……就、就……”

“彆急彆急,明白了!就是說女醫心善啊!”

扶蘇站在眾人一側,端著侍者買來的菽漿,慢慢小口啜飲,含笑聽著黔首們熱鬨的討論,隻覺得寒風都繞著這片地方走,然後他又聽到一句:“都是長公子教導得好啊!”

“噗咳咳咳!”

長公子猝不及防嗆了一口,溫潤的形象差點兒毀於一旦。

葉家食肆內部。

稚唯帶著長者、蒙恬從兩間食肆臨時打通的後院繞進來,還沒說什麼,先聽到門外一堆對自己的彩虹屁——分明她乾的都是問心無愧的事,但一想到旁邊兩人肯定也聽到了,她莫名覺得臉有點熱。

直到她看見扶蘇。

雖然長公子很快擦拭乾淨嗆咳的痕跡,恢複到淺笑安然,然而稚唯在這一刻,突然就讀懂了對方心裡的鬱悶、尷尬、憋屈和無措。

再一想到造成對方此種狀態的是她,而她現在就站在人家(可能的)阿父身邊。

啊這……

稚唯有三分想笑又不敢笑,兩分想逃不敢逃,四分微妙的生無可戀,和一分我可真厲害的自傲(?)。

“啥也彆說了,”係統幽幽道,“阿唯你把你扭曲的表情管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