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夏稚唯失蹤當日。
當章隕等人發現小女子突然不見的時候,皆是驚詫,因對於官營集市管理的信任,也覺得隻是一錯眼的功夫不會有什麼問題,最初他們還以為稚唯是溜進了倉庫裡玩耍。
然建章鄉的少年們遍尋整個食肆都不見夏家阿妹人影,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一邊去找章媼,一邊迅速去報官,並將人手鋪開在整個集市尋找。
緊攥著一根在後院牆角處找到赤色發繩,章媼臉色難看至極。
新安裡熟悉夏稚唯的人都知道,或許是因為從小在楚地長大的緣故,小女子偏愛赤色,十次裡面總有七八次能在她身上找到赤色的痕跡,或是一截短短的發繩,或是衣服的袖紋。
他們一行人多,對今日進出食肆之人的穿著或多或少都有印象,這根發繩不會是彆人的。
所以,夏稚唯是怎麼消失在食肆中的?
“東牆頭上有半個帶泥的腳印,屬於男性。阿唯定是被人翻牆擄走的。”
章鄖低聲對章媼彙報搜查結果,臉上充滿了愧疚,自責和焦灼。
若是他不躲懶,不貪吃,一步不離跟著稚唯就好了……
章媼暫時顧不上追究小兒的疏忽,同樣的自責也縈繞在她的心中,她咬牙問:“回鄉裡報信了嗎?”
“報了。”章鄖頓了一下,“王、蒙兩家也送了信。”
“好。”章媼儘力冷靜下來,打眼一掃已經匆匆趕來的市吏們,以氣音道,“在集市中怎麼都找不到阿唯,恐怕人已被帶出集市。這些市吏已然不可信。”
章鄖直接問:“阿母說怎麼做?”
章媼低聲道:“看好他們,觀察其中是否有行為異樣之人,若有,隻管盯著,在官府和將軍的人來前,勿要輕舉妄動。”
章鄖慎重點頭:“諾。”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鹹陽官府的秦吏來得極為迅速,根據他們所言,同一時間在集市中失蹤的孩童竟然不隻有夏稚唯。
這雖然大概率排除了此事是針對稚唯一人的陰謀,但團夥作案的可能性擺在眼前,章鄖等人的心情並不能放鬆,反而更為焦躁。
劉姓少年按耐不住,瞅準時機一把拉過食肆老板娘,直接拔出側腰的匕首,橫在她的頸間,暴躁地低吼:“人是在你這裡丟的,說!你是不是跟那些賊人串通好的?”
“農!”章鄖向同伴微微搖頭,快速瞄了眼正在跟章媼交流的官府法吏。
劉農會意,眼中的狠戾卻不消分寸,他放下匕首,轉手又抵在葉老板娘的後腰,繼續在秦吏看不到的角度逼供。
其餘還在食肆的少年們默契地配合進行遮擋。
葉老板娘嚇得花容失色,但多年與三教九流人物打交道的經曆讓她還能勉強穩住心神,極力解釋此事與她無關,想要安撫住少年們。
——自少年們報官之後,她這食肆裡裡外外都讓市吏圍住了,亭長還親自到後院查看
情況,接著鹹陽官府的人也來了……
失蹤的小女子定然十分重要,萬一是哪位貴人,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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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建章鄉住的都是傷退士卒之家,彼此有同袍之情,關係親近,對內護短的名聲是鹹陽城裡有名的,她不想買賣沒有做成,反而給自己招惹這麼個外敵啊!
“會不會、會不會是夏家小女子自己翻牆出去玩了?”葉老板娘硬著頭皮問道。
“小女子翻牆”的行為聽起來好像很困難,但放在平民黔首家,稚齡女童上樹打棗補貼家用是常有的事,翻個牆對她們而言並不難。
這裡還是人來人往的集市,又不是深宅大院,所有商鋪的土牆普遍都不高。
“不可能,”劉農斷言否決道,“夏家阿妹聰慧機敏,她連你給的糕餅都不吃,怎麼可能不跟我們打一聲招呼就自己離開呢?”
少年激動的聲音稍微大了些,讓章媼遠遠看來一眼,心裡多少產生些欣慰。
糕餅的事她並沒有和小兒等人說,然而劉農卻知道,可見這些表面嘻嘻哈哈的少年確實有在留心阿唯。
是那些人販子實在太猖狂……
章媼想著,手指不自覺地發力,面上一副冷靜的模樣與官吏敘述著情況,掌心層層冒出的汗卻將手中始終沒放下的發繩洇成了赭紅色。
另一邊,說到一半的劉農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冷聲問葉老板娘:“你那塊糕餅不會摻了什麼臟東西吧?”
托小女醫的福,新安裡的鄉民們可見識了不少作用稀奇古怪的藥植——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真正去體驗夏稚唯的醫術,但劉農卻從章鄖那裡得知,夏家阿妹初次見面就提醒章老丈不宜食用過量的菽。
那說明夏家阿妹是真的懂醫!
雖然懂醫還會被迷暈的可能性不大,但萬一葉氏給的糕餅裡就有不易察覺的迷藥呢?
劉農想著,用利器的尖刃威脅似的頂了頂老板娘。
葉老板娘滿目驚慌又茫然。
糕餅?
啊對,她是見小女子惹人喜歡,加上對方又是跟合作夥伴(章媼)同來的小輩,於是就順手塞給她一塊新出籠的糕餅。
但是。
“我都沒注意她吃沒吃,“葉老板娘欲哭無淚,”那真是我隨手給的!同樣的糕餅後廚還有很多,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啊!”
劉農擰緊眉頭,待要繼續質問時,章媼走過來道:“放開吧,不是葉阿妹。”
劉農一頓,二話不說便收了匕首,葉老板娘向章媼投去感激的目光。
“章阿嫂信我!夏家小女子失蹤真的跟我沒有關係!”
章媼溫言寬慰幾句,讓她去找官府法吏,如實回答問題即可。
葉老板娘半鬆了口氣,立馬遠離少年們的包圍圈。
然而對章媼心懷感激的她並沒發現,她口中的“章阿嫂”對劉農做出的行為毫不意外,甚至到最後連一句訓斥話都沒有。
看著此地主人家倉皇得像
名逃客,章媼平淡無波地收回視線,對劉農等人說起放過葉老板娘真正的原因:“鹹陽官府的法吏帶人搜查了整個食肆,並沒有找到什麼可疑的東西。”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葉老板娘暫時沒有嫌疑,他們應該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搜尋方向上。
劉農煩躁地搓搓後腦,“那我再去集市裡轉轉。”說完,不等其他人回應就大步離開。
章鄖怕自家阿母對小夥伴有意見,悄悄解釋道:“農他本來是想等這次逛完集市回去,就請阿唯去給劉阿叔和劉媼看病的。”
章媼微愣,無聲歎了口氣。
她兒口中的劉阿叔與她的良人乃真正出生入死的同袍,隻可惜在戰場上斷了一條腿,雖然僥幸留下了性命,但隻剩下右腿的他自此失去了大半的勞動能力,連出門都困難,養家的重擔就壓在了他的妻子身上,如此日複一日,其妻也落下了一身病。
為了護住家人,劉農這才被迫形成了這般強硬不好惹的性格。
“希望阿唯安然無恙。”章媼情不自禁喃喃道。
不提小女子給新安裡帶來了多少驚喜,讓原本數年如一日沒有變化的鄉裡在短時間內煥發出勃勃生機,便是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產生的感情,也讓大家不願意看到小女子有事。
“會的,一定會的。”章鄖抿著唇無力地安慰阿母。
然而看到跟隨章老丈匆匆而來的夏家翁媼,章家母子又險些被愧疚湮沒。
“夏阿嫂,我……”
一直保持鎮定的章媼面對夏媼,一出聲就泄露出哽咽之音。
章鄖見狀,當場雙膝跪下來,準備代母受責,任由夏家翁媼打罵。
章老丈沒有阻止小兒,隻是扶住老妻,勉力安慰道:“先跟夏兄他們說說具體怎麼回事。”
章媼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快速將發生在食肆間的全部經過說了一遍。
夏媼和夏翁聽完對視一眼,一人拉著章媼的手,一人拎起跪著的章鄖。
在章家人出言責備自己前,夏媼語出驚人道:“先彆慌,阿唯可能是自己跟著人販子離開的。”
“是我輕忽大意……啊?”章媼話落一半登時懵住。
章老丈和準備來慰問家屬的官府法吏同樣:“?”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夏翁握拳抵在嘴邊咳了一聲,當眾說起自家女孫臨出門前在自個兒身上帶了多少防身之物,嚴謹地道:“阿唯出門在外,自會提高警惕,不可能會讓陌生人近身,一感覺有不對,她肯定就反擊了。”
老者停頓一下,若無其事道:“反正大不了誤傷之後再給解藥給治療唄。”
一眾人:“……”
其中一個官府小吏面皮微抽,不自覺感歎出聲:“乖乖喲,這得帶著弓箭、戰車才能把她擄走吧?”然後被上司瞪了一眼,趕緊住嘴。
章鄖等少年們聞言是個個目瞪口呆,沒想到今日一直走在他們保護圈中間的小阿妹這麼“凶殘”。
夏媼睜著
眼睛說瞎話,憂愁道:哎?_[(,沒辦法,阿唯有點膽小嘛。”
法吏反應過來後率先表態:“小女子膽小柔弱是常態,如此自保做法,倒、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章家人:“???”
等等、你說誰膽小?
夏翁根據對女孫的了解,帶了十八層濾鏡猜測道:“阿唯不太可能會被人強行擄走,但她心軟又心善,若是為了人販子手中的其他孩童,許是會主動送上門去。”
這下連法吏也無語了。
這就是二位長者口中的“女孫膽小”?
正在眾人面面相覷消化這個可能的時候,蒙恬、王離先後帶隊趕到。
蒙恬同時帶來的還有長公子扶蘇對鹹陽官府的指令。
“一天之內同一時刻,官營集市以及附近的商市都發生了幼童失蹤事件,犯案之人是有備而來,張狂至極,這是對大秦官府的挑釁!此事影響惡劣,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案犯抓捕歸案!”
食肆眾人皆驚,案發地竟然不隻有官營集市嗎?!
隨後諸秦吏肅然領命:“諾!”
恰在此時,劉農滿頭大汗闖進來,連列隊的黑甲衛士都忽略不見,直奔章老丈幾人,振聲道:“找到了夏家阿妹可能留下的印記!”
夏翁下意識問道:“什麼印記?”
劉農左右看看,摸過食肆案幾上不知道誰的杯盞,以指沾水,迅速在案幾上畫了個符號。
夏翁和夏媼一見就道:“是阿唯留的!”
章鄖疑惑問:“這是什麼圖案?”
然而蒙恬卻直接追問:“在什麼地方?”
劉農當先回答後者,指道:“食肆後院外牆,向東,三四裡處,牲畜柵欄附近!”
王離搶先道;“我帶人去查。”遂領了法吏、家將和一隊黑甲近衛離開。
劉農這才回複小夥伴:“我也不知道,隻是這印記看著繁複文雅,卻出現在牲畜柵欄處,顯得格格不入,我才覺得有問題。”
夏翁捋著胡子笑道:“這是阿唯閒得無聊自己畫著玩的,說是……哦,’夏‘的花體字。”
花體字是什麼字?
其他人聞言紛紛探著腦袋看。
圖案確實挺像一朵“花”,但這是“夏”字???
章鄖遲疑地道:“怎麼感覺這字,缺胳膊少腿的?”
蒙恬也瞄了一眼,心道,扶蘇公子給夏稚唯加識字練字的課業,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不然以後夏稚唯用秦字寫點什麼東西卻錯漏百出,讓外人看見了加以嘲笑,不得讓小女子羞憤死啊。
但不管怎麼樣,發現有用線索,現場凝重的氛圍稍稍好轉。
章老丈拱手對蒙恬請示道:“阿唯是我建章鄉的孩子,救她的事,我們也要出力,還請中郎將調配。”
蒙恬並不意外這個請求,現在章老丈將人手交給他統一調配,總比讓鄉民們兀自悶頭找要好,也避免妨礙官府行動。
“好,”他答應下來,並掃視一周在場的少年們,“參與搜尋的鄉民不宜過多,我看就他們吧。想來這些兒郎也想自己找到夏家阿妹。”
章鄖、劉農等人眼神發亮,齊齊行禮:謝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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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人也不能閒著,”蒙恬微眯眼,隨意揮手調動其餘官吏,“集市已經封鎖,所有黔首在搜身後才能離開,再挨個查查市吏和商鋪吧。”
竟然讓一個已成規模的犯罪團夥在鹹陽城裡肆無忌憚來去自由……
長公子、他和內史騰的能力應當沒有差到這種地步吧?
此事的背後若沒有有心之人的插手,他把自己腦袋砍下來獻給王上。
不過,王上馬上就要到都城,那些人搞出這樣的事,暴露他們對都城守衛的滲透力度,是嫌自己命太長嗎?
蒙恬摩挲著佩劍,悠悠地歎息。
如果拋開被擄走的孩童不談,若能借由此事一舉抓出“碩鼠”,填補守衛漏洞,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這次又要死多少人。
〈72〉
在鹹陽官府忙碌於散出斥候追蹤人販子的蹤跡,暗中調查某些不安分的勢力,最後集結大批官兵準備進山時。
稚唯和仍舊不知名的少年已經完成了前期準備。
少年居高臨下,舉起從山寨中順出來的長弓,搭箭拉弦。
箭矢上綁著燃燒的草藥團,散發著清香好聞的氣味,隻有避開風向、在努力屏息的二人知道它的真實作用。
當特質的箭矢帶著火星劃破長夜,跨越山坳,穩穩落入山寨的易燃點後,稚唯發自內心地佩服少年。
仿佛是察覺到來自她眼中的讚歎,少年嘴角一勾,毫不掩飾驕傲之色:“自我能拉開六石弓後,還從未失手。”
稚唯是不懂幾石弓幾石弓的厲害,但僅憑對方能在夜間視物,能讓箭矢在山風中精準射進山寨,就知道少年家境不錯,且經受過良好的教育。
……改字,是武學教育。
畢竟少年在說話做事這方面著實有些容易得罪人。
不過沒關係,她心大。
摸準少年的脾性後,稚唯熟練地運用語言藝術,用各種誇讚讓興奮不已的少年把所有箭矢射完,然後拉著對方向山寨靠近。
“山寨裡三十幾個人,藥倒一半就算我們幸運。等下你負責補刀,我去找孩子們。”稚唯囑咐道。
“行。”度過艱難的磨合期,又得到小女子讚揚的少年此時很好說話。
但稚唯不敢大意,多嘴一句道:“記得彆把人都殺了,留著他們還有用。”
少年英俊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又不樂意了:“哈?留著這些雜種做什麼?”
“……怎麼,你難道還真想把他們都殺了?”
稚唯繃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蹙眉提醒他:“你不是都說了嗎?市吏中肯定有人和山寨勾結,但我覺得應當不止這樣。”
論政治敏感度,稚唯比少年強不到哪
裡去,但在某些方面,他們偏巧都是直覺係選手。
比如,少年顯然沒想過人販子背後的勢力會是什麼,但在柴房時他自己已經說出了重點——他批判秦國“讓人販子在都城附近泛濫”。
“這肯定不單單是吏治的問題。”稚唯簡言道,沒有深入下去分析。
一是少年明顯不感興趣,二是她也對鹹陽的勢力不甚清楚。
“就讓官府頭疼去吧。”稚唯放棄思考,繼續勸誡少年,“記著,不要濫殺!”
“看情況。”少年相當敷衍道。
稚唯:“……”
怎麼回事啊?
小小年紀這麼凶殘?那是殺人啊!
稚唯不由得一陣心驚。
但在勢單力薄,又不了解人販子的具體罪行前,為了兩人和孩子們的安全,稚唯也說不出遵循法治的話來。
懷著略微忐忑的心情溜進山寨,與少年分頭行動後,稚唯一路往火堆裡扔藥草,一路尋到封閉地窖,趁著僅剩的火力被少年引走,趕緊將沒怎麼吸入迷煙,卻依然在昏睡的小孩們挨個抱出來,擠塞進一輛山寨的馬車裡,在自己也開始頭腦昏暈前,生拉硬寨將馬車趕出火勢蔓延的山寨。
係統憋不住道:“不是說控製火勢嗎?感覺現在火越來越大了?”
稚唯自覺太陽穴在猛跳,咬了咬舌尖,面無表情道:“等會就知道了。”
不好的預感在少年孤身一人跑出山寨時達到了頂峰。
借著火光,少年滿頭滿身的血跡清晰映在稚唯眼底。
她什麼也不需要問了。
少年手握長劍,隨意一甩,地上就留下一串血花,大概是看到小女子臉色不好,嗤笑道:“你以為他們是什麼‘本為良民卻迫不得已落草為寇’嗎?”
但具體什麼情況,他卻沒說。
稚唯不禁捂了捂額頭,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少年,讓她面色凝重的不是那些罪行累累的人販子,而是殺人放火卻毫無感覺且是未成年的他。
——危險之人。
然而馬車裡的孩子還需要保護,在救兵來之前,他們的臨時結盟最好不要崩塌,若繼續沉默下去,對二人不好,尤其是對她不好。
稚唯隻能沒話找話道:“我隻是在想,按照一般壞人的做法,山寨裡藏匿的錢財應該不少,許是火滅後還能找到一些。”
到時候可以分給孩子們的家屬,聊做補償。
然而少年的回答直接打消稚唯的念頭。
“哦,你說這個啊,地庫裡確實很多。”少年無所謂道,“我多點了一把火,燒了。”
稚唯:“……”
什、什麼?
稚唯:“???”
殺人放火還不愛財!哪來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