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營救的悖論(1 / 1)

〈47〉

[我錯了。]

“什麼?”

係統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搞懵。

當稚唯被蒙恬從棕紅馬上接下來,她立馬捂著嘴乾嘔了幾聲。

[我不該給這匹馬起名叫‘小紅’,它應該叫‘的盧’。]

灌了一肚子冷風實在不好受,稚唯預感她這次回去必要生病,但眼下也顧不上這些。

趁著太陽剛剛落山,還能勉強視物,稚唯睜大眼在幾乎等同寬度的河面上觀察。

然而她從未參與過此類水上救援行動,腦子裡的地理知識不足以讓她在判斷出“山溝河流與這條河流係出同源”後,再選定出最恰當、最省力、對落水者傷害最小的救援位置。

可他們隻有一次機會……

沒等稚唯煩躁起來,後衣領被某人揪住,輕輕帶著她轉向。

“上馬,走這邊。”

稚唯愣了一下,隨後恍然。

是了,在沒有衛星地圖的時代,每個頂級武將幾乎都是地理專家甚至是氣象專家,他們或許無法總結出最係統的地理教程,但對地形的判斷擁有著近乎直覺的天賦。

眼前這位雖然不在“孫吳韓白衛霍李嶽”之列,可這不代表他差啊!

也正是這時,稚唯才後知後覺,在她畫下山麓地圖,並推斷出軍醫會被水帶進這條河後,蒙恬的反應有些過於快了,幾乎是帶她上馬之時,近衛就集結好了,還人手帶著救援工具。

她小跑幾步,跟上蒙恬大步流星的步伐,忍不住問:“中郎將,你是不是早就推算出要來這裡救人?”

蒙恬沒回頭,反而答非所問誇讚她,道:“這般年歲就有這等判斷力,阿唯已經很厲害了。”

稚唯聞言有些尷尬。

那種班門弄斧的尷尬。

聽不到回音,蒙恬微微側頭,見小女子略顯羞赧的樣子,他沒覺得有意思,反而感覺有些遺憾。

若夏稚唯為男兒,他倒是很想收個弟子啊……

兩人重新上馬,順著河流的上遊方向一路前行,期間蒙恬時不時打個呼哨,為後至的近衛指引方向,最後停在一處長著歪脖子樹的彎道旁。

“在這兒?”

“此處最合適。”

蒙恬拴好馬匹,去勘察河道情況;稚唯掏出隨身帶的打火石,就地升起火堆。

沒一會兒,馬蹄聲由遠及近“踏踏”而來。

“將軍!”

近衛一到,迅速燃起一個個火把。

這些火把都是提前準備的,木棍的頂端皆纏著浸過桐油的麻布,非常耐燒,可以長時間照明,就算單個照明範圍不大,幾十個火把一起燃燒,也能點亮一片空間。

接著稚唯就發現,好像沒她什麼事了。

近衛們分工協作,在蒙恬的指揮下,將帶來的幾張魚網合並在一起,上端一側固定在岸邊的樹枝上,一側綁上石頭,由大力士扔到

河對岸,下端同樣兩側係上大石頭,分彆墜入河的兩邊。

這樣的攔截網不夠四方周正,但能起到水底阻攔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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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部分衛士快速砍伐附近較為乾枯的樹木,將圓筒狀的樹乾紛紛推進河道裡,讓浮木起到水面攔截和減緩水流的作用。

另有極為健碩的男兒脫掉鎧甲,提前熱身活動,讓同袍在他們腰間綁上粗繩,隨時準備下水撈人。

稚唯見他們行動有條不紊,似是有過類似的經曆,一邊心下安定,一邊心生疑惑。

恰好有負責警戒防守的近衛在附近,見稚唯不發一言,特意安慰她道:“夏女醫莫要憂心,某這些人之前都參與過屠將軍的樓船訓練,肯定能把瘍醫帶上來。”

屠將軍?

這個“姓氏”不常見,稚唯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們不是跟隨蒙中郎嗎?怎麼還跟屠睢將軍有關?”

那衛士悄悄瞅了眼正忙碌的蒙恬,小聲道:“那還不是咱們中郎將忠心,知道王上要出巡荊楚,臨行前命令我們必須學會泅水。”

對方說到這兒,不知道回憶起什麼,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稚唯確實沒想到蒙恬的細心、嚴格能到這種程度,難怪能和秦王政君臣相和。

而近衛方才的話也證實了她的猜測,樓船(士)指的就是水軍,而“屠將軍”就是未來征伐百越的屠睢。

至於近衛的痛苦……

聽聞曆史上的屠睢“脾氣”不太好,不知道真人是個什麼性格。

好奇一閃而過,稚唯沒有再聊天,抽出袖袋裡的針包檢查。

待陡然聽聞岸邊傳來一聲驚呼:“來了!”

她精神一振衝上前去,順著其他人手指的方向,就看見河道上漂來一大團黑影。

“黑影”大概是聽到了眾人的呼喚,開始努力掙紮向這邊遊,當靠近某一根浮木時,立刻抓住時機“黏”了上去。

“這是……”蒙恬觀望幾息,提醒道,“是兩個人。”

像是在印證蒙恬的推斷,“黑影”隨著水流逐步接近火光的照明範圍,隱約露出真容。

稚唯反應過來:“是羊和麥!”

她之前在營地沒問落水的是誰,是因為這批軍醫同為青壯男子,年齡體重體力皆差不多,會不會遊泳這一點在受傷甚至昏迷情況下一律按“不會”來看待,所以具體是誰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此時發現水中是兩個人令人意外,卻也不難猜想發生了什麼。

“羊和麥是同鄉,感情甚篤,必是一人落水,一人主動跳下河去救對方。”稚唯慶幸道,“不管怎麼樣,有一人是意識清醒的,那就好救多了。”

蒙恬頷首,示意岸邊的人開始拋繩子,做好熱身的衛士同時下水去接應,在眾人齊心協力下,一並將落水者帶了上來。

“羊!沒事吧?”

“夏女醫!”

稚唯快速掃了眼二人,先抓起羊軍醫的手把脈,飛快確定這個清醒的人沒有任何問題

,再去檢查昏迷中的麥軍醫。

趁這半分鐘的時間,羊軍醫忍著劫後逢生的喜悅和慌亂,指著同伴比劃著他的傷勢情況。

“夏女醫!麥落水時足部有扭傷……”

稚唯打斷他問重點:“頭呢?腹部呢?”

“頭、頭沒事,腹部好像有撞到……主要是麥在被水淹過後他就昏過去了!”

“嗯,確定呼吸停止。”

大概是因低血糖的緣故,麥軍醫一直緊咬著牙關,稚唯捏不開他的下頜,剛要讓羊軍醫直接來做心肺複蘇,見他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又把話咽回去。

這裡隻有羊軍醫接受過外科急救教學,稚唯找不到彆人,便雙膝跪地調整姿勢,準備自己來。

羊軍醫滿臉擔憂遲疑,而蒙恬和其他衛士皆是一臉震驚。

他們經曆過戰場,不至於連一個人有無氣息都看不出來,且方才夏稚唯分明已經說了什麼“呼吸停止”。

那她突然間又開始按壓麥的胸腔……

蒙恬皺眉問:“你在做什麼?”

一個稚齡女子給一個成年男性做心肺複蘇,天生大力的稚唯也必須拚儘全力,哪有功夫解答蒙恬的疑問,她咬著牙擠出一個字:“羊!”

羊軍醫回神,低聲給蒙恬以及其他人解釋“心肺複蘇與人工呼吸”的作用,這種類似傾訴的說話有效舒緩著他的精神壓力,便不自覺越說越多。

“……幫助心跳……隻有先確認病患意識昏迷、呼吸停止時才能使用……它的'黃金時間'在……必要時候可以舍棄人工呼吸,隻做心肺複蘇……”

羊軍醫的一些術語蒙恬聽不太懂,但這不妨礙他意識到此法的絕妙,便忍不住追問:“有用?真能救活人?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上報?”

羊軍醫聞言臉上浮現尷尬,覷了眼正悶頭急救的小女子,拽緊披在身上的獸皮,哆嗦著聲音含糊解釋道:“此法在安豐軍營我們沒機會用上,隻在野兔身上試過……”

蒙恬無言以對。

懂了,看來軍中瘍醫們對這等聞所未聞的醫術也是半信半疑,拿不準是否真的在人身上奏效,所以不敢輕易上報,怕承擔責任,也怕萬一救不活人,被指責埋怨“損傷同袍遺體”,乾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稚唯肯定能發覺端倪,但她不愛難為人,又心思縝密,在明白軍醫們的顧慮後,就一定能聯想到其他人的反應,便選擇暫且擱置此事。

蒙恬不禁暗恨。

可惜夏醫丞當時已經離開,沒聽到此等醫術,否則必不會像軍醫們這般膽小怕事。

但也就是說……

蒙恬垂眼看看昏迷中的麥軍醫,和滿頭大汗的小女子。

他將親眼目睹此法的真實有效性?

“蒙中郎!”

蒙恬當即回應小女子:“怎麼?”

稚唯狠狠喘了口氣,頭都不抬,急言問:“你看清了吧?學會了嗎?”

“……學什麼?”

“我快撐不住了。”稚唯直言道,“換你!”

稚唯說完就停手,往旁邊避了避,拽住蒙恬的衣擺使勁往下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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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

這可不能扯下來啊!

他趕緊蹲身,進而雙膝跪地,雙手交疊相扣覆在麥軍醫胸口,原樣按在夏稚唯方才按壓的地方。

稚唯對此毫不意外,指點著要點:“前臂不要打彎,用腰和上身的力量……”

以蒙恬的謹慎和洞察力,聽到方才羊軍醫將心肺複蘇說得神乎其神,就不可能不上心,必是給予密切關注。

她剛才問“學會了嗎”,蒙恬假裝聽不懂反問,不過是礙於偷學的名聲不好聽,稚唯甚至能猜到蒙恬的心思——哪怕是為了他家王上,都得學會啊!

而且有一說一,彆說蒙恬了,這周圍的近衛哪個不是瞪大了眼在偷學?

誰不想要救命之術?

雖然此法沒辦法自己用於自身,但等學會後教會彆人,自己也能受益。

稚唯隻稍微歇了一下,就抽出金針紮往麥軍醫的人中、百會等穴位,刺激他的意識,間或提醒蒙恬偶爾頻率快了或是慢了。

當麥軍醫嘔出第一口水時,周圍頓時響起壓抑的歡呼聲。

羊軍醫喃喃著:“真的有用……”隨後抱著懵然恍惚的麥喜極而泣。

蒙恬直到站起身還雲裡霧裡,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這是……他救活的?

就那麼摁壓幾下?人就有了氣息?

等夏媼夏翁趕著馬車而來,就見其他人明裡暗裡注視著自家女孫,眼神比那火光還要耀眼。

“?”他們疑問,“發生了何事?”

“無事,”稚唯疲倦地擺擺手,“軍醫救下來了,他們高興呢。”

“那就好那就好,阿唯定是出了大力!”夏媼夏翁如有榮焉。

“倒不是我……哈切!”

稚唯被夜風一吹,登時打了個噴嚏,她趕忙一股腦鑽進馬車裡,翻出之前炮製的薑片,配上蔥段,開始煮薑湯。

又見燒水緩慢,稚唯索性先將薑片含在嘴裡,呲牙咧嘴地嚼著。

係統看著都胃疼:“要不還是等著喝薑湯吧?”

[沒事,這叫雙管齊下,保險。]

但這樣的福利怎麼好意思獨享?

稚唯欻欻欻切了好多薑片,讓夏媼夏翁幫忙去分給眾人。

“叩叩——”馬車被敲響。

稚唯裹著保暖獸皮,撩起車簾,見是蒙恬,了然道:“是為那心肺複蘇術而來?”

“瞞不過阿唯。”蒙恬目光灼灼道,“今日之前,恬想不到失去氣息之人還能活過來……”

“那是因為人沒有真死。”

這事真解釋起來就得先科普解剖知識,再講解人體循環係統,稚唯覺得還是彆這麼跳脫,免得蒙恬接受不能,她教軍醫們的時候都沒仔細詳述,隻明確了心肺的位置,然後強令他們先記住如何操作。

想了想,稚唯說起扁鵲救虢國太子的故事,觀察蒙恬的反應。

“還有這事?”蒙恬訝異道,“素日隻聽說過扁鵲'起死回生'之名,但總覺得不切實際,沒想到這是真的。阿唯從何得知?”

稚唯:“……”

從《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得知,這還是中學必讀課文呢。

她假裝沒聽到蒙恬的問題,硬著頭皮道:“總之,人在生命垂危之際會出現類似假死的狀態,這個時候如果能通過外力幫助,是有可能挽留性命的。”

蒙恬若有所思地點頭。

稚唯正要順勢提及“既然已親眼見過實例,不如讓士卒們抽空一起學習”,就見武將似乎低聲自語著什麼。

稚唯側耳一聽。

“看來以後清掃戰場的時候要格外注意補……”

稚唯立馬把耳朵收回來。

啊,真要命。

她可不想知道蒙恬要怎麼給敵人補刀。

稚唯揉揉發脹的太陽穴,準備送客休息:“蒙中郎還有事嗎?”

“有,”蒙恬看出小女子的疲倦,卻是打算抓住這時機趁熱打鐵,他問,“阿唯一手繪製輿圖的能力,是哪來的?”

稚唯一頓,奇怪地看著他:“那也算輿圖?”

她記得秦朝已有水平不低的地圖繪製技術,還出土過相關文物,她那連等高線、比例尺都沒有的簡略地圖,也能讓蒙恬這般小心?

稚唯不想營造軍事天賦的人設,半真半假道:“沒有人教,隻是腦海中那麼想,就那麼畫了。”

說完又補了一句:“可能是受小叔父的影響吧?”

雖然明面上說輿圖乃軍政要物,但哪個四處經商的大商隊手裡沒有地圖啊?就算最初沒有,時間長了也得自己畫一張,標注上城鎮路線等信息。

這個理由能說得通,蒙恬就沒再追問。

但不成想,他不問,稚唯熟練把鍋一推後,反而問出一直憋在她心裡的問題。

“方才為了救人不便於深究,眼下既然麥與羊平安無事,那阿唯有個問題,不吐不快。”

蒙恬若有所感,“你說。”

隨即就聽到小女子一針見血地問:“既然中郎將當時已經比我先一步推算出來,羊和麥會隨水流被帶進河裡,為何不早點出發來救人?”

那陣“班門弄斧”的尷尬過後,稚唯很快意識到這中間的時間差問題,她希望蒙恬當時是在等近衛集合,而不是為了看她畫地圖,抱著輕率的心態,無視傷者,隻為知道她能不能也推算出來同個答案。

河邊夜風寒涼,蒙恬揣著雙手,注意到小女子平靜而審視的眼神,覺得莫名荒謬,又覺得並不意外。

“因為我需要你的判斷。”他道。

稚唯追問:“什麼判斷?”

蒙恬語氣平淡地答道:“值不值得救落水軍醫的判斷。”

稚唯倏爾沉默。

她聽明白了蒙恬的意思。

因為她之前有同樣的顧慮:河裡的情況誰也不了解,又過了這麼長時間,落水軍醫到底還能不能活下來?

但她最終擔憂的是無法及時將人救回來,而蒙恬身為整支隊伍的領帥權衡的是,如果落水者生還幾率很小,那要不要為了救一個必死之人花費人力物力。

可悲的是,稚唯無法指責蒙恬的想法是錯的,更沒資格要求為了救一個普通軍醫,而動員同為黔首的大量士卒——事實上,她最初請求幫忙的也是自己的大父大母,說明她潛意識裡就知道這種行動不可取。

至少方才,蒙恬願意親自帶隊救人,還帶著最精銳的士卒,這就夠了。

然而稚唯不免諷刺地自嘲道:“我該謝謝中郎將的信任嗎?”

從河面吹過來的夜風攜帶著水汽,撲濕了二人的面容,靜謐之下的多番思緒,就像緩緩流淌的河水,偶有翻起河浪,又很快歸為一體。

“你該謝你自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蒙恬輕笑道:“是你在醫學上的嚴正態度讓恬願意信你。”

如果夏稚唯是個功利而漠視生命的人,他根本不會過問對方的意見。

如果夏稚唯是個心軟到失去理智的人,他同樣不會將她的判斷作為救人與否的準則。

可他當時已經命近衛集合,就在等夏稚唯的態度。

“……”

稚唯微愣,一時難言,陷入沉思。

從來到這個時空,她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做抉擇,不在進行衡量。

抉擇救誰不救誰,衡量自己信手拿出來的東西會不會造成負面影響。

她不是不累,偶爾也會懷疑自己是否是杞人憂天想得太多,更清楚不管她怎麼努力周全,總有顧不到的地方。

但現在蒙恬的話從側面告訴她,她不是在做無用功。

個人的力量無法撼動浩瀚之海,但以己身之力,尚可以推動水滴橫行,她潛移默化建立起來的中正信用,就如微渺之光,慢慢輻射周圍,直至水滴成溪,溪聚為河……

當她能一言左右他人的決斷,一行影響他人的行為,她要的底氣就有了。

她的親近與否,喜惡傾向,在彆人眼裡皆有了意義。

係統忽而有些發毛:“阿唯你這個想法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稚唯隨意“唔”了一聲。

[凡是位於高處或者被架在高處的,基本都有這個特征。]

她意味不明笑道。

[就看你是要做這世間的聖人、權利的統治者、還是傳教裡的‘神’。]

係統莫名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