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這次交付的訂金依然不是方形帶孔的秦半兩,跟之前給她的診金一樣,都是糧食,有粟有麥。
稚唯一家吃不了,就乾脆和安豐縣裡想要兌換糧食的人家全部換成了稻米,將其用於驅蟲藥的製作。
與此同時,縣城裡猛然掀起了一陣秦軍上門拜訪楚人的熱潮。
“今日有二個,昨日有四個,也不知道明日會有幾個士卒上門……”
韓老丈坐在夏家小院的門檻上,手裡捏著塊大米糍粑,沒滋沒味吃著,一臉惆悵地說道。
“我都想在家門口豎個木牌,拒絕他們進入!煩死了!”
稚唯正蹲在地上采割種植的藥草,聞言忍笑道:“看來韓翁很受歡迎吶。若覺得被打擾,直接把他們趕走就是,這也是我和他們的約定。”
“倒不是打不打擾的問題……”
韓老丈悄悄撇嘴,當他不知道那些兵條子的心思呢?不過是看他們家和夏家關係走得親近,想從他這裡找機會看能不能接觸到“夏女醫”罷了。
聽聞最近秦軍軍營可是熱鬨得很,連續幾日都傳出鬼哭狼嚎的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哭喪呢。
稚唯伸了個懶腰,捶著雙腿問韓老丈:“那韓翁記住那些士卒說的話了嗎?”
“那當然記住了,勤洗手、勤通風……”韓老丈苦笑道,“彆的不提,有幾個秦卒是真能說。哎吆,看看這縣城裡,若不是真窮困到不行,現在誰家還喝生水吃生食?哪怕不能喝上一口熱水,也得趁著做飯時,一起燒一鍋——”
稚唯提醒道:“開水。”
“啊對!開水,燒一鍋開水晾著,隨時讓自家人喝。”
稚唯輕笑,如此甚好,她費力折騰出的這出宣傳工作算是沒有白費,最後即便沒有多少黔首買驅蟲丸,他們也知道如何去改善生活條件。
限於原材料的產量,驅蟲丸怎麼樣都不會過剩,不行她就都打包給蒙恬唄。
韓老丈還在碎碎念著:“這一下雨,河裡的魚全都撲通撲通往岸上跳。但大家不吃生食之後,魚都沒人撿了。”
“為什麼?”
“河裡的魚煮熟後總是一股腥味,不好吃咧。”
稚唯隨口道:“那放到稻田裡養呢?”
韓老丈一愣:“啊?這咋養?”
稚唯被問倒了。
她隻是順勢想起稻田有很多種生態模式,比如稻魚共生、稻熟鴨肥、蝦稻共作等等,但具體怎麼實施並不清楚。
想了想,稚唯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勾勾畫畫,對韓老丈大體描述這幾種模式的結構。
“咱這兒的河流多,不缺魚蝦,但若能實現這種共生共作,哪怕是多養幾隻能下蛋的雞鴨,也可以給各家增添一個收入來源。”稚唯笑道,“隻是細節方面尚需要慢慢摸索,阿唯不懂漁業農作,就不賣弄了。”
韓老丈確實聽得聚精會神,瘋狂心動,然而土地是農戶的根本,莫說其他人家,便是韓
家多有幾畝薄田,他都不舍得讓水田有半點閃失。
這聞所未聞的共生共作⑷⑷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恐怕沒有人家會去輕易嘗試。
稚唯見韓老丈糾結得很,明白他的顧慮,簡單思考過後,她提議道。
“我和大父大母即將要搬去鹹陽,但在安豐縣住這麼長時間,自是心有不舍。不如就拜托韓翁替夏家收幾畝水田吧,不需要多好的良田,再召一些閭左來耕作。租子可以少收,種植方法就按我說的模式來。韓翁看如何?”
閭,即門。
如今郡縣製之下的各裡巷實行封閉式管理,“裡”的外圍有牆,出入統一要走閭門,這個門由裡監門負責,到點開、到點關。
就像宵禁一樣,若是不能及時回到裡巷,被關在門的外面,那就莫怪被當做違法抓了去。
以閭門為界線,像韓老丈這般稍富的人家通常住在右側,一些連土地都沒有,隻能靠傭耕彆人家田地的雇農、佃農就集聚住在左側。
閭左即是對這些貧窮傭耕者的委婉稱呼。
韓老丈滿心感歎:“阿唯心善,處處想著我們。”
“哪裡是心善,”稚唯玩笑道,“我也是聽說這樣養出來的稻田魚、稻田鴨極為肥美,吃起來肉質自帶一股稻花香,便準備試試,要是真試成了,奇貨可居未嘗不可。到時候還得麻煩韓翁幫忙多多照看。”
稚唯抬頭環顧著自家小院,“包括這處宅基。”
韓老丈歎氣道:“自無不可。隻是想到你們一家就要搬走,這心裡真是……哎。”
“這不是還沒走嗎?”稚唯寬慰道,“而且以後說不定我們還會再回來。”
“那我可就等著了!”韓老丈哈哈一笑沒當回事。
稚唯卻是想到未來秦始皇幾次出巡的大致路線,其中就有過路九江郡的。
也不知道到那一天,她能否有幸跟隨?
“阿唯!”係統突然的聲音打斷了稚唯的想象,“快來接收你的獎勵!”
[終於來了。]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吃到驅蟲丸,以及基礎醫療衛生的宣傳,這段時間稚唯的醫學成就一直在持續上升,一舉達成醫學成就階段任務【1000/1000】,甚至還有剩餘。
“上次達成第二階段成就,阿唯說暫時不結算領取獎勵,和下一階段的合並在一起。”係統興奮地道,“果然獎勵會更加豐厚!”
稚唯:[是什麼?]
她第一次得到的獎勵是一次性疾病篩查,用在秦王政身上查出個“相思成疾”,約等於白費,所以前不久達成【500/500】時,她便試著提出要合並結算,避免再得到一個雞肋的獎勵。
也因此,係統都沒有播報第二階段的成就。
“叮!獎勵如下:手術刀*1;酒精禮包*1;藥植地圖(初版)。”
知道稚唯更關注什麼,係統主動解釋道:“藥植地圖一旦開啟後,它可以自動檢測、標識位於你附近的藥植,初版的距離限製大致為方圓250米
。”
稚唯默默換算了一下,那就是直徑半公裡。
初版就能有這個距離範圍很可以了。
“有了這個,阿唯以後再去山林中尋找藥植就方便多了!”係統貼心地道。
[謝謝統,]稚唯試圖用意識流捏捏係統,[你肯定是幫我努力爭取過了,給你比心!]
係統:“嘿嘿~”
不過安豐縣附近的山林稚唯這些年都已經摸透了,之前為了製作傷藥,還帶秦軍軍醫搜刮過一遍……總得走可持續發展路線,不能把一片地方的藥植全部薅走。
等以後再試吧,探尋新地圖的事不著急,接下來她要忙碌的,是搬家。
他們要去鹹陽了。
〈40〉
“兩輛?”
“不夠。”
“二輛?”
“……起碼五輛。”
看著小女子伸出五根細白的手指,還一臉的勉為其難,蒙恬和王離相繼無語。
“軍營中一共才多少輛車,你一個人就要五輛?”
“那能怎麼辦?”稚唯無奈地問他們,“我已經決定把前些時日剛醃漬好的青梅都留在此地,交由韓翁他們管理了,總不能讓我隻帶家當,把所有藥材都扔下?”
蒙恬:“……”
王離:“……”
她要這麼說——他們還能說什麼呢?
想起夏稚唯家裡那一藥房的藥材儲備量,若是全部丟下或者隻丟下部分……嘶,他們都覺得心疼。
“行吧。”蒙恬劃下底線,“五輛,包括你和夏翁夏媼乘坐的驢車,五輛,不能再多了。”
稚唯想說騾車也行啊,又忽然一想,她好像在縣城一直沒見過騾子!
難道還沒出現?不應該啊。
“這裡就沒有騾子嗎?”稚唯好奇地問。
“那是什麼?”
“就是,馬和驢的後代……呃。”
稚唯的聲音在二位將軍難看的臉色中逐漸消失。
“荒謬!”王離忍不住斥聲道,“馬匹如此珍貴,怎能和野驢……”
到底還顧及著眼前是小女子,後面的用詞王離沒說出來。
稚唯無辜地睜著眼。
得,忘了老秦人——還是武將版老秦人——對馬的疼愛了。
她眼珠一轉,順手拿起案幾上的刀筆,在一枚竹簡上畫出騾子的模樣,還繪聲繪色形容了一番。
“它長得像馬,叫聲像驢,性情溫順,體型……介於中者?也可能比馬大一些,體格很結實,耳朵還是長這樣的。”
眼見兩位青年將領越聽面色越發古怪,稚唯歪頭問,“你們真的沒見過嗎?”
王離眼皮一跳,悄悄湊近蒙恬,凝聲成線,小聲求證:“中郎將,你看它像不像圈養在王上林囿中那匹神……”
“咳咳咳!”蒙恬猛地打斷王離的話,先對稚唯道,“好了好了,阿唯你要的車軍需官會準備好,你快回去收拾
家當吧。”
被匆忙打發走的稚唯微笑道:“好哦,那就麻煩二位將軍多費心了。”
看著小女子施施然離去的腳步。
方才沒忍住的王離尷尬道:“我怎麼覺得她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了?”
蒙恬撐頭撫額:“……看來是的。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誰回鹹陽以後把騾子的真相告訴王上啊?!
應該慶幸秦王政對溫順的獸類不怎麼感興趣,隻是隨便豢養著,並不鐘愛嗎?
所以……
誰去告訴王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騾子的存在給創到了,直到啟程出發,稚唯都沒再碰到蒙恬或者王離。
而且分給她一家人乘坐的竟是一輛馬車,而不是之前說好的驢車。
稚唯拿嫩草沾了點蜂蜜喂給即將路途辛苦的棕紅馬,撫摸著它順溜的長鬃毛,心裡直樂。
——那兩個人不會是想用這種方式讓她忘掉“騾子”吧?笑死。
雖然馬兒確實很帥啦。
見女孫好似很喜歡馬,對它愛不釋手,夏媼湊近過來悄聲道:“等日後有機會,大母帶阿唯去學騎馬。”
稚唯怔愣一瞬,驚訝回道:“您連騎馬都會?”
登時有一股之前被她遺忘的微妙違和感悄然湧上心頭。
馬比其他家畜嬌氣,飼養昂貴,且自身就帶有階級屬性,普通黔首沒資格乘坐馬車,就算是富甲一方也沒用。
她現在能乘馬車,跟蒙恬的特殊照顧脫,和夏翁身上還沒落實的爵位不了乾係。
而且馬還是戰略資源,在馬蹄鐵沒出現的現在,馬蹄耗損率高,馬匹淘汰率高,即使是祖上以養馬發家的秦國,也無法建設以騎兵為主體的軍隊。
所以夏媼從哪裡接觸到的騎馬?
沒有馬鐙馬鞍,騎馬可難了,幾乎所有騎兵都是萬裡挑一。
但面對稚唯的疑問,夏媼隻當她是在驚歎,不免得意道:“大母的騎術可好了,有機會給阿唯露一手。”
“……好。”稚唯壓下疑惑和擔憂,滿心複雜道,“總有機會的。”
她倒是不介意夏家有秘密,就怕這秘密在鹹陽掩蓋不住啊!
等上車啟程之後,稚唯略略試探夏媼。
“這次我們跟隨即將回鄉的秦軍一路去鹹陽,安全不用擔心,倒是很輕鬆了。蒙中郎還告訴我,給咱們一家安排的新家位於建章鄉,那附近住的人家都是祖上二代皆民風淳樸的老秦人……”
說到這兒,稚唯不禁嘴角一抽。
民風淳樸?
確定不是武德充沛、民風剽悍嗎?
“那很好啊,”夏媼好像沒聽出來試探,還反過來安撫稚唯道,“大母知道,阿唯你以後要做的事絕不局限於一城一縣,但家是不一樣的。既然你選擇了秦國,那我們能在秦地有一處安定居所,自然是件好事。”
稚唯:“……”
說得很有道理。
但什麼叫做她“選擇了秦國”?她難道還有彆的選擇???
總不能是現在還未亡國的齊國吧?
稚唯進一步試探道:“聽說齊國的百姓生活很富裕,若我們搬去那裡,或許也不錯?”
“哎,”夏媼擺擺手,淡定反駁道,“恐怕用不了多久秦與齊就會開戰,齊國不安全。而且齊國也堅持不了多久,那地方不早晚還是歸屬秦地?”
稚唯:“!”
大母你看得可真透徹啊!
夏媼補充道:“這些話都是你小叔父說的。好像是齊王身邊什麼臣子奸佞貪婪,目光短視,一直勸齊王坐視秦國滅亡他國。所以齊國很容易打的,指不定它亡國時,楚國的南部都還沒打下來呢。”
知道曆史的稚唯:“!”
到底誰是穿越者啊!
她第一時間起身掀開馬車的竹簾,向外探頭看去。
正坐在前面趕車的夏翁頭也不回,慢吞吞地道:“阿唯找什麼?周圍沒有人偷聽,你放心說話吧,大父在這看著呢。”
稚唯腦袋空白了一秒:“。”
是她的錯覺嗎?怎麼感覺離開安豐縣後,大父大母的氣場有哪裡不一樣?就好像是不再掩飾什麼了似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稚唯突然放低聲音,快速問道:“咱們家就是普通黔首吧?”
夏媼:“當然啦!”
夏翁:“不然呢?”
聽二人不假思索異口同聲,稚唯冷靜點頭,放下車簾,坐回車裡。
很好,他們家果然人均有秘密!
見稚唯接下來保持閉嘴不言,係統不解問道:“阿唯不問了嗎?趁這機會問清楚多好?你不是早就懷疑你的身世有異樣?”
[不問。這還沒有脫離秦軍的隊伍,說話不安全,而且我對我的身世已經有所猜測了。]
“是什麼?”
稚唯左思右想,決定最後進行一次確認。
她問夏媼:“大母,我有些記不清了,在來安豐縣之前,咱們家住在哪兒啊?”
“哦,這個啊,”夏媼不確定道,“按秦國的郡縣劃分,應該是在如今的潁川郡?是吧,良人?”
夏翁給予肯定:“沒錯。”
稚唯:“好的,我知道了。”
[你懂了嗎,統?]
潁川郡,故韓地,舊時為中國古代第一個王朝“夏”的領地。
反正怎麼樣都跟秦楚搭不著關係。
[但後世學者推測秦始皇的親祖母夏太後—夏姬出身韓國王室或宗室,依據就是她這個’夏‘字。]
[還有人說,夏無且就是夏太後出嫁時一並帶來秦國的,所以他才能成為秦始皇身邊的侍醫。]
係統恍然大悟:“夏翁也姓夏。阿唯你還說過,底層黔首少有姓氏——所以你們家很可能是韓國遺民!”
[沒錯。]
稚唯嚴謹計算道。
[這具身體的生理年齡為八歲。如
果這個年齡沒錯,那原身或者我之所以年幼時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在重病痊愈後一下子變得半自閉,就很可能跟七年前的韓國滅亡有關係。]
[否則如果我們隻是普通韓國遺民的話,大父大母沒必要遮掩什麼秘密……]
但信息量太少,稚唯也說不準。
[瞎猜而已,或許隻是我想多了。]
她自我安慰道。
然而係統毫無顧忌,它四舍五入,說出了稚唯不敢肯定的猜測:“明白了!阿唯你們搞不好是什麼韓國貴族的後代或者親屬!”
[如果是這樣,可能就有點麻煩了。]
稚唯摁摁太陽穴,莫名有種被時空任務愚弄的心累感覺。
[細數幾位反秦人士,張良是韓國貴族後裔,項梁項羽是楚國貴族後裔,劉邦韓信是楚國人,陳勝……好像是韓國遺民——而夏家跟韓楚兩個都沾邊。]
係統:“啊這……”
[沒關係。]
稚唯平靜下來後,恢複淡定。
[夏家已經足夠小心,我們又沒有反秦意識,之後保持現狀就可以了。]
係統提醒她道:“可是就如阿唯之前所說,等你步入鹹陽逐步靠近秦始皇,早晚會被翻來覆去得調查。被查到夏家的籍貫也隻是時間問題吧?”
[你還漏說了一點。若我以後靠近秦始皇被張良等人注意到,怕是會被想儘辦法牽扯進去。]
稚唯看看馬車裡外的夏翁夏媼,假裝不經意間道:“在安豐縣生活這麼長時間,我都習慣楚地風俗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秦國的風土人情。”
“這有什麼的,”夏媼不以為然道,“隻要不犯他們秦律,平時在安豐縣怎麼樣,在鹹陽就怎麼樣唄。”
稚唯笑道:“說的也是。秦國以十月為元月,我們到達鹹陽後,離過年也要不了多久,大母抽空幫我製新衣吧,上襦玄色,下裳要赤色的。”
“好,聽女孫的。”夏媼滿口答應下來。
楚人崇鳳尚赤,親火尊左。
以後她就當自己是秦人。
再扒下去就是楚人!
——怎麼說,楚國遺民總比韓國貴族後裔聽起來要安全吧!
等到最後一層馬甲被扒下,她就咬死自己家都是韓國普通遺民。
係統遲疑道:“這樣行嗎?”
[沒什麼問題,反正不知者無罪。況且我隻是未雨綢繆,也許是我腦補過頭了呢?那些事就算真發生,離現在也還遠著呢。]
沒影的事暫且放下不管,稚唯戳戳係統。
[等下隊伍休整時,我們出去轉一轉,你幫我開啟'藥植地圖',看能否發現什麼新奇的東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