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稚唯忙於傷兵營收尾工作之時,距離安豐縣大概十裡地的地方,一支七人組成的奇怪小隊正奮力向縣城趕來。
其中最顯眼的就是隊伍當中的牛車。
車後坐著的是一位身穿麻布裋褐,形似老農的長者,其貌不揚,看起來普通得很。
前面的趕車人頭頂一片樹葉子,看不清面容,隻隱隱能瞅見額頭間纏著一塊赤幘,他坐姿懶散,腰佩長劍,衣襟不齊,氣質頗似遊俠兒,可偏偏皮甲之內穿著的是一身絳色衣裳……赤幘、絳衣,乃是秦吏中亭長最常見的裝扮。
除此之外,還有一名黑甲兵衛騎著馬墜在牛車後方。
莫說旁觀者覺得莫名其妙,就連步行圍繞在牛車四周,呈護衛狀的其餘四人都覺得很是彆扭,心裡隻犯嘀咕。
他們四人是“趕車亭長”手下的求盜和亭卒,同屬於泗水郡,這一趟是出公差,一路都住驛站吃公糧,倒是沒怎麼吃苦。
但那騎馬的黑甲兵衛一路隨行,給人的壓力也太大了!光看那身精致的鎧甲就知道是他們惹不起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個將軍手下的衛士……
還有那牛車上的老丈。
這趟公差的任務就是為了護送他,可他們四人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對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戶。
亭長雖然是連官服都混不上的鬥食小吏,可也管著地方上的方圓十裡地,他趕車,農戶坐車,他們隻能步行……這像話嗎???
這老丈到底是什麼人啊?
正午時分,一行人在樹蔭處停下來稍作歇息。
眼見目的地就在前方,黑甲兵衛忙著照料他的愛馬,忍了快半個月的求盜終於忍不住,趁亭長打水時,也悄悄跟過去。
河邊,流水潺潺,微風帶來的水汽吹散了周身的暑熱之氣。
“趕車亭長”一邊摘去頭頂的樹葉子,放在臉邊扇風,讓自己涼快點兒,一邊心想,這還沒進長夏就已經這麼熱,他家心疼地裡莊稼的老父估計又在家成天罵“賊老天”。
抬頭看見求盜鬼鬼祟祟跑過來,“趕車亭長”扔掉樹葉子,露出一張端正俊朗的臉,詢問何事。
待聽完求盜的疑惑,他挑眉笑罵:“還當你們要忍到什麼時候才問!”
“劉亭長快告訴我們吧,”求盜抓耳撓腮,討好道,“反正等進縣城後我們就可以交差了,也沒什麼不能問的了吧?”
與普通亭卒不同,求盜算是亭長的二把手,若真有關於差事的信息,作為亭長也不是不能透露一二。
“可我也不清楚。”劉亭長笑道。
求盜愕然。
“我隻知道,這次公差結束後,好處少不了我們的。”
劉亭長說這話時兩眼放光,嘴唇上蓄留的胡須輕微抖動,天生微彎的唇角讓他不笑也自帶和善之氣,連眼裡透出的市儈輕浮都撇去了三分。
打發走求盜後,劉亭長親自打了清水,回到隊伍裡,直奔牛車上閉目養神的老者。
“夏老丈。”
夏翁剛一睜眼,懷裡就被熱情塞了隻水囊。
“季知道你不愛喝生水,可此地不能生火,煩請老丈將就一些吧。”
夏翁慢吞吞點頭,對名為劉季的亭長道謝後,喝了口水,眯起眼笑歎:“是快到家了。”
劉季笑吟吟打趣:“老丈跟水有緣?平日要喝燒開的熱水,這下還能從水裡嘗出家的味兒?”
夏翁對打趣不以為然,捋著胡子道:“哎,喝開水是有好處的,這可是我女孫親口說的,不會有假。劉季你也該如此,養成……”
夏翁卡了一下,回想自家女孫的怪癖用詞,才道:“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
劉季失笑:“季粗人一個,沒那麼多講究,河水井水都能喝。倒是常聽老丈提起女孫……”他故作好奇,“也不知是怎樣聰慧的小女子?”
這下可打開了夏翁的話匣子,止都止不住。
劉季真聽到腦子裡去的沒有多少,但做足了耐心陪聽的姿態。
也不怪劉季獻殷勤。
他年少時仰慕信陵君魏無忌的德行,即便成日被阿父訓斥,也不肯安安分分當個農戶,後來作為遊俠兒追隨已故信陵君的門客張耳,間接達成了自己的念想。
可好景不長,秦王政二十二年,魏國滅亡,他隻能無奈回鄉。
闖蕩幾年,一事無成,即便如此,他還是不甘於被困在土地上。
緊接著這年秦二次攻楚,楚王負芻被俘虜之後,昌平君熊啟被項氏一族立為新楚王,於淮水以北的楚地與秦軍對峙,敗,昌平君自殺。
秦將王翦繼續追擊楚軍殘部,秦王政在後方立馬就改楚舊郡為泗水郡。
眼見天下大勢所趨儘在秦國,劉季便趁著秦楚吏治交接較為混亂時,想辦法謀到了一份亭長的營生。
你說他前面還幫張耳抗秦?
沒關係。
他劉季一向能屈能伸!
可問題是,他這個泗水亭長目前是“試為吏”,也就說,他還處於試用期,隻有一年試用期滿且考評合格才能轉正。
在大秦當一名小吏很困難,想要考評合格,“不犯錯”隻是基本要求,還必須做出成績才行。
劉季個性灑脫,不拘小節,對他來說,在秦律條條框框的限製中不犯錯誤就已經很難了,還好他臉皮厚,愛交朋友,又廣結善緣,很快能打通上下階層的關係,和秦人稱兄道友,過得滋潤。
隻是成績方面……
“苦勞”主要針對出勤率,這點好說。
可“功勞”卻不好得,如今世道不太平,像剿匪啊抓盜賊啊都是要面臨受傷乃至生命危險的。
劉季重義氣,為兄弟朋友能兩肋插刀,但可不想無畏送死。
正在他發愁時,一名黑甲衛士帶著新公差來到泗水郡府衙,被他撞個正著。
嗨呀,雖是出遠門,但既有黑甲兵隨行,想來安全不用擔心,這不就是從天而降白送的功勞!
在不清楚公差具體內容的情況下,劉季隻聽了一字半句,就敏銳地抓住這次機會,果斷砸下重金,又找人托關係,終於從縣令手中薅到了這份差事。
夏老丈哪裡是夏老丈啊。
這是他的功績單啊!
不過劉季並不是對夏翁的相關信息一無所知。
秦軍既然挑選泗水郡內官吏護送夏翁,那夏翁當時的所在地一定離泗水郡很近,或者就在泗水郡。
而泗水郡位於淮水以北,郡內的下相縣還是項燕的老家,正位於秦楚交戰地附近。
再加上夏翁一路上時不時刨木頭。
劉季猜到“夏老丈是從前線戰場上撤下來的秦墨”並不難。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不管夏老丈是什麼人,又為什麼得秦軍看重,隻要他把人哄高興了,安安穩穩送進安豐縣城……
這時,說到口乾舌燥的夏翁終於意猶未儘地停下對稚唯的讚美和想念。
他喝了口水,想了想,神來一筆道:“季,我家女孫肯定喜你。”
“啊?”
被夏翁一句話驚到立馬回神的劉季一下子被口水嗆到。
“什麼我、咳咳咳!”
他沒記錯的話,夏老丈是說過他家女孫才八歲吧?!
在劉季古怪的眼神中,被秦軍特意瞞著,並不知情稚唯已經“病愈”的夏翁惆悵說道:“阿唯什麼都好,就是不愛說話,有時候我和她大母、叔父都要試著猜她在想什麼,或者要乾什麼。”
說著,夏翁上下打量著劉季,滿意點頭,道:“季你不一樣,雖然油嘴滑舌,但通曉人情世故,還會哄人,力氣也夠,阿唯若有你這樣的助手,必定輕鬆不少。”
劉季:“………………”
這話是在誇他嗎?
還有,“助手”是什麼東西?
發現夏老丈的滿意神色真情實意不作假,劉季隻能哭笑不得:“那……既然有緣,看來若有機會,季必得見見夏家猶女。”
雖然不打算真去哄小孩,但這並不影響劉季打蛇上棍跟那位“夏家小女子”論叔侄,拉進和夏翁的關係。
不過這次他失算了。
“哎,可不能稱'猶女',”夏翁連連搖頭擺手,“我兒小性,他這做叔父的,必不讓阿唯成為彆人的猶女。這稱呼不妥、不妥,換一個。”
劉季:“………………”
繞是他這般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本事的人,硬是被真誠直白的夏老丈噎得說不上來話。
劉季苦笑道:“我視夏翁為長輩,索性厚著臉皮,直接稱呼一聲'阿唯'吧。”
得,還是趕緊摸摸身上,有沒有能當給小輩見面禮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