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這一覺睡得不踏實,恍惚做了許多夢,醒來一個也不記得。
燭火還在燃,身體暖烘烘的,她睜開惺忪睡眼,發覺自己躺在江白硯懷中。
他沒醒,呼吸輕而平緩,聽不見聲音。
施黛仰頭瞧他的瞬息,江白硯撩起眼皮。
四目相對,施黛莫名覺得,他的眼眶有些紅。
不是錯覺。
她睡意散去大半,睜著圓潤澄亮的杏眼,湊近了打量:“你沒睡好?”
江白硯眼眶紅,眼珠旁也生了血絲,精神不太好。
他沒否認,語氣如常:“無礙。昨夜睡得遲。”
施黛警覺:“邪氣?”
“不是。”
江白硯低笑出聲:“數日未見你,想多看看。”
被一個直球打中,施黛睫毛撲簌簌顫了顫。
江白硯這輩子沒聽過情話,理所當然也不怎麼會說,在施黛面前,他習慣表露出毫無保留的愛意。
笨拙又赤誠,對施黛而言,盛過天花亂墜的千言萬語。
她剛醒仍有倦意,腦袋蹭蹭江白硯下巴:“你再睡一會兒吧。”
地下見不到太陽,施黛不清楚現在的時辰,對此不怎麼在意。
她進入心魔境,唯一的任務是協助江白硯鎮壓邪祟,隻要時時刻刻待在江白硯身邊,確保他安然無恙就行。
在這地方,僅有江白硯一人真實存在。外界更多事情,施黛不需要操心。
“不必,我睡足了。”
江白硯道:“想吃什麼?”
“都可以。”
早膳是一天中的大事,施黛來了興致:“挑你喜歡的做吧,我什麼都吃。”
以前兩人不熟,江白硯沒理由為她下廚,後來互表心意,又出了上古邪祟這檔子事,從頭到尾抽不出時間。
她很少吃到江白硯做的東西,無論他煮什麼,都覺得新奇。
“你的傷沒痊愈,我這回繼續在旁邊幫忙。”
施黛說做就做,騰地坐起身,隨手拂開頰邊亂發:“肯定比上次好。”
她說罷頓了頓,眼珠骨碌碌一轉,小聲補充:“……應該。”
上次她攬過翻炒的重任,把好幾道菜炒出了焦黃色,萬幸有江白硯在旁調味,勉強能吃。
希望今天一切正常。
施黛頭發長,睡得亂了,像一樹繁茂的墨色枝椏。
幾縷黑發掃過江白硯面頰,觸感微涼,光滑似錦,被他伸手握住,輕輕摩挲。
施黛一低頭,就看見江白硯在捏她頭發玩兒,懶散耷拉著眼,眸光寧謐溫和。
冷白指節穿梭於漆黑發間,像交融的墨與紗,頗有朦朧美感。
施黛看得入神,不禁笑道:“這有什麼好摸的?”
江白硯:“軟的。”
他對愛意沒有確切的界定與認知,出於本能覺得,施黛的每一部分,皆令他歡
喜。
想起昨夜的對話,施黛眉眼彎彎:“今天,還是由我給你梳頭發?”
江白硯溫聲笑應:“好。”
很乖的樣子。
不過——
之前半夢半醒不覺有異,這會兒逐漸清醒,施黛總覺得哪裡不對。
垂下腦袋靜默一陣,她微微皺眉:“江沉玉,我們之間轉移疼痛的術法,什麼時候能解?”
術法持續時間有限,過去這麼久,想必已經失效,她不應該跟個沒事人一樣。
施黛問:“你重新用了一遍?”
江白硯:“嗯。”
“打住打住。”
施黛立馬雙手交疊,比劃出個大大的叉:“不許再用。你識海裡藏著邪祟,要是身體垮了,哪來的精神把它壓下去?”
這裡雖是幻境,她眼前卻是江白硯真真切切的神魂,會難受會疼。
施黛還沒心安理得到,要一輩子靠他來承受疼痛。
江白硯一如既往回答:“好。”
施黛:……
他的“無礙”和“好”,在她這兒一律沒什麼可信度。
起床更衣洗漱後,江白硯為她綰了驚鵠髻。
這種發式是把頭發盤起,在頭頂分出兩個高髻,形如飛鳥振開雙翼,在長安宮廷尤其受歡迎。
亂發堆起,整個人平添幾分精神氣,施黛仰起瘦削白皙的臉頰,在鏡中端量好一會兒,頗為滿意。
等她給江白硯也梳好頭發,兩人一並去了灶房。
今天做的是陽春面,步驟簡單易懂,不需費神費力。江白硯做得熟門熟路,施黛在一旁幫點兒小忙,忽地笑出來。
江白硯抬眸:“怎麼?”
“總覺得,”她眨眨眼,燭光在瞳底悠悠打了個旋兒,“你做起吃的,姿勢和揮劍差不多。”
江白硯腰間,斷水劍發出低低嗡鳴,似是抗議。
施黛更樂。
江白硯做事認真,哪怕是簡單的下廚,也聚精凝神一本正經。
從施黛的角度看去,他側臉輪廓淩厲又精致,身姿筆直,像棵挺拔孤峭的鬆。
施黛笑吟吟誇獎:“是覺得你好看的意思。”
事實證明,江白硯特彆好哄。
她話語未落,對方已然揚唇:“那便多看看我。”
直球暴擊。
施黛耳後微熱,很從心地應:“好。”
江白硯做的陽春面味道上佳。
這是揚州城的特色面食,口味偏淡,蔥油濃香四溢,面條爽滑入味,淡色湯汁上漂浮有綠油油的蔥蒜,碧如翠玉,色香味一絕。
施黛喝一口湯,愜意眯起眼。
春天日漸回暖,這座宅邸的氣溫卻不高,大概因為陰氣太盛,又照不到陽光。
熱湯下肚,清淡爽口,裹挾沁人心脾的鮮香,心肝脾肺腎全被暖意包裹,熱乎乎暖洋洋,把寒意驅散無蹤。
施黛由衷感慨:“好吃,
好幸福。”
江白硯側目,瞥見她因騰騰熱氣泛紅的臉,和溫玉般白淨的耳垂。
他對吃食談不上喜愛,以往餓得太狠,連野草和生肉都吃過。
奇異的是,與施黛坐於桌邊,在陽春面散出的嫋嫋白煙裡,竟感到了慰藉與歡愉。
想來情之一字,頗為玄妙。
江白硯沒讓施黛洗碗,乾淨利落收拾好碗筷。
宅子面積有限,可供活動的範圍不大,施黛吃罷早膳,給關押在這兒的三人送完食物,與他回了臥房。
江白硯做事周全,連建造小黑屋,也考慮得十分周到——
憂心施黛整日無趣,他特意在房裡留有幾十冊話本子,讓她閒暇時翻開解悶。
順理成章地,它們成了施黛打發時間的法子。
房中靜謐,看起書來不被打攪,倒也舒適。
施黛原打算找些有趣的話本來讀,把小黑屋環視一圈後,有了新的念頭。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間臥房有床有櫃,有桌有椅,還有被整齊放置的筆墨紙硯。
為了對付山裡的妖邪,她帶在身上的符籙所剩無幾,恰好可以多畫幾張,以備不時之需。
江白硯沒準備黃紙和朱砂,但符籙發揮作用,是靠通天徹地的一點靈光,凡靈氣蘊藉之物,皆有符力。
畫在宣紙上也能成符,隻不過效用要減小幾成罷了。
心魔境內詭譎莫測,上古邪祟不可能毫無動靜,必須時刻做好防備,不讓江白硯出事。
施黛的行動力一貫很強,想法剛在腦中一晃而過,當即打定主意,提起筆來。
“我是符師嘛。”
她的動作比初時熟稔得多,一邊落筆,一邊對江白硯解釋:“多畫些符,以後遇上危險,我才幫得上你。”
她好歹有十多年畫符學符的記憶,倘若真出了事,肯定不會拖後腿。
“你若想畫,我去購置黃紙朱砂。”
江白硯道:“宣紙存不住靈氣,恐將你的靈氣平白耗損四成。”
是這個道理。
施黛點點頭,思量片刻,還是畫了十來張威力不小的符籙,仰起下巴嘚瑟一笑:“這叫未雨綢繆。”
她把餘下的靈氣留給黃紙用,沒接著往下畫,狼毫筆在指間輕盈一轉,落下兩點暈開的墨漬。
紙筆在前,施黛心血來潮:“你會畫畫嗎?”
江白硯站在她身邊,聞言微頓:“僅兒時學過。”
那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他自幼聰穎,在詩詞書畫上極具天賦,隨先生學過丹青。
後來江府滅門,江白硯不再握筆,常年執劍。
哪怕偶爾提了筆,他也沒描摹畫卷的閒情逸致,而是一心勾符除妖。
施黛笑笑:“我也是以前學過。”
她本人沒機會上美術補習班,修學水墨,是原主的記憶。
歸根結底,在某些方面,繪畫
和畫符有共通之處。
施黛練習符術久了,對符籙信手拈來,動筆行雲流水,加之與原主的記憶大部分融合,作畫時,頭腦和身體都有下意識的反應。
思索須臾,施黛饒有興致攥緊筆。
筆鋒遊弋,不消多時,紙上現出一株花枝繁盛的樹。
“是梅花樹。”
她又添幾筆,畫上兩道人影:“你和我。”
施黛側頭,雙目亮如玉珠:“怎麼樣?”
她畫得隨心所欲、不拘一格,雖潦草稚嫩,卻摒除了死板匠氣,精巧靈俏。
江白硯一眼辨出:“成婚之日?”
“嗯。”
施黛說:“那時是冬天,長安一定會下很大的雪——”
她興趣盎然,在紙上的空白重新作畫。
這回是兩人分立,中間多出個巨大團狀物,似是人形。
施黛很滿意:“我們可以堆雪人。”
她彎了眼,發絲在燈下淌出瑰麗色彩,一高興起來,眉間流光溢彩,柔和得像束暖光。
靈動溫暖,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施黛把筆遞給江白硯:“到冬天,你想做什麼?”
他垂目一瞬,長睫覆下濃鬱陰影,在眼尾勾起小而淺的弧。
“冬日天寒。”
江白硯提筆:“想同你圍爐夜話,煮茶賞梅。”
他有雙漂亮的手,骨骼分明,修長有力,因不擅長丹青水墨,落筆稍有滯澀。
但好歹學過一兩年,又常年苦修字符,江白硯筆觸漸漸流暢,和他性子一樣,是偏於簡約的畫風。
施黛湊近了看,紙上是兩個煮茶的小人,身後窗牖大敞,飛雪漫天。
她笑逐顏開:“好看。”
冬天在這兒,春天也不遠了。
想起曾經送給江白硯象征一年四季的生辰禮物,施黛鋪開另一張紙:“春天呢?”
她搶先畫下:“春天要放風箏!最近老是出事,我們忙來忙去,一直沒機會出去玩。”
江白硯輕揚唇角:“嗯。”
他想了想,在一旁落筆:“春朝踏青,曲水流觴。”
曲水流觴宴,指的是在彎曲水道裡放置酒杯,酒杯順水流到誰身邊,誰就拿起飲下。
在長安,這是百姓們春天消遣的風雅舊俗。
施黛瞅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的酒量……”
想打敗江白硯,正面對決的可行性少之又少,最直截了當的法子,是給他灌酒喝。
這人一杯倒。
“夏天的話,”施黛握起筆,“吃西瓜,去海邊。”
盛夏熱得厲害,她大可抱著江白硯納涼。
說不定,還能順便抱一抱鮫人尾巴。
江白硯在空處添:“暑意正盛,可泛舟遊湖。”
“秋天——”
施黛想了想,畫個又大又圓的月亮:“中秋賞月,闔家團圓。你和我爹會做吃的,
我們試試自製月餅。”
安靜片刻,江白硯輕聲道:“秋高氣爽,賞桂賞菊。”
施黛適時接話:“吃桂花糕栗子糕和蟹膏!”
江白硯很輕地笑:“好。”
一年四時的閒情趣致,被他們逐一畫在四張宣紙上。
晃眼望去,好像真的和她過完了一生。
他定定凝視,聽施黛說:“要說到做到哦。”
江白硯未語,擁她入懷。
他昨夜幾乎沒睡,不願浪費所剩不多的時間。
預感到邪氣的洶湧滋長,江白硯用了大半個晚上,把餘下的鮫淚縫上嫁衣。
回房後,借由燭光,他久久凝望施黛的睡顏。
細柳眉,杏子眼,瓊鼻朱唇,若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
是她,也隻能是她。
俯身埋首於施黛頸窩,江白硯開口:“喜歡你。”
他的側臉抵著施黛脖頸,呼出的熱氣全落在那處,又酥又癢。
和體溫一同傳來的,是江白硯平穩有力的心跳,每次呼吸,都聞得到清淺微香。
沒忍住輕顫,施黛不知怎麼,下意識問他:“有多喜歡?”
江白硯似乎笑了下。
“什麼都能給你。”
他道:“我有的,儘數予你,我沒有的,便奪來贈你。”
這話換作尋常人說,無疑不切實際。
但江白硯有底氣,也有實力。
才氣無雙,不世之才,一劍無出其右。
直至此刻,他方顯出少年人獨有的桀驁與篤信,凝眸對施黛道:“你所思所念,我皆可為。”
江白硯說得認真,像是承諾。
盛滿燭光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一瞬驚鴻,瀉出劍光般的凜色。
怦然心跳聲裡,施黛忽然想,如果江家滅門案未曾發生、江白硯不是由邪祟挑選的容器。
他理應如此刻一樣,風骨亭亭,鮮衣怒馬。
可惜沒有如果。
心緒難言,施黛一把抱緊他:“不需要。”
她悶悶說:“我隻要你就夠了。”
眉間風雪化開,江白硯溫聲:“好,我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施黛深吸口氣,“不許受傷,不許自傷,也不許總想有的沒的。要不然——”
她抿起唇,右手下探,觸及江白硯手背。
指尖掠過冰涼肌膚,來到他掌心,順勢合攏。
以禁錮的姿態,施黛與他十指相扣。
世上哪有真如朝陽一般,純然無瑕、心無雜念的人。
從小咬著牙一路往上爬,比起常人,她執念更深,也更堅決。
面對施黛,江白硯願意褪下滿身尖刺,贈予她少有的溫馴。
置身於江白硯眼前,她亦能破天荒地傾吐執欲,袒露朝陽下晦暗的陰翳。
施黛說:“我有時也會想,要把你關起來。”
她握得太緊,江白硯沒掙紮。
他隻垂眸一笑,縱容應聲:“關起來也無妨。”
下一刻,江白硯問她:“嫁衣,你想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