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30109 字 3個月前

斷水劍清光如月,照出一派澄明。

廊下的陰影裡,沈流霜目色沉沉,柳如棠單手掩唇。

閻清歡從拐角探出半個腦袋,看清大堂裡的情形,兩眼骨碌碌一轉。

被繚亂的劍氣所吸引,閻清歡盯了好一陣,才鬆鼠般縮回身子。

江白硯坐在正對樓梯的位置,抬眼之際,瞥見廊道中的人影。

依然是單手支頤的動作,他怡然自若,無聲笑笑。

一副心安理得的坦率姿態,叫人挑不出毛病。

“唉呀黛黛和江公子在邪潮裡折騰這麼久,肯定累了,是該坐下來休息會兒。”

柳如棠說話像倒豆,語速飛快:“那是斷水吧?不錯,很有活力。”

沈流霜緩緩轉頭看她。

她怎麼覺得,隊友之中,出了一個叛徒?

拐角後的閻清歡探一探頭,滿目憧憬:“斷水也可以這麼乖嗎?他們在鑒劍?”

印象裡,這把劍削鐵如泥,總是沾滿血的。

在江南遇到過多不勝數的名劍,見此情形,閻清歡仍想去摸一摸。

斷水太強,也太漂亮了。

沈流霜:……

原來叛徒是兩個。

不對,閻清歡隻是找不到重點的遲鈍腦袋瓜而已。

他們在原地怔忪片刻,桌邊的江白硯笑意清疏,竟是先開了口:“二樓查完了?”

二樓的人下來了?

施黛聽懂他的意思,側過頭去,朝三人揮手一笑:“我們這邊完工了。”

氣氛瞬間鬆弛,她指了指桌上的雪色長劍:“快看,斷水。”

沈流霜知道那是斷水。

她想不明白的,是江白硯的心思。

對於劍客而言,手中劍是最為重要的依傍,輕易不予人,也不可能讓人隨意觸碰。

以江白硯的實力和性情,恐怕到了視劍如命的地步——

他就這樣,讓施黛摸他的斷水劍?

很不尋常。

沈流霜心中警鈴大作。

“我們找到了韓縱的日記。”

柳如棠坐上木椅:“是個還算有意思的人,隻不過和案子沒關係。”

她本想再開口,隱約感應到周遭靈氣的翕動:“畫境在變化。”

柳如棠低聲:“快結束了。”

君來客棧外,陰風如野獸咆哮,窗邊暗影猙獰。

猝然間,一聲尖銳慘叫刺破夜色,火光飛掠,照亮窗牖。

山林響起窸窸窣窣的雜音,眾多妖邪四散而逃,緊隨其後,是一道沉穩有力的男聲:

“你們去左側包抄。”

在人心惶惶的當下,無疑是一顆定心丸。

“有火光……”

大堂裡炸開鍋:“是鎮厄司的人!我們有救了!救命!”

人們如遇大赦,喜極而泣。

宛如電影情節落幕

,施黛所見之處?_[(,萬事萬物化作朦朧墨煙,長廊消融,人影散作一灘水色。

耳邊嗡地一響,她再回神,眼前換了景象。

夕陽西下,紅霞漫天,光暈淌進客棧,映出殘損不堪的桌椅與門窗。

住客們消散無蹤,站在她身前的,是一襲輕柔長裙。

施黛抬頭,對上虞知畫的眼睛。

“……啊。”

閻清歡猛然回神,看看自己手掌:“回來了?”

好神奇,真真假假,像做夢一樣。

“回來了。”

虞知畫溫聲笑道:“幾位可有不適?”

施黛搖頭:“沒事。”

除了剛出畫境時略感眩暈,她沒覺得哪裡不舒服。

說話時,施黛垂下眼,望向桌上擺放的畫卷。

長卷原本泛有霧蒙蒙的靈氣,被他們在幻境走上一遭,變得泯然如常物。

“我們探查一遍,基本鎖定凶手了。”

柳如棠道:“君來客棧的廚娘,錦娘嫌疑最大。在她的臥房裡,我們找到與邪術相關的物件——她是個邪修。”

白九娘子憋了太久,尾巴一晃,由項鏈重回蛇形:“沒錯,簡直了!”

一個殘害過人命的邪修,在案發後離奇失蹤。

怎麼看,她都是板上釘釘的凶手。

“還真是她啊。”

宋凝煙坐在僵屍懷裡,輕哼一聲:“最初定下的犯人就是錦娘……要找到她,又得費一番功夫。”

陳澈目光掃過柳如棠:“你們可有受傷?”

“小傷。”

柳如棠挑眉:“一群普通邪祟,難得了我們幾個?”

靠在牆角的苗疆少年適時插嘴:“如棠,陳澈這是在關心你。”

沈流霜:“嘿。”

苗疆少年:“嘿嘿。”

宋凝煙:“嘿嘿嘿。”

柳如棠嘴角一抽,罕見噤了聲。

白九娘子用尾巴摸摸她耳朵。

“總而言之,儘快找到錦娘吧。”

沈流霜道:“若她修成心因法,日後定會繼續殘殺平民百姓,禍害無窮。”

宋凝煙打個哈欠:“包在我們身上。”

之後的半個時辰裡,沈流霜逐一敘述了畫境中的來龍去脈。

她說得一氣嗬成,末了禮貌笑笑,對虞知畫道:“多謝虞姑娘。若非虞姑娘相助,我們發現不了錦娘的邪修身份。”

當天晚上,等鎮厄司趕到客棧,錦娘房間連人帶物消失一空,沒留痕跡。

虞知畫虛弱搖頭:“是我應當答謝諸位仙師。我與家人突逢此難,衛霄又……他傷成那般模樣,我比誰都更想找出凶手。”

入畫消耗她的大部分靈氣,虞知畫薄唇慘白:“既然已查明真相,我能否先行回醫館?衛霄的傷,不知如何了。”

追捕凶手,是【踏莎行】的任務。

施黛作為外援,這會兒沒彆的事

,望向自己幾個隊友:“我們也到醫館瞧瞧吧?畢竟是親手辦過的案子,去看看客人們怎麼樣了。”

鎮厄司醫館裡的大夫技藝精湛,閻清歡經常進去請教。

聽施黛開口,他完全沒意見:我可以!”

江白硯也道:“嗯。”

“也好。”

沈流霜對上她視線,若有所思:“聽你的。”

*

君來客棧裡的遇害者們,被安置在醫館裡側。

一來作為證人保護,二來防止潛藏其中的罪犯逃走。

施黛踏進藥房,首先遇上一張陌生的臉。

“嫂嫂!”

紅裙少女小跑而來,拉起虞知畫右手:“你的臉色怎麼這樣白?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動用太多靈氣而已。”

虞知畫輕撫她手背,對施黛等人介紹:“這位是衛霄小妹,衛靈。”

施黛頭一回見到衛靈本尊。

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頰邊帶有嬰兒肥,一舉一動張揚靈巧。

施黛心有所感,眼珠挪了挪,不出所料,衛靈身後跟著個黑衣青年,相貌端正,腰間彆一把長劍。

這位是阿言。

虞知畫輕聲介紹:“小妹,這幾位是查辦此案的鎮厄司仙師。”

她有些擔憂:“你哥哥怎麼樣了?”

“哥哥傷得很重,白天一直在發燒,不久前緩過來一點兒。”

衛靈歎氣:“他醒來後始終念著你呢。嫂嫂去看看他吧?”

虞知畫頷首,轉向幾人,露出歉然之色:“幾位,失陪。”

閻清歡趕忙道:“虞姑娘快去,不必陪著我們。”

虞知畫步履匆匆轉身離開,衛靈將他們打量幾眼,急不可待:“仙師,知道是誰乾的了嗎?”

“衛姑娘不必擔心,鎮厄司正在緝拿真凶。”

沈流霜道:“你受傷了嗎?”

“我?我還好。”

衛靈笑嘻嘻,指一指身後:“有阿言護著我。”

施黛:“衛姑娘不是被卷進過鬼打牆?在鬼打牆裡,也沒怎麼受傷嗎?”

這是她想不通的一個疑點。

施黛在畫境遭遇的鬼打牆可謂九死一生,處處潛伏有殺機畢露的妖魔鬼怪。,饒是她,也覺得心驚膽戰。

衛靈不懂術法,為什麼能安然無恙?

“鬼打牆?”

想到不好的記憶,衛靈苦巴巴:“彆提了,我簡直被嚇個半死。那地方又黑又嚇人,多虧我運氣好,沒一會兒就撞上哥哥嫂嫂和阿言。我是被他們護著出來的。”

說到這裡,她眼中生出黯然。

正是在鬼打牆中,衛霄被怪物刺穿小腹,沒了半條命。

施黛一怔:“沒一會兒?你們彙合得很早嗎?”

衛靈心有餘悸:“嗯。要不然,我一條命就交代在那兒了。”

施黛低低應聲,與江白硯交換

一道視線。

他們親身經曆過鬼打牆,花去不少功夫,才在千鈞一發之時找到彼此。

與衛靈的遭遇大相徑庭。

不過……

施黛抿了下唇。

鬼打牆的長廊交錯縱橫,她不可能重複和衛靈一樣的道路。

兩人選擇的路徑南轅北轍,擁有不同的經曆,說得過去。

“對了。”

施黛狀若無意:“你哥哥衛霄,他給過你什麼保命的符籙嗎?”

“保命符籙?”

衛靈:“沒有。我哥用劍,不會畫符。”

這就奇怪了。

施黛記得清清楚楚,鬼打牆裡,衛霄曾問過她一句,“我給你的保命符籙,用光了嗎”。

她當時就覺得納悶,進入畫境前,虞知畫把所有人的性格特征和行為軌跡說過一遍,從頭到尾沒提過“符籙”。

同一件事,為什麼在這一個細節上,居然出現兩種情況?

“姐。”

施黛湊近沈流霜,小小聲:“我們在畫境裡經曆的一切,確定全部為真,對吧?”

沈流霜:“嗯。怎麼了?”

施黛搖搖頭:“沒什麼。”

想不通。

難道所謂“保命符籙”隻是其它物件的代稱?可即便如此,衛靈也不應該對這四個字如此陌生。

她暗暗思忖,身旁的沈流霜道:“衛姑娘,你哥哥和嫂嫂關係很好。”

“那當然。”

衛靈揚起小臉:“你們也覺得他倆般配吧?”

沈流霜語調不急不緩,有意引導:“他們認識多長時間了?怎麼認識的?”

“五六年了。”

衛靈道:“怎麼認識的?天定良緣唄。”

她驕矜一笑:“我哥總愛調皮搗蛋,一日去河裡鳧水,不慎抽了筋——是嫂嫂把他救下的。”

江白硯淡聲:“那時衛霄隻有十五六歲。”

他言簡意賅,表達的內容很明顯。

衛霄當時年紀太小,虞知畫卻活了幾十上百年。

這要能生出愛意,實在古怪。

“嫂嫂年紀比我哥大,畫中仙嘛。”

衛靈不甚在意:“初次見面,他們沒往郎情妾意的方向想。是後來接觸越來越多,哥哥和嫂嫂才相互動心的。”

她哥哥如今已有二十歲了,與虞知畫正好相襯。

這事兒無可厚非,施黛卻追問一句:“接觸越來越多?虞知畫救衛霄一命後,他們還有往來?”

“這就更巧了。”

衛靈興衝衝道:“我爹喜歡畫畫,請來一位教授丹青的先生,恰是嫂嫂。嫂嫂在我家,和哥哥低頭不見抬頭見,一來二去,可不就熟悉了?”

施黛嗯了聲,指腹輕撚:“確實很有緣。”

“在虞知畫包袱裡,有個姻緣箋。”

江白硯看她一眼,問衛靈:“是虞知畫和衛霄求的?”

“姻緣箋?”

衛靈有點兒懵:或許吧?他們兩個求簽,我不是回回都知道。不過……姻緣箋的話,肯定是哥哥嫂嫂一起求來的。要不然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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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想到什麼,江白硯安靜笑了笑,莫名有諷刺的意思。

線索越聽越亂,頭腦中像被塞了團亂糟糟的線。

施黛輕敲頭頂,試圖讓智商流進腦子裡。

想起又一個疑點,她壓低聲音,避開侍衛阿言,對衛靈悄悄說:“你對韓縱很感興趣?”

邪潮來襲的間隙裡,其他人皆是驚若木雞,生無可戀靜坐在地。

唯獨衛靈興致高昂,一直纏著韓縱不放。

按理說,她身為一個嬌縱的小姐,既被妖邪嚇得夠嗆,又受不了韓縱的脾氣——

怎麼做到持之以恒找韓縱搭話的?

聽施黛問出這樣一句話,衛靈神情微僵。

她似是猶豫,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用更小的音量回答:“你想知道?”

施黛點頭。

瞧了下身後的阿言,衛靈湊到她耳邊:“我想讓阿言吃醋。”

施黛一愣:欸?

施黛醍醐灌頂兩眼放光:噢——!

感謝衛小姐,讓她得到今天的第一個答案。

八卦果然是第一生產力!

“當時外面有很多妖魔。”

衛靈:“我想著大概活不成了,想激一激他,誰讓阿言平日裡像個悶葫蘆。韓縱長得還行,劍法也厲害,我假裝對他感興趣——”

她嘿嘿一笑:“阿言就不高興了。”

之前都以為衛靈是個粗線條的姑娘,萬萬沒料到,他們想到第二層,衛靈在更高深的第三層。

施黛眨眨眼:“你和阿言現在,怎麼樣了?”

“互通心意啦。”

衛靈眉眼彎彎,頰邊浮起淡淡緋色,如落雪的粉團:“你今後遇上喜歡的人,也可以這樣氣一氣他。百試百靈。”

施黛隱有所悟:“明白。”

近處的江白硯一言不發,掠來意味不明的眼風。

“衛姑娘。”

江白硯打斷對話:“此番上山狩獵,由何人提議?”

衛靈後退一步:“狩獵?當然是我哥。”

施黛想起來,在衛靈這個身份的推薦台詞裡,有“好累,不想走了”。

這位大小姐不像是熱衷於野外打獵的性格。

她心下一動:“你以前很少打獵吧?”

“不是‘很少’。”

衛靈皺眉,悶聲嘟囔:“是第一次。累死我了,以後再也不去。”

沈流霜順水推舟:“為什麼這次去了狩獵?”

“我哥提議的。”

說到這兒,衛靈嘴角上揚:“你們知道,阿言是我的侍衛,我與他身份有彆。哥哥原本不同意我倆在一起,被我臭罵了一頓——他和嫂嫂不也是相差甚遠?一人一妖。”

衛靈道:“那之後過去幾天,哥哥便想通了,主動告訴我,不如大家一起去山中狩獵。野獸靠近,阿言定會護著我。”

沈流霜笑:你哥哥……真是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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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隱有言外之意,衛靈沒聽出來,歡歡喜喜:“狩獵雖然遇上這檔子事,但說到底,我和阿言順順利利在一起了。不虧。”

正說著,藥房木門被人推開,蓄山羊胡子的大夫探頭出來:“外邊兒乾嘛呢?進來喝藥。”

不止衛靈,連施黛也露出驚恐的神色。

鎮厄司醫館的湯藥,堪稱人間疾苦,嘗過一回,施黛至今沒忘掉味道。

衛靈磕磕巴巴,本能抗拒:“喝、喝藥?”

話音方落,袖擺被人輕輕拽住。

衛靈側目,見阿言一手捏著她衣袖,另一隻手乖巧上抬,掌心攤開,是一袋飴糖。

“小姐。”

他開口,是低沉悅耳的聲線:“吃這個,會好些。”

衛靈綻開喜不自勝的笑,張開雙手,將他抱了抱。

阿言垂眼含笑,耳根通紅。

施黛緩緩揚起姨母笑。

閻清歡目光溫柔。

沈流霜眉心一跳,毫無征兆,皺眉覷向江白硯。

江白硯:?

看他做什麼?

“身體要緊。你們進去喝藥吧,不打擾了。”

施黛揮揮手,扭頭一望:“我們也進藥房看看?”

她還有問題想問老板娘。

推門而入,濃鬱藥味直撞鼻腔。

施黛不喜歡這股苦味,屏住呼吸。

房中或坐或躺近十人,全是在畫境見過的熟面孔。

老板娘楊玉珍抱緊算盤坐在牆角,淒淒慘慘戚戚,端起藥碗一口悶。

藥不苦,命苦。

施黛四人表明鎮厄司身份,老板娘先是一愕,旋即用力點頭:“大人們有什麼要問的?我一定知無不言!”

說罷咬牙切齒:“那混蛋砸了我的客棧。要知道是誰乾的,我……”

閻清歡好心安慰:“老板娘,等我們抓到凶手,會從她充公的錢財裡,抽一部分補償你的損失。”

說完又覺不對,目前認定的凶手是錦娘,這人錢袋比老板娘更空。

“你客棧裡的錦娘,”施黛問,“她精神是不是不太好?”

“錦娘?是。”

老板娘有些懊惱:“起初我看她可憐,姑娘家孤零零一個人,這才把她留下。沒想到剛過幾天,就見她蹲在牆角自言自語。”

那姑娘神神叨叨的,留下吧,無異於養個閒人。

可若說把錦娘趕走,她狠不下心腸。

“大人。”

老板娘面露苦色:“凶手,該不會是她吧?”

施黛軟著聲嘗試安慰:“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我們在查。”

她腦子裡盛滿太多念頭,說話間略一抬眼,猝不及防,瞥見一道漆黑影子。

以及兩把被那人背在身後的劍。

——韓縱正一言不發站在他們身邊,眸色幽深。

他想乾什麼?他什麼時候靠近的?他不是不愛與人打交道嗎?

心口咕嚕嚕冒出疑問三連,施黛聽見他的聲音。

“我名韓縱,擅雙劍。”

韓縱道:打不打?⑾”

施黛:……?

韓縱緊盯江白硯:“你用單劍,若覺得不公平,我拿一把劍也能打——不過以你的實力,想必不用。”

施黛大受震撼。

居、居然是與畫境裡一模一樣的台詞,他想打架的那份心,是刻在骨子裡的!

韓縱仍在面無表情吐台詞:“我的劍已許久沒遇上好的對手,你來,或許能滿足它們。”

江白硯:……

江白硯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氣息:“你有傷。”

餘光瞥見施黛滿臉吃瓜看好戲的表情,他閉了閉眼。

韓縱握拳:“等我傷好。打不打?”

被這人纏得心煩,江白硯終是應下,數日後與韓縱一決高下。

橫豎一套劍法的事,他習慣速戰速決。

從藥房出來,施黛笑得肩頭直顫:“你好受歡迎。”

被她笑得無奈,江白硯搖頭,生硬轉移話題:“去看看衛霄?”

衛霄和虞知畫是畫境裡的重要角色,直到現在,他們沒見過前者本尊。

施黛正有此意:“走。”

衛霄受傷太重,被安排在單獨的病房。

敲響房門,室內的虞知畫應了聲“進”。

推開門扉,在靠窗的木床上,施黛見到衛霄。

與畫境中的青年如出一轍,卻又迥然不同。

意氣風發的豪情消退殆儘,隻剩失血過多後孱弱的死氣。他醒著,瞳孔混濁,投來淡淡一瞥。

“多謝仙師……”

衛霄開口,氣若遊絲,四個字艱難吐出,再發不出聲。

虞知畫坐在床邊,眼眶微紅。

沈流霜:“衛公子的傷,大夫怎麼說?”

“傷及肺腑,很嚴重。”

虞知畫竭力勾出淺笑:“要不是我當時為他渡入氣息,衛霄大抵沒命了。”

衛霄握了握她的手,用作安慰。

施黛在意鬼打牆時的細節差,試探問:“衛公子,可曾送給衛靈保命符籙?”

衛霄眼睫一顫,張了張口。

他啞聲道:“符籙?山中多邪祟,狩獵前,我給過她幾張。”

“衛霄一向不愛畫符。”

虞知畫為他攏好頰邊碎發:“那幾張符籙,還是我幫他畫的。”

這樣。

想起衛靈,施黛眸光微動。

她大概想明白了。

衛霄疼得說不出話,意識迷迷糊糊,從他嘴裡得不到有用情報。

四人很有職業素養地不打擾重病患者,沒待多

久,便與這對未婚夫妻告辭。

來到醫館正堂,新鮮空氣迎面而至,施黛深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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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方才的問話,她的思緒總算通暢了。

沈流霜揚眉:“黛黛對這起案子怎麼想?”

與她對視一眼,施黛輕快笑笑。

她在想什麼,沈流霜果然知道。

若非對案件心存疑慮,打從一開始,施黛不會提出來一趟醫館。

“有些細節對不上。”

施黛低聲:“我覺得,凶手可能在什麼地方動了手腳。”

“動手腳?”

閻清歡:“是指線索有古怪嗎?”

施黛:“嗯。”

把所有七零八落的線索串連起來,她心底隱隱有了猜測。

這個猜測,需要更多事實來支撐。

“如果說,”施黛想了想,“我們之中,有人取代凶手的身份進入畫境,會怎麼樣?”

他們進去查案,不可能像真凶那樣布置邪陣害人。

沒有招邪陣法,就沒有後續的邪祟侵襲,這樣一來,幻境不就自然瓦解了?

“邪潮仍會出現。”

江白硯道:“畫境以虞知畫的畫卷為準。她根據記憶,在畫中繪有邪潮,即便無人設陣,也將重現當時的情形。”

施黛仔細回憶,想起那一幅由虞知畫繪製的長卷。

她畫的是……山中狩獵,鬼打牆,和邪潮入侵。

這三件事,一定會在畫境出現。

“你們覺不覺得,這次調查過於順利了。”

沈流霜雙手環抱,低眉思忖:“而且……那個東西,很奇怪對吧?”

“嗯,非常奇怪。”

施黛明白她的意思,揚起嘴角:“所以,我想去查明一件事。”

好奇寶寶閻清歡踮了踮腳,迫不及待:“什麼事?”

“查——”

施黛說:“君來客棧裡,幾十年前的那一次邪潮襲擊。”

*

一天過去,入夜的長安落了場雪,天地上下一白。

待旭日升起,又是一個好晴天。

時值正午,日色明媚。因少爺病重,衛府人來人往,個個神情肅穆。

聽聞鎮厄司的施小姐和沈小姐前來拜訪,虞知畫特地為她們斟上兩杯熱茶。

施黛身穿朝霞綢緋色襦裙,烏發鬆鬆挽起,瞧上去心情不錯,見她後脆生生道了聲“虞姑娘”。

沈流霜照例溫和含笑,一身綠竹紋青衣略顯懶散,腰間掛有一個靈官儺戲面具,脊背挺拔如刀。

“兩位請坐。”

遞給她們盛茶的瓷杯,虞知畫溫聲道:“天寒地凍,喝杯熱茶吧。”

“我們今天來,是想感謝虞姑娘的畫境,順便問幾個和案子有關的問題。”

施黛語帶感激,笑吟吟說:“沒有你的畫境,這樁案子破不了。”

沈流霜靜靜坐在她與虞知畫中間,靠

上椅背。

虞知畫搖頭:“凶手抓到了嗎?是那位廚娘吧?”

“其實……我們覺得,凶手可能不是錦娘,所以才來問你新的線索。”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錦娘現在不知所蹤,哪兒也找不到她。”

這姑娘生得乖巧,低眉順目的形貌像隻兔子,嬌憨可愛。

虞知畫眉眼舒展,誠懇道:“施小姐問吧。我有問必答。”

施黛關切道:“衛霄的情況怎麼樣?聽說他被帶回了衛府照料。”

“傷勢幾乎危及性命,家裡請了名醫。”

虞知畫輕歎,眼底覆上薄愁:“隻望他能挺過這一遭。”

施黛笑了笑:“好人有好報。衛公子為了救你才受傷,老天會保佑他的。”

虞知畫嘴角輕勾,看不出在想什麼。

“施小姐為何覺得,”虞知畫道,“凶手不是錦娘?”

“調查得太順了。”

施黛誠實回答:“幕後凶手修煉心因法,已經殺了好幾個人,而且每次殺人,都沒留太多痕跡——這是個心思縝密的家夥。”

與之相比,錦娘露出的馬腳太多。

“實不相瞞,在畫境裡,我們甚至找到她的記事簿和法器。”

施黛說:“全部大大咧咧擺在床底下,毫無防備。但凡有人走進她房間,俯身瞧一瞧,錦娘不就露餡了?”

錦娘是個新入門的邪修,連邪氣都沒辦法好好控製,怎麼接觸心因法、神不知鬼不覺殺害那麼多人?

虞知畫:“這樣說來,施小姐覺得,有人陷害錦娘?”

“錦娘下落不明,可以說她畏罪潛逃,換個角度——”

施黛認真思考:“凶手殺了她毀屍滅跡,營造她是真凶的假象,同樣行得通。”

虞知畫沉吟片刻:“對。”

“暫時排除錦娘,就得從剩下的人裡找凶手。”

施黛說:“凶手的必要條件是,每次邪潮間隙,至少離開所有人的視線一次,去啟動驅邪陣法。”

虞知畫順著她的思路:“我記得……大部分人全程都在。離開過大堂的,隻有韓縱和錦娘。”

她始終置身一樓,最有發言權。

沉默須臾,虞知畫補充:“衛霄和迎春也不在。但衛霄身受重傷,迎春……迎春膽子太小,在二樓撞見幾隻邪祟後,逃下了一樓。”

迎春是照顧衛霄的侍女。

施黛想起來,他們在畫境裡,的確遇到過徘徊在二樓的妖物:“迎春撞上邪祟,沒受傷嗎?”

“多虧老板娘。”

虞知畫溫眉善目:“迎春說,當時老板娘也在,為防身,手裡拿著菜刀。”

她說罷抿唇,語氣沉了沉:“施小姐,究竟懷疑誰?”

虞知畫不傻。

懷疑到韓縱頭上,施黛不會特意來找她問話,她與那位遊俠八竿子打不著邊。

四目相對,風聲一時凝滯,落針可聞。

施黛攥了攥指尖,尾音如石子墜地,清晰可辨:“虞姑娘心裡想的那個。”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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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畫臉色微白,輕笑道:“施小姐,衛霄腹部的傷口,你們是親眼見過的。他受那麼重的傷,哪來的力氣召來邪祟?”

“傷口可以二次加工。”

施黛沒再繞彎子:“在任何時間,他都能趁鎮厄司沒來,給自己小腹捅刀子——比如即將塵埃落定的第三波邪潮期間。”

“這就更沒道理。”

虞知畫語帶慍怒:“小妹親眼見過他被邪祟所傷。施小姐你……你進入畫境,也看過他的傷勢吧?”

施黛沒反駁。

在鬼打牆裡,她為了確認衛霄的狀況,切切實實檢查過那道傷痕。

深可見骨,足以致命。

“嗯,見過。”

場面有些劍拔弩張,不知怎麼,施黛反而鬆了口氣:“正是在這裡,我中了凶手的騙術。”

虞知畫一愣:“什麼意思?”

“我的確見過一個人,為了保護你,小腹被邪祟貫穿。”

刹那的寂靜。

施黛抬頭,直視她雙眼:“如果……那個人,根本不是衛霄呢?”

並不習慣緊繃的對峙,她緊張得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的虞知畫薄唇輕顫:“什麼?”

“不是衛霄,還能是誰?”

虞知畫匪夷所思:“他和衛霄長得如出一轍。施小姐,衛霄可沒有雙胞胎。就算是我的畫筆,也畫不出活生生的人。”

一息冬風拂過,吹得脊骨瑟瑟生寒。

施黛打了個寒顫,手背被人輕輕撫下,抬眸望去,沈流霜朝她輕揚嘴角。

是一個安撫性質的笑,和煦如風,很有安全感。

手背傳來令人安心的暖意,施黛點點頭。

“此人的來曆,說來話長。”

施黛定神:“虞姑娘,你和衛霄有個姻緣箋,對吧?”

虞知畫身形微頓:“是。”

施黛直言不諱:“在畫境裡,我們見過它。”

她當時覺得奇怪,問過柳如棠,這對未婚夫妻是不是認識了很多年。

因為姻緣箋太舊,紙張泛黃,看材質已有數年。

這就是昨晚閒聊時,沈流霜口中“非常奇怪的那個東西”。

倒推幾年,衛霄是個半大的小少年,虞知畫哪能和他去求姻緣箋?

可偏偏,在閻清歡得到的衛霄行動軌跡裡,又說衛霄很重視它。

他總不能隨身攜帶虞知畫和彆人的姻緣箋吧。

“姻緣箋上寫,‘南風知我意’。”

心緒漸漸平息,施黛從容出聲:“虞姑娘,這是你在什麼時候,和什麼人求來的簽?另一半‘吹夢到西洲’,不在衛霄身上嗎?”

破天荒地,虞知畫沒有回答。

女人沉默盯著地面,眸底暗色翻湧。

“你和衛霄

很有緣。”

施黛目光漸沉:“衛霄十幾歲時,就因墜入河中,被你所救。後來衛老爺找人教授丹青水墨,恰好是你來了衛府。”

她默了默,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可是……畫中仙技藝超群,會無緣無故留在一戶商戶人家,當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嗎?”

虞知畫不語。

“這個案子,其實有非常多的疑點。”

施黛道:“首先,凶手身為邪修,為什麼要大搖大擺襲擊客棧?像以前一樣,一個接一個殺人行凶,不是更能隱藏身份嗎?”

“其次,為什麼是君來客棧?它太不起眼,攻擊這裡,邪修得不到額外的好處。”

施黛目光一轉,看向近處的女人:“非要解釋的話,凶手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須、一定要選擇這個地方。”

虞知畫看著她:“什麼理由?”

一個能解釋鬼打牆裡一模一樣的“衛霄”,也能解釋祈願箋的理由。

施黛心口跳了跳:“畫境裡,老板娘告訴我們,君來客棧曾被妖邪襲擊過三次。幾十年前的某一回,毫無緣由地,邪祟大肆圍攻過客棧。”

在那次驚變中,幾名修道之人挺身而出,以身死道消為代價,除滅邪祟。

虞知畫半闔眼,緘默無言。

“我在鎮厄司的卷宗裡,找到了當年的記載。”

停頓半晌,施黛說:“逝去的犧牲者中,有個男人……名叫‘秦簫’。同樣死去的,還有他的表妹秦箏和好友嚴明。”

虞知畫從沒叫過“衛霄”。

自始至終,她對未婚夫的稱呼是“阿霄”。

阿霄,阿簫。

施黛至今沒忘,第三波邪潮結束後,有人說起死後化作厲鬼遊蕩的事。

虞知畫笑得溫柔,輕聲告訴他們,逝去之人的魂魄難以被陽間窺見,一旦死去,便入輪回。

逝者已矣,轉世投胎,心懷眷念不舍的,永遠是活著的人。

“姻緣箋,是你和秦簫求的吧?那是多少年前?”

四十年,亦或五十年?那個時候,虞知畫剛入世不久,應當如白紙一樣懵懂純白。

為救虞知畫,秦簫在邪潮中喪生。

虞知畫徘徊數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她遇見秦簫轉世,如今的衛霄。

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與緣分,不過源於悄無聲息的蓄意接近。

落水相救和教授書畫都是。

衛霄與秦簫擁有相同的魂魄、相同的形貌,虞知畫時隔多年與他相逢,很難不意動。

“正因如此。”

施黛鼓起勇氣,定定看她:“虞知畫,你才能瞞天過海,順利騙過我。”

虞知畫默然抬眸,卷翹濃密的長睫下,雙目不辨喜怒。

“你的記憶確實不會騙人,你的畫卷也不可能出錯。”

施黛道:“但……整整第二幅畫裡,我見到的從不是衛霄,甚至於,一切遠非當天的景象——”

“那是四十年前,秦簫死去的晚上。”

即便早有準備,親口說出這段話,還是讓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

畫中仙的三幅畫,是虞知畫親身經曆過的事實。

事實沒法改變,為混淆視聽,虞知畫繪畫時,用了個隱晦的伎倆。

第一幅和第三幅,選取前天夜裡的記憶,很正常。

第二幅分為兩部分。

鬼打牆內,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現;鬼打牆外的君來客棧,仍采用前夜之景。

因此,沈流霜等人察覺不出異樣。

而施黛與江白硯置身於暗無天日的回廊裡,從頭到尾,隻見到虞知畫與“衛霄”。

虞知畫容顏不老,身為轉世,衛霄與秦簫相貌一致。

在四十年前的記憶裡,施黛成為秦簫的妹妹秦箏。對衛靈和秦箏,虞知畫統一稱作“小妹”,分不出差彆。

江白硯也不再是侍衛阿言,而是秦簫的朋友“嚴明”。

施黛和江白硯的長相在畫境不變,幾乎不可能意識到,自己這一幕角色更改,換成了數年前的另外兩個人。

一切嚴實合縫,任誰都會被唬過去。

施黛想,難怪衛霄非得帶著衛靈和阿言,他想要的,是“小妹”和“阿嚴”,從而與四十年前的稱呼對應。

哪怕沒有侍衛阿言,他也會邀請另一個同音的人來。

“四十年前,秦簫為了救你,腹部被妖邪貫穿。”

施黛想起那個拿著劍、笑意乾淨爽朗的年輕人,原來他早就死在多年前。

“現如今,用心因法殘害數人後,為擺脫你們在鎮厄司的嫌疑,你帶衛霄故地重遊。”

施黛輕聲:“你早就想好了計劃。領著衛靈和阿言上山狩獵,聲稱天色已晚,住進君來客棧。當夜邪陣啟動,和多年前一樣,你帶衛靈與阿言進入鬼打牆。”

“在鬼打牆裡,衛霄假裝被邪祟重傷。衛靈膽子小,怎會掀開衣服去細細檢查?離開鬼打牆後,你借口為他治療,讓衛靈與阿言出門看看客棧的情況。”

到這裡,就和第三畫的情形一樣了。

“房中隻剩你和假意重傷的衛霄。”

施黛說:“作為真正的幕後凶手,隨時隨地,他都能驅動邪陣。”

在虞知畫創造的畫境中,儼然是另一種情形。

施黛把前世的“秦簫”認作衛霄,特意檢查他的傷口,確認他隻剩下半條命,直接排除了衛霄的嫌疑。

前世的因,換今生的果。

好一出偷龍轉鳳。

“這就是凶手選擇君來客棧的原因。”

施黛深吸一口氣:“你們要複刻四十年前的景象。一樣的‘衛霄’,一樣的‘虞知畫’,一樣由君來客棧走廊形成的鬼打牆。”

柳如棠曾言,虞知畫被目睹與連環凶殺案的死者有過接觸,在鎮厄司的重點懷疑名單。

很快,鎮厄司將對她展開調查。

到那時,衛霄修習邪法的事跡定然暴露,必死無疑。

在被查出邪修身份之前,他們需要洗清嫌疑。

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

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並把罪名嫁禍。

“你在前世秦簫死去的地方,用他的重傷瀕死,上演一出偷天換日的戲碼,企圖換取今生衛霄的一線生機。”

冷風倏過,撩動施黛鬢邊一縷碎發。

日光柔暖,此間卻唯有透骨的寒。她雙眼灼灼如冷焰,看向虞知畫的眼底毫無懼色,一字一頓。

“而我,是為你們脫罪的目擊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