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而行,遠比獨自摸索愜意得多。
自從與隊友彙合,施黛腰不酸了腿不麻了,雄赳赳氣昂昂,頗有要大乾一場的氣勢。
——畢竟,有江白硯在身邊,真的很有安全感。
回想起來,施黛從沒見他流露過恐懼的神色。
無論置身何處,江白硯永遠遊刃有餘,哪怕在九死一生的絕境裡,他也能滿不在乎地輕笑揚唇。
今時今日,亦是如此。
江白硯神情疏懶,右手提劍,劍尖時而擦拂地面,溢開寒冽輕聲。
他似行於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廊道,瞧不出半點殺意,長身玉立,有如蕭蕭青竹。
尤其此人除邪如切菜,劍光之下,邪魔無所遁逃。
看美人揮劍,是一種視覺享受。
施黛一邊用符籙驅逐突襲的邪祟,一邊很給面子地捧場:“好厲害!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
江白硯淡聲:“遮山。”
“好聽。”施黛的誇讚發自真心,“江公子是個文化人。”
他的劍叫“斷水”來著。
江白硯:……
旁人倘若肆無忌憚地挖苦嘲弄,他還能習慣性反唇相譏。
施黛一連串的讚譽之詞兜頭落下,反讓他一時語塞。
手腕微轉,劍鋒刺穿一隻邪祟心口。
江白硯輕慢笑笑:“施小姐的符術亦大有長進。”
那當然,她一直在刻苦練習。
施黛挺直腰板,眼角輕勾帶笑,像被捋順了毛。
“不過,”她腦子沒停止思考,“衛靈居然能在這種地方保住性命。”
她目前經曆的一切,全是衛靈曾經的真實體驗。
被虞知畫叫到臥房、遭到邪祟侵襲、撞上鬼打牆……
衛靈被困在這裡時,一定也遇見過許多凶殘的邪祟,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身為毫無靈氣的普通百姓,衛靈幾乎沒有反抗的餘力。
她試圖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驀地,耳邊響起輕而亂的腳步聲。
又是邪祟?
施黛心下一緊,握緊殺鬼符籙,看清陰影中的兩道人形,不由頓住。
一男一女,男人高挑健碩,是她沒見過的陌生面孔;女人纖瘦窈窕,面頰如被筆墨細細勾勒,正是虞知畫。
與施黛四目相對,男人喜出望外,將她上下打量:“沒事吧?”
對衛靈很在意的樣子。
施黛一瞬明悟男人的身份,果不其然,聽他身旁的虞知畫道:“小妹可有受傷?這鬼打牆來得突然,你哥哥憂心你的安危,快急壞了。”
施黛大咧咧一笑,把符籙一股腦藏進袖中的暗袋:“我沒事,有阿言在身邊嘛。你們怎麼樣?”
男人是衛霄。
衛霄在第二畫中身受重傷,扮演他的閻清歡被暫時抽離幻境,眼前所見,是虞知畫記憶裡那位真實的未婚夫。
施黛不動聲色,默默端詳。
衛霄人高馬大,身穿一件極普通的金邊暗紋黑衣,瘦削臉,高鼻梁,英挺劍眉下,一雙眸光熠熠的眼睛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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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有什麼事。”
衛霄亮出手中長劍,隨意綁起的高馬尾輕快一晃:“我可是你哥,很厲害的。”
他說罷頓住,咧嘴笑笑:“當然,你知畫姐姐更厲害。”
虞知畫淡淡瞥他,無奈似的揚了下嘴角。
“客棧怎麼會有邪祟出沒?”
施黛佯裝不安,苦著臉道:“我們被困在這種鬼地方,要怎樣出去?”
“彆怕。”
她裝可憐很有一手,衛霄趕忙安慰:“有我保護你,沒事的。”
“鬼打牆並非渺無邊際,每條長廊的組合變化,都可用奇門遁甲勘破。”
虞知畫溫聲:“我略懂奇門之術,小妹跟著我就好。”
衛霄適時接話,嘚瑟笑道:“你知畫姐姐懂得多吧?”
施黛:是比她更活躍的誇誇精!
虞知畫沒搭理他:“我們儘快朝出口方向走吧。鬼打牆中邪祟眾多,久留於此,恐惹邪氣入體。”
不久前吸入邪氣、頭昏腦脹的感受宛然在目,施黛登時讚同:“好。”
有虞知畫和衛霄在,她與江白硯不能隨心所欲使用術法。
施黛牢記人設,悄摸摸往江白硯身側靠近幾步。
“江公子。”
施黛壓低嗓音:“按照原有的劇情發展,我之後是不是要一直跟在你身邊?”
江白硯輕輕“嗯”了聲。
施黛好心情地翹起嘴角。
她不排斥和江白硯待在一起,離他近些,總覺得安心。
這是強者獨有的威勢,網一樣罩開,把險厄隔絕在外。
他身上的冷香也很好聞,似乎有祛除邪氣的能力,嗅上一會兒,體內鬱結被滌蕩一空,清清爽爽。
她沒遮掩唇邊揚起的弧,一副眉眼飛揚的模樣,江白硯看上一瞬,倏而垂眸。
虞知畫與衛霄在前方探路,不時竊竊私語幾句。
前者一如既往沉靜柔婉,許是身處險境的緣故,比施黛印象中更加清冷,不似之前那樣愛笑。
衛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多數時候是他在說,虞知畫聽。
說到興起,青年的高馬尾搖晃幾下,攜來他被壓低的豁朗笑音。
與施黛想象裡那個桀驁不馴的富家子弟相比較,顯露純粹的孩子氣。
“當心。”
虞知畫停步:“有很重的邪氣。”
她感知敏銳,即刻落音,長袖翻飛,手中凝出一支玉筆。
這是施黛首次見到畫中仙戰鬥。
玉手執筆,律動行雲流水,淩空畫出幾道橫斜的雷電。
電光騰起,轉虛為實,但聽劈啪悶響,直入角落一團黑影體內,轟然爆開!
畫中仙並非擅長打鬥的妖怪,
由假化真,殺傷力終究比不得實物。
加之虞知畫修為不深,一擊命中,隻險險將其重創。
黑影厲聲哭嚎,原地掙紮撲騰。
恰在同時,另一隻邪祟如飛鳥振翅,自頂上俯衝襲來。
“看來我們聚在一起,被它們嗅到人味了。”
衛霄輕嘖,眼底戰意迸發,好似蓄勢待發的豺狼:“看我的。”
隨他抬臂,長劍破風,空氣裡豁然響起氣流被撕裂的迅疾呼聲。
衛霄的劍術算不得精湛,重在有股子狠勁,用劍身格開一道邪霧,不等怪鳥貼近,直截了當斬斷它頭顱。
施黛想用符籙卻用不了,手癢心也癢,隻能老老實實當氣氛組:“好厲害!”
江白硯眸色微動,看她一眼。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衛霄得意甩開額前一縷亂發,賣弄般轉了個劍花:“你們當心,或許有邪祟從後方來。”
江白硯頷首:“後方我來。”
侍衛阿言擅長劍法,懂些降妖除魔的招數,他收斂攻勢去打,不至於引起衛霄和虞知畫的懷疑。
“沒問題。”
衛霄抹一把額頭細汗,看向施黛:“我給你的保命符籙,用光了嗎?”
施黛微愣。
符籙?衛霄曾給過衛靈符籙?
無論虞知畫還是柳如棠,都沒提過這件事。
施黛不清楚所謂的“保命符籙”究竟是什麼符,避免胡說八道崩人設,含糊應下:“嗯……用光了。”
衛霄不過隨口一問,聽罷朗然笑笑,遞來一把小刀:“好好待在我們後邊,有事喚我。這把刀,你留著防身。”
前方的虞知畫還在與更多邪祟纏鬥,他說完輾轉騰挪,揮劍入局。
四人聚在一處,活人氣息濃鬱,引來一個接一個怨鬼與妖邪。
江白硯回身,僅憑一陣突兀的風,頃刻斷出邪祟襲來的方向。
斷水直刺邪祟咽喉,他出劍的速度乾淨利落:“施小姐,當心。”
江白硯沒多留,身如清鴻白絮,熟稔前攻。
在他看來,此地的邪祟稱不上棘手,如何壓製實力,才是應當在意的事。
堪堪壓下五成,劍意冰冷,疾風流轉,輕而易舉劃開一隻妖物的皮肉。
江白硯眼中漸生困惑。
他慣於在殺戮中尋得快意,劍鋒割破邪祟身體,理應讓他心底熨帖。
而今卻隻覺困頓。
胸腔裡如有連綿鋪陳的棉絮,死死壓入心尖,上不去下不來,連呼吸都不暢快。
他分不清何為所求,仿佛有彆的某種事物淩駕於殺伐之上,求不得,觸不到,百轉千回,平添苦厄。
他在期許什麼?
又一隻邪祟被一分為二,身後席卷冷峻罡風。
殺意如高山傾頹,欲將他撕裂。
未待江白硯轉身,邪祟竟已發出慘叫——
施黛找準
時機,趁它一門心思偷襲江白硯,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與邪祟近身相搏,陰冷感從腳底直衝腦門,漫開毒蛇一樣瘮人的風。
施黛習慣遠程揮符,這會兒顯然不大適應,屏住呼吸,把刺進它體內的小刀用力壓深。
這是隻擁有實體的妖祟,刀口沒入心肺,逐漸沒了氣息。
“後面還有我。”
施黛仰頭,晃了晃手裡寒芒閃爍的小刀,輕挑眉梢:“你儘管前行便是。”
這是不久前,江白硯曾對她說過的話。
如今回贈給他,恰到好處。
少年眼中疑慮未消,一瞬不瞬凝睇她半晌。
心緒難明,江白硯沒應聲,自喉間溢出低不可聞的輕笑。
這次的纏鬥持續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等邪祟退散,廊間血色斑駁、一片狼藉。
“總算結束了。”
衛霄把幾人巡視一通,確認無甚大礙,講話劈裡啪啦:“你們受傷嚴重嗎?嘶……那隻鳥抓得好疼。”
虞知畫語有無奈:“我看看。”
衛霄樂顛顛伸出手臂。
施黛默默後退,避開兩人之間過於濃稠的氛圍,看向江白硯。
他有意藏鋒,身上不可避免出現幾道血痕,萬幸都是小傷,流血不多。
施黛目光上移,指指他側臉:“江公子。”
江白硯聽她小聲:“你臉上有道口子,在流血。”
應是被爪子抓出的痕跡,血液刺目,快染紅小半張臉。
施黛說著低頭,從袖中掏出一塊雪色玉梨花方帕,遞向他身前:“你擦擦吧。”
一句話說完,恍惚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眼熟,她頭一回見江白硯時,在那座廢棄荒宅裡,也曾試圖遞他手帕擦拭血跡。
……結果被毫不留情直接拒絕了。
施黛悄悄抬眼,觀察他神色。
少年人的指節冷白如玉,輕輕覆上手帕:“多謝。”
然後接過帕子,在側臉胡亂一抹。
顯而易見,江白硯對此沒什麼經驗。
原本隻是往下蜿蜒的血漬,被他信手擦拭,幾乎暈染上半邊臉頰,像塗了蹩腳的胭脂。
施黛看得噗嗤一笑:“不是……哪兒能這麼擦?我來吧。”
長睫輕顫,江白硯沒吭聲,把手帕遞還給她。
他身量太高,後知後覺應當俯身,貼近了,又聞見若有若無的梅花香。
施黛抬手,小心翼翼拭去他頰邊血跡。
不疼,很輕,蜻蜓點水的觸感,竟讓他心底隱有充盈之意。
“施小姐。”
江白硯道:“方才太危險。”
他說得簡潔,施黛卻立馬明白意思。
邪祟來襲,危機重重,她用不了術法,應當乖乖在後方待著。
“我是沒靈氣,不是沒用。”
施黛揚起下巴:“剛才那一招出奇製勝,厲害吧?”
是得意洋洋的情貌,脖頸稍抬,連帶額前卷翹的碎發也飄悠晃蕩,在視野裡幽微掃過。
江白硯隻笑:“嗯。”
垂眸看去,是她繡有花枝的輕盈帕尖。
手帕單薄,被染作輕煙般的淺白色澤,那束生機蓬勃的花朵便尤其明顯——
似在他心口悄然紮根,生出隱秘枝芽。
澀而癢,無端叫囂著索取更多。
“施小姐,”鬼使神差,江白硯低聲開口,“弄臟手帕,待出鬼打牆,我為你清洗。”
施黛:“嗯?”
“不用。”
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施黛笑出兩顆白亮虎牙:“江公子的手適合握劍,洗帕子很簡單的,我來就行。”
然而話音未落,手帕已被他握入掌心。
五指合攏,輕撫那片觸感陌生的溫熱柔軟,江白硯尾音含笑,似有戲謔,亦有幾分不甚明晰的綺麗蘊意:
“洗施小姐的手帕,比握劍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