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塵埃落定, 沒過多久,鎮厄司派了更多人趕到。
施黛:這很合理,就像所有電影裡, 警察大部隊總得等到最後才來。
令整座長安城人心惶惶的連環凶殺案終於告破, 在閻清歡的竭力施救下, 犬妖勉強保住了一條性命。
“乾得不錯。”
副指揮使殷柔聞風而至,指尖輕點, 一隻赤紅色小蟲張開雙翅,輕盈飛進犬妖耳中。
比起上一次見到的青色甲蟲,這隻蟲子殷紅如血, 不變的, 是色澤濃鬱、仿佛能從身體裡流瀉而出。
施黛知道殷柔不會害他,站在一旁看得好奇:“副指揮使,這是什麼蠱?”
“他受傷太重,不宜顛簸, 我用這‘護心’蠱, 能暫時保住他的心脈。”
殷柔笑道:“醫毒不分家嘛。我們蠱師雖然擅長下蠱下毒,但論救人, 也是懂上一些的。”
閻清歡聽得滿臉崇拜。
曾在江南時, 他一門心思研究治病解毒的手段,決意要懸壺救世。直到步入鎮厄司,才發現如果隻會些醫術, 根本不夠看。
鎮厄司的職責雖是探案,但與靠腦子抽絲剝繭的衙門不同, 在鎮厄司裡,遇上的都是實打實的妖魔鬼怪,得靠真功夫。
譬如今晚, 明月山中鬼魅橫生,他的隊友要麼刀劍凜冽,要麼符術過人,隻有他,全程小心翼翼跟在所有人後頭。
這也太拖後腿了,和他想象中的大俠完全不一樣。
他必須變得更強。
聽見殷柔那句“醫毒不分家”,閻清歡撓了撓頭:“副指揮使,如果我想學一些進攻的手段……該怎麼做?”
殷柔掀起眼皮。
“進攻?你是搖鈴醫吧?”
沉思須臾,殷柔挑眉道:“銀針會用嗎?”
閻清歡不假思索:“學了很多年。”
“我有一冊秘籍,名叫《鬼門十三針》。”
殷柔笑笑:“鬼門十三針源於古醫,以銀針為武器,共十三種變化,不僅能擊退邪魔,還可以重創厲鬼。你既然熟悉銀針的使用,學起來應該很快。”
副指揮使,大好人。
閻清歡感動得連連點頭:“多謝副指揮使。我應當給你什麼報酬?”
殷柔一愣,噗嗤笑出聲:“不用。你好好活著,保住小命就行。”
兩人對話時,施黛正打量著不省人事昏迷過去的犬妖。
他已經化作原型,是隻傷痕累累的黑狗,體格瘦弱不堪。由於練習傀儡術、操控多年靈線,在黑狗的兩隻前爪上,遍布細細密密的割裂傷。
正如張三郎所寫的話本子那樣,這是隻知恩圖報的忠犬。
施黛對他沒什麼壞印象,存了點兒私心,看向殷柔:“副指揮使,犬妖會被怎樣處置?”
“他?”
殷柔輕撫下頜,認真思量:“殺人是為了報仇,沒傷害無辜百姓,確實情有可原……但他操控傀儡時凝聚大量陰氣,將許多邪祟引入坊市中,造成了不小的亂子。”
殷柔:“得罰。”
這話一出,不止閻清歡倒吸一口冷氣,連施雲聲也微微蹙眉,眸色沉了沉。
瞥見他們表情,殷柔哈哈大笑:“不過,不會罰得太狠。你們知道長安城裡的不良人吧?”
施黛點頭:“長安城中,會征用有劣跡之人,讓他們充任偵緝逮捕的小吏。”
這是大昭中一個非常有趣的機構。
“不良人”隸屬於官府,主要負責緝拿盜賊、探查凶案。在不良人中,一部分成員是曾經小偷小摸、作奸犯科的罪犯,官府特意將他們收編,為己所用。
如此一來,既能維護皇城治安,又能發揮罪犯的長處,讓他們將功贖罪,可謂兩全之策。
施黛明白了:“所以……”
“我們鎮厄司裡,也有幾個小隊負責收容有罪之人。”
殷柔道:“隻要實力夠強、罪行不大、本身沒有惡念,就有機會被征用。我看這條黑犬,挺符合條件。”
能同時操縱幾十上百隻妖魔鬼怪,毋庸置疑,犬妖很強。
施黛想了想,如果犬妖真能進入鎮厄司當差,那他們以後算是……同僚?
“不過這並非板上釘釘的事,結果如何,還要看最終的審判。”
殷柔打了個哈欠,笑吟吟道:“善後的事情由其他人負責,你們勞累數日,先去療傷吧——辛苦諸位了。”
*
回到施府,免不了被娘親一通噓寒問暖。
幾人或多或少受了傷,好在除開江白硯的左肩有些嚴重,其餘全是皮外傷口,又被鎮厄司趕來的大夫細細包紮過,影響不大。
施黛拖著疲憊至極的身體回到臥房,在浴桶中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
連續三天神經緊繃,直到現在,總算能鬆懈下筋骨。
夜色靜謐,檀香清幽,溫水柔潤。升騰的水汽熱騰騰暖呼呼,將渾身上下的疲倦與汙血儘數洗淨,置身其間,施黛發出長長的喟歎——
好!舒!服!
洗走所有不開心,等明天醒來,又是好心情。
“不過話說回來,”阿狸蜷縮在被褥裡,搖晃尾巴,“你居然會幫犬妖破壞陣眼,讓我有些意想不到。”
“善惡有報嘛,我又不是頑固的老古董。”
想起今夜,施黛眼睫簌簌一顫:“對了。江公子他家的滅門案,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你能透露一點兒嗎?”
《蒼生錄》裡隻提過一句,江白硯很小的時候,全家就被屠戮殆儘。
後來施敬承將他收留在施府,原主不依不撓詢問江白硯的來曆,她爹隻含糊回答“故人之子”,沒說出江白硯父母的身份。
分明在有意瞞著她。
江白硯的身世究竟是什麼,居然能讓施敬承都諱莫如深?
“這個,”阿狸歎氣,“說老實話,我也不清楚。”
它的記憶隨著天道崩潰,已成了稀碎。江白硯父母是誰,他為什麼會與滅世之災有關,這些最重要的情報,阿狸一個也不記得。
既然施敬承和孟軻不願說,或許……
等日後施黛與江白硯的關係更近一些,能聽他親口說出來?
——打住!
被自己這個念頭嚇得悚然一驚,白毛狐狸晃晃腦袋,把臟東西甩出去。
它一定是中了施黛的毒,思路居然被她帶歪,想著去和江白硯打交道。
那人喜怒無常,現在沒對施黛下手,不代表永遠能規規矩矩地保持安分,指不定什麼時候一發病,就向她拔劍了。
江白硯可是個僅僅因為一句“好看”,就敢劃破自己臉頰的瘋子。
沉默半晌,阿狸試探性發問:“關於江白硯,你怎麼想他?”
“江白硯——”
施黛點頭:“大昭好隊友。”
阿狸:……?
“每次捉妖,總是他一個人走在最前面。”
施黛靠在浴桶邊緣,戳了戳一圈蕩漾的水波:“他還經常受傷。我作為他隊友,都不太好意思了。”
比起被人保護,她更喜歡並肩作戰的感覺。
阿狸:……
有沒有一種可能,經過它的反複觀察,它發現江白硯那瘋子,貌似很喜歡疼痛。
被妖鬼所傷,非但不會讓他感到痛苦,還會滋生他的愉悅。
這不純純有病嗎!
“而且,之前遇上畫皮妖,他在除妖時占了大功勞,卻連利潤都不要。”
施黛沉思:“難道世上真有人能拒絕金錢的誘惑?”
被金錢所誘惑,不是華夏民族的傳統美德嗎?
當晚江白硯憑借一己之力解決了滿院的鬼魅邪祟,居然以一句“舉手之勞”輕易蓋過,還拒絕了她的報酬。
不愧是原著認證的道德楷模。
阿狸:……
有沒有一種可能,江白硯將錢財置之度外,並非出於什麼君子之風。
純粹因為,他不正常。
在這世上,恐怕唯有兩件事能引起江白硯的興趣,一是疼痛,二是殺戮。
一個嗜殺的瘋子,怎麼會沉溺於金銀財寶堆砌的溫柔鄉。
神情恍惚間,又聽施黛道:“不過,他也有不好的地方。”
莫非開竅了?
阿狸猛地抬頭!
“他對自己的評價很低,看上去對所有人都溫溫和和的,其實沒對誰真正親近——看來確實有輕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礙。”
施黛的聲音透過蒙蒙水霧傳來,有些模糊:“果然還是應該多誇誇他吧?”
阿狸:……
有沒有一種可能,江白硯他不僅對自身評價低,他還平等厭煩世上所有人,覺得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他能割破自己的臉,就能輕車熟路割斷彆人的脖子。
算了。
阿狸決定放棄思考。
施黛的認知雖然與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裡,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來,在兩人相處時……
反而是江白硯被她壓製得更多。
它甚至隱隱開始期待,江白硯下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的模樣。
施黛還在琢磨著江白硯的身世,思來想去得不到答案,沐浴後,整個人軟綿綿躺進被子裡。
將一切繁雜思緒拋在腦後,今晚雪雨交加,夜風輕柔,她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她的早膳相當於其他人的午飯,打著哈欠來到膳廳,一眼就看見坐在桌邊、朝著門外不斷張望的施雲聲。
見到她,小孩總算收回張望的視線,輕哼一聲:“已經是午時了。”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這才醒呢。
“三國時期著名將領曹操有言,吾好夢中努力。”
施黛正色,抱起懷裡的白色小狐狸:“阿狸作證,是床先黏著我的。賴床幾個時辰,是對它最好的尊重。”
阿狸:……
胡說八道的時候請不要讓我當目擊證狐,謝謝。
“昨天夜裡,傀儡師的第四篇文稿出現了,被貼在東市。”
孟軻饒有興致道:“東市啊,長安城裡最繁華的地方。《犬妖》一經問世,就立馬傳遍大街小巷,到今天,已是人儘皆知了。”
施黛吃下一口熱騰騰的芙蓉糕,接著話茬問:“那四個打家劫舍的賊人,應該被釘在恥辱柱上了吧?”
“自然。”
沈流霜道:“生前被虐待至死,死後被千萬人戳著脊梁骨罵,那幾人也是活該。”
犬妖的複仇很成功。
“對了,”忽然想到什麼,孟軻一笑:“黛黛,你爹不久就能回來。”
施敬承身為鎮厄司指揮使,堪稱大昭的最強戰力之一。近日北地有大妖現世、為禍一方,他去了極北之地祓除妖祟。
“馬上就是新年,他再不回來,除夕都過了。”
孟軻挑眉一笑:“這次新年,等我給你們好好準備禮物。”
施黛歡呼:“謝謝娘親!”
江白硯安靜坐在一邊,慢條斯理用著午膳,並未多言。
他對新年沒什麼概念,橫豎不過冬去春來的季節更替,除此之外,就是家家戶戶格外吵鬨罷了。
方才聽孟軻說起新年,施黛面上顯出毫不掩飾的笑意,因落落大方,好似糖絲化開。
江白硯不明白,她的歡喜、他們的歡喜從何處而來。
正隱隱困惑,忽而聽見有人含笑道了句:“江公子的傷勢如何了?”
一抬頭,施黛正凝神望著他,眼睫勾著晌午的微光,一眨眼,日影全都燦盈盈碎在眼睛裡頭。
江白硯莫名想起昨日剜除毒素的情景。
肩頭的傷口已經痛得不再劇烈,與她四目相對時,悄然竄過一瞬輕癢,稍縱即逝。
他神色不變,溫聲笑笑:“好多了。多謝施小姐。”
他受了傷,臉龐失去血色,因一身白衣、脊背挺拔,如同落滿霜雪的鬆。
當江白硯將惡念壓在心底,展現在旁人面前的模樣,是近乎於溫馴的柔和。
很有迷惑性。
然而不知怎麼,施黛卻記起昨天他回頭的刹那表情,眉含豔色,像用胭脂塗抹的薄雲。
實在好看,她被蠱到純屬人之常情。
因成功破獲傀儡師一案,小隊得到了一段時日的短暫假期。
沈流霜陪著孟軻去煮茶,施黛用完膳後無所事事,望一眼門外的白雪皚皚。
昨晚有一場久違的冬雨,到半夜,飄落在半空的雨夾雪凝成雪花。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下了整夜,今早天氣放晴,雪色初霽,院子裡流泛著白茫霧氣,地面結出瑩瑩碎玉,一派銀裝素裹。
施黛抓起一捧落雪,看向身後的施雲聲:“會堆雪人嗎?”
施雲聲當然不會。與狼群生活這麼多年,他對雪隻有兩個印象:
一是可以吃,二是很冷,很討厭。
單薄的人族形態沒辦法熬過冬天,每至寒冬,他都會化作幼狼的模樣,用皮毛抵擋嚴寒。
但冷意還是會往骨子裡鑽,讓他大多時候隻能蜷縮在山洞的角落,偶爾無聊了,便去吃一口積雪——
冷颼颼的,沒有味道,壓根填不飽肚子,還會讓他不大舒服。
此刻聽施黛開口,施雲聲輕哼一聲:“不會。”
“想學嗎?”
將手裡的雪花揉捏成團,施黛展顏一笑:“我教你。”
幼稚。隻有小孩才會喜歡這種事情,他已經十三歲了。
黑靴踏過地面積雪,濺起幾點晶瑩水珠,施雲聲語調散漫:“我為何要學會?”
這其實是個反問句,語氣微冷,彰顯了他不屑去學的決心。
但施黛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就算聽出來也佯裝不知,笑盈盈揚起嘴角:“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堆雪人呀。”
施雲聲:……
被一個直球愣愣擊中,施雲聲眼睫一顫,耳廓微熱,飛快彆開視線。
沒有拒絕,是默認的意思。
“你看,我們把雪像這樣堆起來——”
蹲著身子,施黛伸手攏起雪團,輕輕打了個寒顫:“有點兒冷,你怕冷嗎?”
她膚色白皙,被雪一凍,指尖與掌心漫開薄薄的紅。
真是嬌氣。
施雲聲一把從她手裡奪過雪團,將雪花生澀堆在一起,嗓音悶悶:“你教我,看著就好,應該我、我來堆。”
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寒冷,與施黛柔嫩纖盈的皮膚不同,施雲聲的雙手布滿老繭與傷疤,是在野外掙紮求生留下的痕跡。
把雪攏起來而已,他來做就行。
施黛不傻,怎麼會看不出來,這小孩是不想讓她受凍。
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作為姐姐,哪能心安理得吃自家弟弟的紅利。更何況,堆雪人嘛,就是要大家一起才有意思。
施黛嘴角上揚,戳一戳他緊繃的後背:“哪有人堆雪人還這麼一本正經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磨刀。放鬆放鬆,不用緊張。”
說著重新伸出手去,幫施雲聲的雪堆捏出輪廓:“然後就是固定形態啦,你看,像這樣。”
他才沒有緊張。
男孩一言不發,安靜看她。
他生有一張鋒芒畢露的臉,劍眉漆黑,眸色冷沉,唇角總是抿著,好似刀鋒。
施雲聲神色桀驁淡漠,動作卻極為認真,乖乖跟著她的動作,堆出個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施黛笑得脆泠泠:“哇,我弟弟天賦異稟!”
施雲聲:……
對她的吹捧不置可否,施雲聲一邊固定雪人的輪廓,一邊小聲嘟囔:“幼稚。”
一個勉強看得出形態的雪人即將完工,施黛抬眼,看向正欲離開膳廳的江白硯:“江公子要來嗎?”
江白硯尋聲回頭。
施黛今日穿了身朝霞綢製成的折枝紅裙,因蹲在地上,裙擺逶迤散開,花瓣般將她托映在中間。
當她開口,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於眉眼間交融聚散,薄紗一般。
在冷寂冬日裡,如同一抹醒目的墨。
江白硯也沒堆過雪人,與施雲聲不同,他對此毫無興致,更不會因為施黛的三言兩語,甘願陪她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但與此同時,不久前的困惑再度湧上心頭——
僅僅是用手堆弄冰雪的簡單動作,他們為何能從中得到樂趣?這與江白硯所知的愉悅不同,既沒有酣暢淋漓的廝殺,也沒有鮮血與痛意的糾纏。
施黛總能從身邊的任何尋常事物裡,尋到令他無法參透的歡喜。
讓江白硯惡趣味地,想要將這份歡喜剝離。
他本就是惡劣至極。
“不必。”
垂眸笑笑,少年的喉音溫潤如珠玉:“不過……每每見到雪人,都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嗯?”
施黛偏頭看他:“什麼故事?”
施雲聲滿心警惕,蹲在施黛身旁,悄悄瞪他一眼。
“一名婦人夜裡歸家,發覺家門大敞,屋內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被人洗劫一空——不止財物,連她丈夫也消失無蹤。”
江白硯語氣平平,因聲音好聽,有種娓娓道來的沉浸感:“蹊蹺的是,院中不知被誰堆了個雪人。婦人因丈夫的失蹤心亂如麻,對雪人並不在意,隻當是街坊鄰裡孩童的鬨劇。”
大概猜到一點兒情節裡的貓膩,施黛面色微僵,眨了眨眼。
施雲聲在一旁聽得認真。
十三歲的年紀好奇心正盛,他對話本故事聽得不多、所知甚少,被江白硯幾句話勾起興致。
阿狸亦是晃了晃尾巴,等待後續。
“過了幾日,冬去春來,雪水漸漸融化。婦人這才發現……院中那個來曆不明的雪人,竟淌出了猩紅水漬。”
一襲冬風掠過,瑟瑟生寒。樹梢雪屑飛揚,如冰晶落下,嘩啦作響,冷氣橫生。
江白硯神色依舊溫和:“原來她的丈夫早就死去,被匪賊藏進雪人裡,一直陪著她。”
施雲聲:……
施雲聲頭皮發麻,咬牙切齒:這家夥,絕對是故意的!
阿狸:……
雪白狐狸後背發涼,連打三個哆嗦:江白硯這瘋子!!!
施黛聽罷,卻隻是若有所思看著他,杏眼微光暗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莫不是被嚇得太厲害,呆住了?
阿狸壓下脊背上的涼意,帶著些許同情地悄悄瞟向她。
旋即愣住。
很無解,很疑惑。
誰能告訴它,為什麼聽完這麼個瘮人的、十足惡劣的恐怖故事……施黛居然笑了?
“江公子。”
黑黢黢的瞳孔輕悠悠一轉,施黛揚起嘴角,眼神中多出幾分期許的意思:“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故事嗎?還有彆的嗎?能給我說說嗎?”
江白硯:……?
他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不,是“很不好”的預感。
*
一盞茶後。
書房之中燃著炭火,陽光和煦,暖意融融。
施黛將筆墨紙硯一件件備好,心滿意足拍了拍掌心,鬥誌昂揚。
“經過傀儡師一案,長安城中,誌怪話本子必然大行其道,賺得盆滿缽滿。這是我們的機會。”
施黛握拳:“江公子的故事奇詭莫測,一定能殺出一條血路,火遍長安。”
阿狸:……
它看不明白,它大受震撼。
沒錯,施黛聽完那個雪人藏屍的故事,不僅沒被嚇到,還對江白硯的編排能力大加讚賞——
然後拜托他又說了幾個詭譎殘酷的小故事,決定開發成話本子。
差點忘了,施黛以前是警校預備生,看過不少刑偵科普和小說,哪會被這種故事嚇到。
江白硯本性陰暗,自幼見慣醃臢之事,越是離奇的死法、越是殘忍的情節,他越能信手拈來。
這叫什麼,專業對口!
當他提及各式各類血腥殘忍的邪術。
施黛雙眼晶亮:“江公子見多識廣!”
當他說起“厲鬼一直貼身藏在身後,所以哪怕主人公翻箱倒櫃,也始終無法發現它的行蹤”。
施黛輕快鼓掌:“謔呀,奇思妙想!”
幾個故事講完,阿狸與施雲聲雙雙被駭得面色微白、神情複雜。
唯有施黛大受鼓舞:“江公子,大才。我們的暢銷話本子就靠你了,在這個新年,一起賺大錢。”
江白硯:……
他不至於驚訝,隻是有一點點茫然。
是真的很茫然。
江白硯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施雲聲少有見他吃癟的時候,心中大為爽快,隻恨不能當場舞刀助興。
沉默片刻,小孩抿下唇邊笑意,學著施黛的話,極儘陰陽怪氣:“嗯,好故事,大——才。”
一句話說完,陡然意識到不對勁。
等等。
為什麼他姐姐,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也有了種很不好的預感。
“江公子肩頭有傷,不便握筆。”
施黛看著他,嘴角揚起一抹小弧,眯了眯眼:“雲聲既然喜歡這些故事,不如由你來謄錄吧。正好……練練你的字。”
一切都是最好的歸宿,最好的安排。
施雲聲:?
施雲聲:???
施雲聲不懂,也不明白,半柱香的時間後,書房裡為何會是這種局面——
江白硯面無表情,語調裡聽不出情緒,第一個故事已講到大半:
“厲鬼嘶聲道,‘你我一母同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害我至此,定要償命’。”
而他同樣面無表情,幽幽看窗邊的施黛一眼,用潦草的字跡,竭儘可能一筆一劃地認真寫: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睹一切的阿狸:……
江白硯此人心如蛇蠍、陰鷙不堪,腦子裡儘是陰暗殺伐的念頭,如同一朵看似綺麗的花,內裡早已破敗腐爛。
但此時此刻,這個事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因為施黛……好像真的有點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