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公子今日的劍法也耍得很漂亮……(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10352 字 3個月前

永和三年,時值深冬。

今日的長安城並未落雨,天邊層雲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滅。

已近戌時,這座荒宅並未燃燭。

府邸四下無人,隱有黑霧彌漫。幾道鬼影穿行其間,淒怨哭聲如絲如縷,不知自何處傳來,又往何處飄搖而去。

一襲紅衣掠過廊角,手中竹編提燈溢散光華,照亮慘白面龐——

臉上不見五官,宛如薄紙,形同雙目的地方被戳出黑洞洞的窟窿,從中淌出兩行鮮血,蜿蜒墜下。

一牆之隔的房中,待鬼影離去,一道人影自木櫃探出頭來。

她足步輕快,貓一般靈巧踏出櫃門,厚重的兔毛鬥篷裡,海波紋青裙隨風搖曳,像極夜色中蕩開的碧綠水波。

一隻雪白狐狸蜷縮於她懷中,口吐人言:“終於走了。施黛,你還好嗎?”

狐狸的嗓音稚嫩如孩童,與之相比,被稱作“施黛”的姑娘聲線清泠,在這壓抑至極的夜裡,好似林籟泉韻。

“還行,就是有些腿軟。”

朝著窗邊張望一眼,施黛悄聲應道:“鎮厄司的人什麼時候能來?”

“妖鬼作亂,鎮厄司定能收到風聲,你大可放心。”

狐狸道:“不過,推推時間……”

它略顯遲疑,眼底劃過一閃而逝的驚懼:“江白硯快回長安了。你還記得《蒼生錄》裡的劇情嗎?”

施黛點頭。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有五天。

身為一名準大學生,施黛在前往警校報道時路遇車禍,再睜眼,成了異世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

五天前,當她從床榻蘇醒,眼前這隻狐狸守在床邊,遞給她一冊名為《蒼生錄》的話本子。

狐狸自稱“阿狸”。

“我乃一枚隕落的天道碎片。”

阿狸如是道:“如今妖邪四起,再過數月,會有滅世之災。我親身經曆過那場浩劫,在三界潰散前回溯時空,並召你而來,扭轉死局。”

據它所言,在那場吞天噬地的劫難中,天道傾頹,僅僅餘下它這塊殘破碎片。

因虛弱至極,又用僅剩的力量進行了時間回溯,曾經俯瞰眾生的天道,隻能附身在原主飼養的狐狸身體裡。

而之所以選中施黛,並非什麼眾望所歸天命之女,僅僅因為受三千世界法則約束,它無法向這個世界中的任何人透露未來之事,隻能召喚異世孤魂。

恰巧這具身體的原主在臨死之前許下心願,望能以己身性命,換取家人平安。

強烈願力與天道碎片彼此相融,突破天理禁製,她身為原主轉世,被牽引而來。

說白了,陰差陽錯,都是命。

為向施黛提供更多線索,阿狸寫下《蒼生錄》,用來闡述原主的生平。

當今國號為“昭”,人、妖、鬼、仙共存,妖邪禍亂之事屢見不鮮。為保國泰民安,朝廷設立鎮厄司,網羅三教九流的奇人術士,除魔衛道、捉妖鎮邪。

她爹名為施敬承,是鎮厄司當之無愧的一把手,刀法出神入化,近日去了極北之地降伏大妖。

她娘孟軻則是京城最大酒樓的東家,兼有不少當鋪茶肆和脂粉鋪子,日進鬥金。

有這樣一對爹娘,原主自幼養尊處優,不久前以符師的身份入了鎮厄司。

至於阿狸口中的江白硯,是施敬承與孟軻的故人之子,兼《蒼生錄》中年輕一代的戰力天花板。

這“故人”究竟是誰,書裡沒寫,施黛不得而知。

隻知曉江白硯兒時被滅滿門,又遭邪修擄掠,淪為替傀。

何為替傀?

邪修一旦受傷,傷口與疼痛儘數轉嫁於江白硯之身;邪修若命不久矣,江白硯便要代替他去死。

簡而言之,江白硯被用作承受痛楚的器具活了數年,於十五歲破解替傀之術,一劍送那邪修歸了西。

算算時間,他現在應有十七,一個月前與施敬承偶然相遇,後者認出這位故人之子,將他留於施府,收作弟子。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及原本那位“施黛”。

當今雖三界並存,但邪修與妖鬼聲名狼藉,不被常人接納。

江白硯被邪修養在身邊這麼多年,習邪術,修邪法,見過不知多少醃臢事,莫說雙手,連骨子裡都浸著汙濁鮮血。

原主對江白硯心懷忌憚、百般刁難,日日央求爹娘將他送離。

但數年前的江家滅門慘案尚未告破,幕後勢力隻手遮天,江白硯要想複仇,必須借施敬承與鎮厄司相助。

因此,江白硯找上原主,主動提出一種邪術——

血蠱。

兩人服下血蠱,即是締結契約。江白硯需每隔半月飲下原主血液,否則將痛不欲生,直至筋脈寸斷狼狽死去。

被這樣一道無形枷鎖牢牢束縛,他不可能對原主動手。

因在疼痛中長大,江白硯對自己下手頗狠。

那日施黛翻看著《蒼生錄》,很快發覺不大對勁。

話本劇情進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沒了後續,停留在原主降伏厲鬼的途中,什麼滅世、什麼災禍,愣是一字沒提。

“我儘力了。”

阿狸前爪掩面,嗚嗚咽咽:“強行扭轉時空,天理不容。我向你透露這麼多,已是犯了大忌,哪怕再多寫一個字,都會被天雷劈成粉末。”

施黛:……

也就是說,她雖然清楚數月後有滅世之災,卻對前因後果一概不知,隻能憑自己抽絲剝繭,探明真相。

這和“已知小明有七塊錢,花了兩塊錢,求太陽的質量”有什麼區彆。

不止施黛發愁,阿狸也很愁。

一來同樣為前路坎坷心覺擔憂,二來,它召來的這縷異世魂魄,好像有點怪。

施黛穿來時,恰好原主因捉妖受傷昏迷。她以摔到腦子記憶混亂為理由,勉強糊弄住了施府眾人。

原主的記憶將一日日與她逐漸融合,因是轉世,哪怕讓術士施法窺探,也不會發現她體內的魂魄換了芯子。一切都沒有太大問題,隻不過……

誰家好人剛一穿越,就能把自家府邸鬨得雞飛狗跳啊!

大昭境內妖鬼比比皆是,施黛受傷在家修養,偶爾會遇上幾個人畜無害的小妖怪。

於是,她開始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奇嘗試。

譬如讓雪妖凍冰棍,拜托宅鬼為她整理臥房。

到最後,甚至和她那位經商的娘親商量起了用僵屍送貨的可行性。

奇門之中,趕屍人能操控僵屍。

在趕屍人手裡,僵屍被壓製屍氣,不會對貨物造成汙染損傷,優點在於行動敏捷。

綠僵一躍可達十丈,毛僵銅皮鐵骨、縱跳如飛,倘若遇上一隻修煉有成的千年飛僵,更是行走如風,一騎絕塵。

當朝百姓出行全靠雙腿與車馬,但凡距離稍遠一些,免不了舟車勞頓,費時費力。

通常一個時辰的路程,僵屍隻需跳一跳,不到半個時辰便能送達。

施黛她娘聞言撫掌大笑三聲,當天就去鎮厄司尋了個趕屍人。

阿狸對此隻有震驚。

它仔細想了想,施黛穿越前在孤兒院長大,經常身兼數職地打工,對賺錢心懷執念情有可原,但……

妖魔鬼怪是讓你這麼用的嗎?僵屍還要不要面子了?!

施黛在家臥床數日,今天總算能下地行走,本想去鎮厄司查查線索,途經這座府邸,聽見一聲尖叫。

推門而入,洶洶鬼氣撲面而來,將她卷入迷陣之中,成了此刻這幅景象——

那聲尖叫,不過是鬼魅惑人的誘餌罷了。

回憶結束,施黛默默低頭,瞧一眼手中攥著的符籙。

她繼承了原主的記憶,可惜時日太短,記憶尚未完全融合,宛如水中望月,朦朦朧朧。

也因此,在捉妖驅邪一事上頂多算個半吊子,對付不了這滿院鬼影幢幢。

又一聲悶雷響徹耳邊,懷裡的狐狸打了個哆嗦:“待會兒江白硯可能會來,你……當心。”

江白硯。

口中念出這三個字,隻有它清楚,自己生出了洶湧如潮的恐懼。

它是天道殘片,因記憶破損,並不清楚滅世之災的前因後果。

可它清清楚楚記得,那日黑雲壓頂、妖邪如蝗蟲過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獨江白硯立於鬼氣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

他相貌昳麗,長睫托映一雙瀲灩桃花眼,面龐隱於半明半昧的陰影下,一半如菩薩低眉,月色蕭然,一半好似修羅惡鬼,毒蛇吐信。

江白硯絕不似表面那般光風霽月,而是個徹頭徹尾、冷心冷情的瘋子。

他與那場傾覆世界的災禍,必有關聯。

想到這裡,狐狸又是一陣抓耳撓腮。

這麼關鍵的情報……它居然一個字都不能對施黛說!

每每想要開口,對她透露隻言片語,那股被天理注視的感覺就如芒刺背,讓它過電般痙攣。

江白硯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來後,還沒和他見過面。

阿狸思忖片刻,決定幫她做一做心理建設:“江白硯出身不明,又被迫做了邪修整整六年的替傀,可謂受儘折磨,從沒被當作人看——久而久之,他為人處世的方式肯定不大正常,你要注意些。”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病態,江白硯顯而易見,是病態到瘋魔的那一類。

“我明白。”

施黛眉目微斂:“你說得對。環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過創傷,大概率會留下心理陰影。江白硯是典型案例。”

對,太對了。

不愧是未來國家棟梁,這覺悟,多透徹!

阿狸心中大喜,沒來得及揮動兩隻前爪為她啪啪鼓掌,聽施黛繼續道:

“從你給的話本子裡判斷,江白硯可能有輕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礙和抑鬱傾向,心思敏感、容易自卑。和他相處的時候,要注意多誇誇他,給他自信。”

阿狸:……?

不是。

它是這個意思嗎?!

狐狸嘴角一抽:“江白硯脾氣古怪,劍術卻是極佳,實力不容小覷。”

它加重語氣:“你跟在他身邊,定要牢記這一點,否則恐有危險。”

危險,非常危險,或許什麼時候一言不合,就會被江白硯當場斬殺的那種危險。

不對,因為綁定血蠱,江白硯不會直截了當把她乾掉。

最合他性子的做法,是將施黛斬斷雙手雙腳、關押於不見天日的地下,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為他供血。

血蠱。

想起這一茬,阿狸頭昏腦脹。

江白硯絕非願意任人擺布之輩,與施黛綁定血蠱,隻為留在施敬承身邊,徹查當年的滅門慘案。

血蠱於他而言,是禁錮,是枷鎖,更是難以洗刷的恥辱,何況原主還曾千方百計羞辱過他。

江白硯心中,一定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

救命,這是什麼地獄難度開局。

因天理禁錮,它無法吐露更多真相。這段話說得半遮半掩,落在施黛耳中,成了另一種意思。

跟在江白硯身邊,要牢記他劍法出眾,否則會有危險。

也就是說——

施黛恍然大悟:“你說得對。要是遇上搞不定的妖魔鬼怪,我就往他身邊跑。”

阿狸:……?

“不過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再厲害,咱們不能隻想著抱大腿。”

摸了把狐狸毛絨絨的下巴,施黛笑意盈盈,軟著音調哄它:“我會好好學符法的,彆怕。”

……哪兒對了啊!

白狐狸無聲抓狂,想要張口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電流激得輕輕抽搐。

它何德何能尋來一位有緣之人,短短幾段話,愣是找不出一個正確的字眼。

施黛分析得那麼一本正經,又錯得那麼徹底。

奈何這並不能怪她,在它給出的半冊話本子裡,江白硯尚未展露心底惡念,為鎮厄司降伏過諸多邪祟,溫潤疏朗,稱得上君子之風。

它想哭。

它太難了,它不應該是天道,高低得是一條蜀道。

一人一狐說著悄悄話,毫無征兆地,窗外閃過一息白光。

妖物的悲鳴劃破寂靜夜色,凜冽劍氣將窗欞劈作齏粉。朔風迎面而來,撩起施黛烏黑的發。

窗外站著個持劍的少年人。

鶴骨鬆姿,瘦削頎長,手中長劍清絕如朔月,正將一隻妖邪穿心而過,鮮血飛濺。

一陣轟隆聲響,雷電撕裂暮色,電蛇於層層疊疊的烏雲中現出鱗牙。

不知是雷光還是劍影一閃而過,照亮那人狹長桃花眼。

一張豔色襲人,因沾染血汙而殺意凜然的臉。

與施黛四目相對,他唇角微彎,笑意懶散,噙出不易察覺的譏誚:“施小姐。”

江白硯。

隻一眼,阿狸想起曾被這雙眼瞳支配的恐懼,周身止不住戰栗,四肢百骸、神識血液,皆在號啕尖嘯——

快、快快快跑!

施黛確實跑了。

瑟瑟發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懷中,眼睜睜看她跑向江白硯身前,對著那注定滅世的大反派揚起嘴角:“江公子!”

哦對,在施黛的認知裡,江白硯是個飽受折辱、自卑靦腆的小可憐。

它更想哭了。

瞳孔骨碌碌一轉,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硯手中那把尚在滴血的長劍。

淩厲,肅殺,寒光粼粼。

以江白硯的實力,隻需稍稍抬手,就能輕而易舉割破她纖薄的皮膚。

而施黛毫無忌憚地仰頭將他打量,杏眼因好奇瑩瑩生輝,明晃晃一笑:“許久不見,江公子今日的劍法也耍得很漂亮。”

時刻擔心施黛被一劍穿心的阿狸:…這可不興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