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知瑜(1 / 1)

白煜月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與年知瑜一同離開了。

這條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長青論壇傳播。

白煜月和年知瑜這一處倒顯得格外安靜。

年知瑜說邀請白煜月共享午餐,就真的是吃飯。他把白煜月帶到白塔唯一一家高級餐廳。

感應門像水簾一樣從中劃開,餐廳內在的裝潢像個局促的蜂巢,銅製鐘擺、青花瓷、大理石雕塑等風格參差不齊的裝飾將餐廳的每一處地方填滿。豐富的色彩與狹窄的空間使餐廳增添了一絲溫暖感。

這種溫暖,正是餐廳的高級之處。

收銀台處發出類似破口手風琴的鳥叫聲,一隻帝企鵝搖搖擺擺地從收銀台走出,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滿當當的裝飾。一米多高的帝企鵝走到年知瑜面前,用頭撞了一下他,再走去彆的地方。年知瑜面不改色地跟它走。

在40世紀,人類成功馴化企鵝。企鵝取代了小狗,成為了人類的好夥伴。體型最大、禦寒本領最好、潛水深度最大的帝企鵝自然在多種場景都極受歡迎。白煜月的小紅就是一隻帝企鵝亞成體。

年知瑜和白煜月在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牆壁上掛滿了莫奈的仿畫。

菜很快上來了,是鴛鴦火鍋。白塔唯一一家高級餐廳其實是家火鍋店。

白煜月動作嫻熟地涮肉、調料碟,還好心地給年知瑜調了一碟好吃的醬。白煜月知道,年知瑜吃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切行為都無聲地完成。他們又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飯。

年知瑜動作隱晦地掃了他一眼。

他們吃完正餐後,帝企鵝推車過來,白煜月拿起小車上的茶具,熟練地替對方沏茶。

年知瑜這才說第一句話:“你表現得經常來這裡的樣子。”

“我每次來這裡,都是你邀請的。”白煜月隨意道,“一回生二回熟而已。”

他們慢悠悠地喝茶,薄薄的茶香縈繞在座位上。

白煜月接著說:“謝謝你在那種情況下替我圓場。”

“不客氣,是菲庭不可理喻。”年知瑜坐直身體,又道,“所以怎麼沒見北星喬?”

白煜月:“你沒看長青論壇?我和北星喬鬨掰了。”

“我明白了。”年知瑜面不改色地點點頭,“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會處理好的,謝謝你的關心。”白煜月回應道。

他們兩人像生意人來回過了三招,假意關心對方的近況,擠出兩三點溫情。

直到,年知瑜眼底終於帶上了認真的底色。

白煜月心道,寒暄這麼久,總算提到正事了。

他和年知瑜出過幾次任務,很清楚對方的為人。年知瑜面對一隻摔倒的企鵝都能單膝跪地,如王子般將企鵝扶起,但問其原因,他隻會一本正經地回答:“保護動物有助於給冷酷無情獄火會會長帶來正向輿論。”

年知瑜行事正直,同時毫不違和地精於算計。很難說他是為了獲得他人信任才公正不阿,還是說效率至上主義無法掩蓋他善良的本心。

白煜月並不反感,甚至佩服對方的聰慧。

他也有些好奇,年知瑜到底要從他身上獲取什麼,才會如此大陣仗地在那種場合幫他一把。

“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當面對你說。”年知瑜的嗓音一向咬字清晰、語速適中。當他說“十分重要”時,他下意識直視白煜月的雙眼,目光並不鋒利,但很深邃,仿佛他們不是在餐桌上,而是在戰後談判桌上,一個一個地拋出自己的籌碼。

白煜月用目光示意年知瑜接著說。

年知瑜的眉頭顫動了一下,他很快控製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把打了上千遍的腹稿說出:

“我記得,我們曾經有一次外出任務,最終評級是A+,和你合作出乎預料的順心……”

年知瑜停頓了一會兒,仔細觀察白煜月,對方卻仍在慢悠悠地喝茶。

年知瑜繼續道:“希望你還記得,在外出任務成績得到A等級以上的搭檔,無需雙方主動申請,係統將自動向雙方發布一條大考匹配申請。”

白煜月這才愣住了。

還有這回事?

“我一直保留著那條申請,因為我需要謹慎地確認大考最終人選。”年知瑜道,“我也注意到,你沒有回複那條申請,那我猜測你應該是有你的計劃,我隻是一個備用?”

白煜月臉色如常地點頭。

“那這樣就好辦多了。”年知瑜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很抱歉,我對係統申請的回複是……

“F(拒絕匹配)。”

好像說出來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艱難。

年知瑜搞那麼大陣仗,在眾目睽睽之下邀請白煜月共享午餐,給白煜月定製專屬大排場,帶白煜月來高級火鍋店。不過是出於……補償心理罷了。

他知道大考對白煜月來說性命攸關,但他出於對自己獄火會會長責任的考慮,認為大考搭檔的選擇不能如此草率。他身上背負著獄火會延續百年的名聲。向導和哨兵不同,社會性十分強,他不得不考慮自己一舉一動為其他向導帶來的後果。

所以他不能……不能選擇一位……實力不怎麼樣的哨兵。

他和白煜月的合作任務拿了A+,是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測繪類,不需要武力,而白煜月恰好很擅長這方面。

他不否認白煜月的能力也有閃光點,但他真的不能選擇一位……在大考時還需要自己保護的哨兵。

年知瑜找了無數借口,把這場拒絕排演了22天,整整86個版本。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在他來上音樂課時意外看見了被圍的白煜月。他心頭不知為何有些不爽,也許混雜著愧疚,他直接在眾人面前邀請白煜月共度午餐。

坐在他對面的白煜月沒有表露出半分失望,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用有負擔。”

“課程成績我也有拿分,更何況你還請我吃了那麼多頓飯,我還挺感謝你。”白煜月笑笑,拿過旁邊的杯子,“如果你還覺得愧疚,就再請我一杯氣泡果汁吧。”

“好。”年知瑜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等待果汁端過來的時間裡,年知瑜有點沒話找話,他也說不清這突如其來的話癆是因為什麼:“你大考和北星喬搭檔嗎?”

“我都說我和北星喬鬨掰了。”白煜月直接回答。

年知瑜愣了愣,有些無措:“那你……”

“鬨掰了還能和好嘛。”白煜月無所謂地亂答一通,“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還能離怎麼的?”

“原來是這樣。”年知瑜神情認真地點頭。

可莫名的,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開始對白煜月的認知,就是“北星喬的哨兵”。

向導12歲進行冰原求生,而年知瑜不一樣,他剛認字就開始學習冰原求生知識。他的家庭組成十分罕見,一位向導父親,一位普通人母親。父親總嚴格要求他,對他成為超級士兵一事深信不疑,擬定了豐富的獎懲機製。年知瑜必須學會判斷行為利弊來讓自己好過,後來他已分不清是他人的期望還是自己的期望。

年知瑜如願進入白塔,在“冰原求生”中大放異彩,成為獄火會曆屆以來年齡最小的會長。

他本該站在巔峰,誰知這一屆出了另一個天賦卓絕的人,北星喬。他們被合稱為“白塔雙子星”,年知瑜反感這個稱呼,他本該是獨一無二。

到了16歲,他又發現北星喬比自己優秀一點點的地方——北星喬居然迅速找到哨兵,還是最危險的黑哨兵!

那時向導們嘴裡的黑哨兵,仍然神秘而強大,連帶著北星喬都籠上一層高深莫測的面紗。

年知瑜適時判斷,他要找個機會,仔細研究這位黑哨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可是北星喬把白煜月看得很緊。直到17歲那年,年知瑜才找到機會,利用選課程序漏洞把白煜月選為自己的搭檔。據說那天北星喬臉色鐵青,難得沒有和白煜月一起行動。

也就是北星喬和白煜月分開行動的那一天,一位哨兵在論壇曝光白煜月,說他的真實戰力其實是哨兵最底層。那一天整個長青論壇都沸騰了,一個個異樣的目光如利劍般刺向白煜月,非要剖出個心肝膽肺不可。

此後白煜月在哨兵和向導兩邊的學習生活都飽受偏見。

年知瑜才知道,原來他費儘心思想要研究的人,不過是個拿不出手的小可憐。

他到底年輕,一時難以調解自己的得失心,在外出任務時屢屢走神。

等他決定認真對待這次任務時,白煜月早把該測量的數據都測量好了。

他感到吃驚,白煜月卻隻是留下一聲輕笑,仿佛早看透了年知瑜的小心思。他說:“不用想太多。”

他那天的語氣,和剛剛在餐桌上說“不用負擔”的口吻,幾乎百分百重合。

年知瑜忽然內心空落落的。

也許還是因為愧疚。

也許他也沒有那麼真心地想回複“F”。

企鵝服務員端來冒著氣泡的果汁。白煜月愉快地一飲而儘,而年知瑜面前那杯一動未動。白煜月也不多問,對年知瑜點點頭就起身離開了。

離開時白煜月和走動的帝企鵝撞上了。白煜月不得不側身讓帝企鵝擠過去。看著身形威武如雙開門冰箱、高達一米二的帝企鵝,白煜月忍不住在胸前比劃某個小企鵝的身形大小,臉色變得憂心忡忡——他家小紅該不會長不高了吧?

年知瑜一直盯著白煜月的小動作。

幾乎是在白煜月比劃大小那一刻,他便心領神會,白煜月一定是想起那隻精神撫慰動物了。

他調查過白煜月很多次,把動作語言都分析得一清二楚。

因為白煜月實在是……很有意思。

在第一次外出任務之後,年知瑜知道自己表現不佳,全靠白煜月兜底。

他出於某種補償心態,約白煜月出來吃飯,約的就是這家高級火鍋店。

那是他們第一次共進午餐。

玻璃杯蒙上一層水霧,年知瑜目不斜視地計算肉片下水的秒數。白煜月無聊地東張西望,好奇地用手撥弄梵高的仿畫,忍不住和對面的人說話:“我怎麼覺得這個向日葵仿的色調不太對,向日葵難道是紅色的嗎?”

年知瑜欲言又止,多年“食不語”的教養讓他無法應對白煜月,但沉默尬場更不是一個好選擇。他輕輕皺起眉頭,立刻選擇不會出錯的話題:“我聽說你的文化課成績很好,或許你才是對的。”

反倒是白煜月尷尬一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學曆史怎麼學得那麼順利,仿佛天生就在腦子裡一樣。文化課是他難得上手的課程,他便更加用心地讀書。

他突然開口道:“我聽說獄火會有個黃金釣竿,是真的嗎?”

年知瑜身形稍僵,緩慢點頭,再行雲流水地拿起一杯茶緩解尷尬。這個黃金釣竿是獄火會會長的象征,年知瑜拿到它時都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滿頭問號。

如今,那條黃金釣竿被他掛在會長辦公室的展覽櫃。不管它來頭是什麼,先供著就對了。

白煜月接著說下去:“獄火會是白塔年代最久的組織……它源於‘魚獲’的諧音,一開始是個釣魚協會……”

向導們從12歲就進行為期4年的冰原求生。年少的向導當然無法單打獨鬥,隻能團體合作。有了合作,就會有分配,也就有了分工更明確的組織,從而組成一個個微型社會。

向導們的組織一度百花齊放,但隻有兩個組織長久延續。一個是秉持著“能釣魚就能活”的釣魚協會。後來組織越辦越大,釣魚協會已經和釣魚沒什麼關係,便改名為“獄火會”。但精準計算、耐心等待、獨立自主的精神內核一直流傳下來。

因為這都是釣魚的必備品質。

另一個長久延續的組織是觀光協會,由一群樂嗬又樂觀的向導建立。看風景當然是一群人比較熱鬨。後來,觀光協會改名為“極光會”。

誰也沒想到極光會和獄火會這兩個龐然大物最初成立的理由如此離譜。白煜月當初躲在圖書館,無聊翻看《建塔百年史》才知道這些冷門知識:

在一百三十年以前,人類最後生存陣線三塔之城,於南極洲南設得蘭群島*建立。

一群少年少女以各種一時興起的理由建立起自己的小團體,樂觀地期待著,終有一日人類將奪回春天。

白煜月把這些故事都分享給年知瑜聽。

年知瑜微微挑眉,緩慢地眨眼,驚訝不亞於在會長就任儀式那天,看到上任會長神色嚴肅地把金光閃閃的黃金釣竿遞給自己的場景。

可年知瑜依舊不習慣在餐桌上說話,沒什麼回應。白煜月也就漸漸閉了嘴,轉頭欣賞起牆面上的仿製藝術品。

直到一頓飯結束,年知瑜回到會長辦公室,後知後覺自己滿腦子都是白煜月的冷門小故事。他盯著陳列櫃裡的黃金釣竿,那流水線的造型如刀鋒般利落,如真金般熠熠生輝。一種遲到的幽默感如冷氣般從腳後跟冒上後腦勺。

他內心思考的對象逐漸偏移。他不再想白煜月的冷門小知識,而在想白煜月,想他雙眼含著笑意地看著自己,氤氳的水汽給畫面蒙上一層朦朧的薄紗。

他決定約他第二次,白煜月拒絕了。

收到被拒絕的消息後,年知瑜的手指虛點幾下通訊器,眼神似在打量一個新計劃。幾秒後,他故技重施,把白煜月選為外出課程搭檔。

他記得白煜月在等候艙看見他時,那副掩不住驚訝的神情。白煜月再三確認通知書的程序沒有錯,用一種委婉而複雜的語氣提醒他:“我應該沒有值得你好奇的地方。”

年知瑜表面僅是禮貌頷首,未曾多言,內心卻大感痛快,連艙門打開瞬間洶湧而來的冷風,都不能使他感到寒冷。按照係統新規,課程全A的年知瑜可以自主選擇外出合作對象,白煜月想拒絕他都沒有辦法。

年知瑜品嘗到了一絲愉悅的味道。他猜測,這是他忍受多年精神控製生活的獎勵,若非他苦心經營坐到獄火會會長這個位置,他不會有今天的快樂。這是屬於他的勝利果實,他的豐收獎杯。

白煜月似乎是個很容易接受現實的人。他糾結的神情沒有停留多久,就充滿乾勁地和年知瑜一起爬雪坡。

他們要去爾穆托冰川采樣深層冰層的浮遊生物。任務一切順利,是個難得沒有風暴的晴朗天氣。白煜月率先摘下面罩說話,夕陽餘暉在他臉上流淌,像一簇跳躍的火。

他怎麼總是有這麼多精力?這麼多千奇百怪的話題?為什麼都說太陽東升西落,而這裡北升北落?為什麼說黃昏短暫,而今天的夕陽無限漫長?眼前的人和生活多年的白塔,到底哪個才是夢幻?年知瑜久久地凝視身邊人,好像怎麼也看不夠。

采樣儀器適時發出提示聲,一截10cm的冰錐從深層冰層抽出,裝進隔離儀器裡。完成任務,他們就要儘快返程,不然趕上極夜期,幾條命都不夠用。

戴上面罩前,年知瑜整理裝備的速度放慢了一倍,磨磨蹭蹭的。忽然,他聽見白煜月小聲嘀咕:“我人生所有的話題都要找完了……”

年知瑜沒聽懂,但依舊禮貌地點頭。

……

和白煜月待在一起的時間短暫,但很快樂。

年知瑜在高級火鍋店的座位回過神來,想要再和白煜月聊一聊。但眼前的座位已經人走茶涼。

他抬起手腕,第一次看到通訊器上面的信息——“F(拒絕匹配)”——立刻放下手,覺得莫名刺眼。

他還在坐在原地,似乎有一個重要的計劃被遺忘在角落。可他不知道他丟了什麼。

“嘀嘀”

通訊器傳來新的消息。年知瑜恪守儘職,立刻查看,卻看見:

“會長,你有從小黑那裡套出極光會的新信息嗎?”

年知瑜感到莫名其妙,右手抓緊又放鬆。他言簡意賅地回複了一個“無”,想到極光會,尤其極光會的北星喬,讓他心中陡增不爽。

白煜月要和北星喬一起過大考了……

白煜月不能發揮全部實力,選了他會拖累自己的成績。

可是白煜月要和北星喬在一起了……

年知瑜此刻眼底才浮現出茫然的掙紮。

他將自己的未來一步步重組,好不容易才算出一個難得的最優解:等白煜月安穩畢業,他肯定還有機會去找他,不用著急,慢慢來。

年知瑜鬆了口氣,再看面前空蕩蕩的座位,失落卻像野草般瘋長。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