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冬雪初融。
寧府,正院寢房。
張院判提著醫箱推門而出,躬著腰離遠了一些,才敢出聲拱手道,“安總管,那藥方子改進了再改進,這都快二月了,也吃不出效果,微臣又實在不敢加重藥量,以免傷及千歲爺之身……”
“實在是沒法子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公公您也定讓寧府上的民間神醫瞧過,臣開得方子定是沒問題的,至於為什麼無用……那也是因著千歲爺的心病!”張院判長歎一聲,又深深拱手道,“便是要臣的命,臣也無法。”
拂塵也面露擔憂之色,小心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問,“宮裡那位如何了?”
張院判也壓低聲音,道,“宮中那位這二月來也同失了魂一般,比先前未痊愈前更甚,連人話都聽不懂了,每日吃了喝,喝了睡,睜眼醒時也木訥寡言。”
拂塵唉聲歎氣一番,“先前也找道觀佛寺瞧過了,說是離魂之症,可法也做了,經也念了,風水找人瞧過了,玉也讓爺親自求過開過光了,怎麼半分用處都無?”
張院判隻表示不知,搖了搖頭,“神佛本就不可信。”
拂塵想說些什麼,最後又諱莫如深地忌了口,換了個話題,“那藥膳……”
張院判欲言又止,“千歲爺整日吃這藥膳也不是法子……您多勸些,不然也會傷了身子底。”
這哪是他敢去勸的?
拂塵心中苦不堪言。
他這二月戰戰兢兢的,生怕同其他下人一般,一不小心就觸了千歲爺的眉頭,掉了腦袋,除非主子問,更是提都不敢提那位。
拂塵道,“那咱家便不送張太醫了,您回宮後自去內衛府領些賞。”
張院判拱了拱手,便連忙退去了。
拂塵一轉身,端著下人熱好的膳食同藥膳,推門而進,一入門便是迎面而來的浮金靨香氣同滿屋的藥苦香混合在一起,隱約還能聞見藥膳的淡淡腥氣。
寢房內的二兩下人,俱都跪伏在地,隻有主子需要時,才敢起身,更是半眼都不敢亂瞧。
屋內明明有不少人,卻鴉雀無聲,讓人不寒而栗。
拂塵也算經過大風大浪,端著食盤的手穩穩當當,一分都不敢抖,隻低眉順眼地走到太師椅旁,道,“爺,用膳了。”
他餘光處瞧見椅邊緋紅長袍曳地,從寬袖中伸出,搭在扶椅上的手略有些蒼白,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靜靜用指骨叩著,膝間還蓋了層金絲錦罩的薄毯。
良久,都是一片沉靜。
主子沒發話,拂塵也不敢擅自將食盤放下,維持著這個躬腰快躬到地底,雙手同腰平舉,捧著盤子的姿勢一動不動。
足足一刻鐘,他額上冷汗都滴了下來,才聽到隻言片語的幾l字。
“放下罷。”
語氣很淡,嗓音極輕。
拂塵這才放了下來,即使兩手酸痛,也維持著躬腰的姿勢,等著千歲爺詢問。
又等了片刻,才等來一句似乎才想起來的問話,“如何了?”
並非不上心,
而是有心無力。
成日昏昏沉沉,日夜顛倒,不知時間流逝,還能記著便已經是極好了。
拂塵拱手回,“前些時日去南疆域外苗寨中問蠱的暗衛,已快馬加鞭趕了回來,今日先到了鴿信,說是已重金請那邊的祭司過來了。”
又頓了頓,似乎正靜靜回憶著,才緩聲詢問,“還有幾l日到?”
拂塵回,“約莫過兩日。”
上方傳來漫不經心地應聲。
拂塵聽著這話中情緒,琢磨不出半分在意,可千歲爺現下連朝事都懶得管了,內閣大臣接連二月都見不到主子半面,恨不得日日來寧府門前哭喪,直至被千歲爺出手懲治一二,才敢消停片刻。
現下好歹是被大臣們求得瞧兩眼了,但也漠不關心著。
這二月能引起主子興致的,
也隻有那位的事會被過問、安排一二。
這也是千歲爺頭一次病得如此久,偶爾好一兩日,也未曾歇一歇,覺也不睡,就連日去尋解法,京中的道觀佛寺都去了個遍。
但好在這兩日也夠主子雷厲風行地去懲治朝中蠢蠢欲動之人,這快小半年了,也無人敢生異心。
拂塵大著膽子,瞧了瞧千歲爺的面色,道,“爺,您今日過壽,可要去外邊轉轉?”
“過兩日便要春分了,京中白雪融了大半,您瞧這窗欞外的日頭也出了些,暖和起來了。”
“爺就算獨自一人,也能瞧瞧這春景。”
寧輕鴻叩著扶手,靜靜反問,“是麼?”他似回憶著些什麼,又問了句,“城郊外我名下的那些馬場如何了?”
拂塵一時摸不準頭腦,隻回道,“這雪才融,草間路滑,怕是還不適合騎馬,應當要再過兩日。”
寧輕鴻靜了片刻,才道,“將窗打開。”
下人趕忙照做。
外頭的確日光正暖,光亮穿過窗欞,灑下一片明媚的星點,光線之外,卻依舊是黯淡的燭光。
那把太師椅近乎全然隱在暗處,隻有一小半被光線照亮,寧輕鴻垂眼瞧了一會兒自己露在光線之下的指尖,才歎,“是暖了起來。”
他緩聲吩咐,“去將馬場收拾乾淨,若這兩日有少年模樣的公子哥前來踏青,都不用阻攔。”
“備輛馬車,隨我去候著。”
隨後又輕搖了搖首,“罷了,以往每次出門都緊偎在人身旁,要麼牽著手,要麼拽著袖袍。”
“膽子這般小,也不知敢不敢自己出門。”他自言自語完,話音剛落,又反了悔,“也罷,去等一等也好。”
“備馬車罷。”
拂塵應了“是”,又試探著問,“爺,可要進宮瞧瞧那位?”
寧輕鴻語氣很淡,“何人?”
拂塵冷汗都快冒了出來,“自然是陛下。”他本意是想千歲爺去瞧一瞧,睹物思人也好,能平複一下心情。
寧輕鴻似想了許久,才想起來,“倒是記不太清了,不過一具空殼,好生供著彆出了差錯便可,有何瞧得必要?”
語氣極其漠不關心。
聽上去甚至連這份存在都快淡忘了。
拂塵連忙找補,“隻是……隻是今日那大乘寺的主持又進宮瞧了眼陛下。”
寧輕鴻似才起了些情緒,問了句,“如何?”
拂塵道,“說是人一切都好,無病無痛,吃飽穿暖。”
寧輕鴻輕聲道,“那便好。”
他仿若一點都不急,眉眼開闔間又多了幾l分倦意,嗓音又極輕地道了句,“……那便好。”
“沒受欺負就好。”
寧輕鴻單手將那碗藥膳飲下,撐著扶手徐徐起身,衣裳曳地,有人上前給他披了件海棠紅色的鶴氅,顯得壽辰日喜慶些。
拂塵瞧著主子沒說什麼,就知這件上年的舊衣,他沒找錯,又回稟道,“爺,去城郊的馬車已備好了。”
寧輕鴻應了聲,
獨自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