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了一大半的折子未瞧,烏憬被抱到了鋪著軟墊的座椅上,不覺著硌,舒舒服服地坐著了。
這軟墊也是在天冷前就鋪了的,不會讓人察覺出異樣,雖說現在不說拂塵了,左相同有眼的人也能知曉一星半點,看出二人間的親昵。
但畢竟是那些事情,當然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烏憬想跟人大大方方在一起跟在這上怕羞全然是兩回事。
寧輕鴻自也是知曉的。
桌上的折子被人抽了幾本易懂的,放置在烏憬跟前,他又輕聲道“烏烏先自個瞧一會兒,勿要荒廢了。”
明明是他先拉著自己做這做那的,
現在又倒打一耙說他不務正業。
烏憬敢怒不敢言,憋憋屈屈哼哼唧唧地小聲應了一下,不高興地托著腮去看桌上的奏折,準備等人一走,就趴下來歇一會兒。
誰愛看誰看,
他都要累死了。
雖說出力的並不是烏憬。
少年翻開奏折,假裝認真看兩眼,隻是他神色都寫在面上,叫人一眼就瞧得出。
寧輕鴻輕笑,“烏烏這般不願,不若哥哥留下來陪你,讓旁人去取那藥膏來?”他緩聲詢問,“如何?”
烏憬聽見那“藥膏二字”就跳了腳,連忙高抬起手撲過去捂人的嘴,“你不許說!”他耳根都發燙,又小下聲音,“不許讓旁人拿。”
寧輕鴻半接住人護著,眼都未抬,就看透了人的心思,一句一句都說了個準,“這遝折子烏烏可好好瞧著,若是哥哥回來查出偷了懶——”
他話語並未說完,隻這般隱喻著。
烏憬心底的心思被人抬到明面上,霎時心虛,“我會看的。”聲音又小了些。
寧輕鴻抬起指尖撫了下少年的眉眼,“好了。”
烏憬慢慢鬆開人,坐了回去。
寧輕鴻一走,書房外候著的下人也跟著走了一大半,隻餘三兩人候在門邊裡頭,其餘人都等在廊下。
烏憬自個一個人坐在裡間,強逼著自己看了幾眼折子,又實在受不住無聊,看了沒一會兒就把折子拋了,趴在桌面上,枕住自己的臂彎,準備歇一歇。
可困又是不困的,就用下巴抵著手,自己發著呆。
餘光又瞥見桌面上似乎多了一疊厚厚的紙張,烏憬頓了頓,好奇地直起身看過去。
他有好些日子沒來書房了,這些日子一落學就回寢房,要麼便是在寢房憊懶著,不想帶著藥膏出門。
烏憬看過去,才發現這好像是自己聽學時寫過的紙張,默過的,記過筆記的,都在這裡。
每日從國子學回來,這些紙便會在烏憬不知之時,被送回府,由寧輕鴻過目著一張一張檢查著他今日的課業。
日積月累下,也有如此之多了。
烏憬無聊地翻了翻,瞥見什麼,愣愣地抽了一張出來,這張紙頁上赫然是他之前寫過的簡體字。
他都快忘了這回兒事了。
烏憬懵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抱著僥幸,咽咽口水,開始從頭到尾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越看心下越慌。
他前些不識字,又記字記得匆忙的時候,每日都會寫一兩頁的簡體,可除去這兩頁紙外,還會寫些這個朝代奇奇怪怪的象形字。
也就是說,若是按這個日子算得話,這些紙應當是對照著每日的順序來排的。
可並不是,他這些簡體的紙張特地讓人全抽了出來,墊在了最底下。
烏憬數了數,一張都未少,齊齊整整地被人收在了這,他霎時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呆呆看了好一會兒,又抬起眼看了一下門外,慌慌張張地把墊到底下的那遝紙抽了出來。
想折巴折巴找個地方藏起來,或者乾脆都扔了,反正就是不讓寧輕鴻再瞧著這些東西了。
他性子就是這般,遇見解決不了的事了,慌亂起來,就隻想躲著藏著。
這他要怎麼解釋?
從何解釋?
若是他實話實說,告訴旁人自己不是原先那個人,那……那會怎麼樣?
烏憬胡思亂想著。
他抱著那遝紙怔在自己位置上,過了許久,才努力控製著呼吸,讓自己不許躲,也不能躲。
他們現在關係不一樣了,
他可以不用那麼害怕。
出現問題去解決就好了,烏憬安慰自己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腦袋,不行,不行。
他光是想一想呼吸都要發顫了,是真的怕被人,也真的怕被罰著。
雖說寧輕鴻現在對自己很縱著,可涉及到底線上的事,烏憬是半分都不想去碰,他甚至光想想寧輕鴻知曉了這麼久,每日靜靜不作聲收著這些紙張,又一句話不說一句話不提,連句暗示都沒有,如往常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就要怕死了。
可是,可是寧輕鴻既然擺了出來,還不是昨日今日擺的,而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擺到了這裡,那不就是擺明了等著他去發現嗎?
烏憬靜靜地抿著唇縫,顫著眼瞼。
他又去猜對方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幾乎都要六神無主了,突然“腳步聲”輕響而起,霎時慌神地看向門處。
書房的門並未關,寧輕鴻方才洗漱時便換了常服,寬袍大袖,披著件鶴氅,進門後,又褪了鶴氅,放至一旁候著的下人手上。
剛一抬眸,就同椅面上無措倉皇地抱著一遝紙的烏憬對視上。
他甚至還未聽人的隻言片語,少年一個字未說,便知發生了什麼,神色不動地淡淡抬了抬指,作了個手勢。
候在書房裡伺候的下人便都躬身退了下去,無聲闔上門。
烏憬看著這陣仗,呼吸都要屏住了,又硬生生憋著,不讓自己去瑟縮起來,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人走過來。
寧輕鴻走近,停在少年身旁,剛俯下身,半伸出手。
仰臉看他的烏憬就猛然閉上了眼,對方還一個動作都未做,他便慌
慌張張地自亂了陣腳,全都解釋交待了,“我不小心翻到的,不是故意的!”
可憐巴巴,又乖覺得不行。
“我剛剛想把它藏起來,或者扔掉的,我我,我沒有扔,也沒有藏。”
“我等你回來了。”
寧輕鴻輕笑,“當真不是還沒藏,便等哥哥回來了?”
烏憬搖了好幾次頭,“不是,不是。”
少年被人抱了起來,又坐回椅面上,他坐在人身上,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他怕是因為他理虧,又解釋不了。
實在是不知道要如何做。
“方才哥哥如何說的?”寧輕鴻抬起一本折子,翻開瞧了一眼,“烏烏一本都未瞧,是不是又偷懶了?”
烏憬顧了這頭,忘了那頭,他被架在這裡,最後又黏黏糊糊地把臉一埋,自暴自棄地緊緊摟抱住人,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寧輕鴻失笑,“烏烏怎麼這般耍賴?”他輕聲,“可該記的還是得記著,夜裡可不要說是哥哥不講理。”
他話中似有深意。
烏憬聽他的意思,他方才沒看折子偷了懶的事還比他手裡這遝紙的事要大,心神又都被後頭吸了去,下意識問,“那……那這個呢?”他抬抬臉,扯人的袖角,示意人看他懷裡的紙張。
暈乎乎地又忽略了話裡頭的陷阱。
寧輕鴻笑著問,“烏烏想同哥哥說什麼?”
烏憬遲疑著,“你發現了……為什麼不問我?不覺得我寫的東西很奇怪嗎?”
寧輕鴻頓了頓,不疾不徐地撚起一張紙,邊漫不經心瞧著,邊笑,“烏烏寫的這些字同書簡上的對比起來,雖說簡化了許多,但還是隱約能瞧出原本的字的風骨。”
“看久了,便也習慣了。”
“這處烏烏是寫得哥哥的名字吧?”
烏憬見寧輕鴻真能準確無誤地認出那些簡體字,他呆呆地問,“你這就看得懂了?”
寧輕鴻緩聲,“能看得懂一些。”
烏憬咽了下口水,看身前人的眼光仿佛不是像看著個人,明明都是人,怎麼對方就這般厲害?
寧輕鴻繼續道,“倒是並不奇怪,反而有幾分聰慧在。”他問,“可是烏烏從彆處學來的?”
隻是幾張紙,就猜了個大差不離。
烏憬有種被人默不作聲就徹底看透的感覺,但因為這人又不是彆人,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對方好生厲害的感受。
他點了下頭,下意識道,“你不問我這個字是從哪裡學來的嗎?”
寧輕鴻便順著少年的話,問,“那烏烏是從何處學來的?”
烏憬頓了頓,“若我說,我是話本子裡奪舍的孤魂野鬼?”
寧輕鴻輕應了一聲。
烏憬抿唇,試探地說,“那,若是這些字是我癡症好了後,自己從腦子裡冒出來的?”
寧輕鴻也笑,“好。”
烏憬看自己說什麼他都信,又巴巴地繼續問,“若我不是原來的我
?”
寧輕鴻放下手裡的紙,“可哥哥隻記得我遇見的烏烏。”他撫著少年的耳頸,讓人仰起臉,眼神堪稱繾綣地輕吻下去。
烏憬瞳仁些微的放大,心跳猛然錯亂幾分,迷蒙蒙地被人親著後,跳動的速度又加快了些許。
他被人溫柔地親了許久,暈乎乎的都要分不清現下是何時何地了。
在書房的門被下人敲響,“爺,該用午膳了。”話落,寧輕鴻才緩緩鬆開人。
烏憬坐在他腿上,用鼻尖囫圇呼吸著。
寧輕鴻輕聲哄著,“去用膳罷,烏烏午後還得去國子學。”
少年眼巴巴地看著人,不舍得地嘟囔著應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又仰臉親了一下寧輕鴻的側臉,“哥哥會去接我嗎?”
“吧唧”的一聲輕響。
寧輕鴻微歎,“會。”
烏憬又小聲問,“以後每日都會來接我?除了……除了你病的時候。”
寧輕鴻低低笑了下,“也會。”
烏憬呼吸又有些滯住,“那我,那我一落學就快些出來見哥哥。”他又忍不住,再次暈乎乎地“吧唧”親了一口人,親在薄唇上。
寧輕鴻讓人下來,邊起身牽著人往外走,邊道,“好。”
“今日可要哥哥陪烏烏去市坊上走一走?”
“那我帶我的荷囊過去?買點上次的飴糖,還有那家糕點鋪子也好吃……”
二人出了門又往膳廳直去,
在溫聲細語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