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荒唐(1 / 1)

一直到烏憬用完早膳,寧輕鴻都未曾回來,宮人收拾了膳食,要送天子去養心殿。

步輦停在越級殿外。

烏憬離去時,特地去正殿瞧了一眼,發現人還未回來,今日的折子也都堆在上頭,宮人們瞧上去也並不準備把這些奏折搬到養心殿的禦書房內,等寧輕鴻回來去批奏。

跟在天子身後的拂塵瞧見,體貼詢問,“陛下可是想著爺了?”

烏憬一怔,坐上步輦的動作更快了,默不作聲,當作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拂塵這些日子都不跟在千歲爺身後了,被特地派到了天子身旁伺候著,即是為了讓外人瞧出這份看重,也是為了安陛下的心。

他主動說出千歲爺的去向,“爺這幾日都未上朝,內閣積了一堆事等著具體的請示。”

“一會兒千歲爺見完左相,就得回越極殿面見內閣大臣,算是收個尾,這折子也一並放在上頭。”拂塵道,“爺最善一心二用,到時會一邊聽著內閣爭論,一邊瞧折子。”

他說完了,還極為有眼色的再請示一句,“還望陛下不怪罪奴才多嘴,”

“我不能在一旁聽嗎?”

烏憬下意識問。

若是先前天子說要在千歲爺同內閣重臣們議事時,也要在一旁聽著,拂塵怕是會大驚失色,一邊顧忌天子可會有餘的心思,一邊怕爺曉得此事被天子觸怒,擔心陛下安危。

可現下拂塵心底已然麻木,小心答道,“許是千歲爺另有安排?”

烏憬托著腮,隨著步輦被抬著向前走,自個也搖搖晃晃的,一邊聽人道。

拂塵笑嗬嗬的,“爺還同陛下遞了句話過來,讓您在養心殿歇一歇,瞧瞧書,不用著急。”

烏憬有些出神地點點頭。

一路到了他許久未曾回來的養心殿,跟先前千歲爺不在時,就讓原本的宮人接著伺候天子不同,烏憬一來,也都寧輕鴻的規製一樣。

這養心殿的宮女都替換成了內衛府的太監。

烏憬下步輦時,有一太監上前同拂塵耳語幾句,沒過多久,拂塵就回來同天子傳話,“千歲爺說,陛下若是歇夠了,可以去禦書房瞧瞧書。”

“還說陛下若不想,便不去了。”

“不用太聽爺的話。”

烏憬先回的寢殿,他有一陣子沒回來了,殿內的擺設還是如同先前那般,但因著他與寧輕鴻偶爾在宮外住一會兒,偶爾又回宮住一會兒,有許多物件還是放在了養心殿裡。

譬如先前寧輕鴻送給他的那些瓷人撥浪鼓什麼的,裡頭隻拿了陛下最喜歡的兩隻布老虎放到寧府上。

烏憬先前在禦花園撿的小石子們還放在寧輕鴻的棋盒內,他翻開來,把一些格外好看的拿起來,裝進自己放著銀兩跟金錁子的荷囊來,就準備去禦書房看書了。

雖然寧輕鴻同他說讓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去,但他都兩三日沒學了。

是看瞧瞧書的。

烏憬這

般想著,在守門的宮人跪下拜見自己時,連忙邁過,自個推開了禦書房的門。

門才被推開,便猛然響起一聲:“老臣見過陛下——”

蒼老卻不失氣勢,但對著少年天子跪下的動作卻無比莊嚴,沒有半分不敬。

烏憬嚇了一跳,瞬間就往外看去,尋好逃跑的路,才僵硬地咽著口水,看向地上跪著她的人,看了好半響,才辨認出這是方才被扶下去的左相。

他愣了一下,環繞了周遭一圈。

禦書房裡頭也有宮人在候著,抬簾的抬簾,舉盆的舉盆,屏風處也有太監垂首守著。

一個一個無聲低頭垂眼的。

烏憬慢慢放下心一些,這些都是寧輕鴻的人,他好歹不那麼害怕了。

他蹲下身去扶老人家起來,“您怎麼在這裡?”又頓了頓,試探地問,“您的身體沒事了嗎?”

左相拱手作揖,“多謝陛下關心。”他道,“老臣來是奉了——”語氣一頓,帶著幾分屈辱跟無可奈何,歎氣,“千歲爺的命令而來。”

“授陛下以帝王之術。”

烏憬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左相語氣殷切,“不知陛下可願?”

烏憬摸不著頭腦,尤其左相的口中說這是千歲爺的授意,那就更不可信了,他懵了一會兒,下意識看向身後跟著的拂塵,暈乎乎的問,“他說的是真的嗎?”

拂塵如實道,“奴才也是才知左相在這禦書房內候了許久。”

烏憬稍稍安下心,可還是不太敢相信,去看一旁候著的宮人,隨手指了個守門的太監,不太熟練,很生疏地吩咐道,“你來說一下。”

太監立即跪下,“回稟陛下,左相一刻鐘前便乘著步輦來了禦書房,跟著一起來的宮人確是都跟在千歲爺身旁伺候的人,說是奉爺的命令,將左相送來,奴才們不敢有疑,便放人進來了。”

烏憬實在是暈頭撞向,片刻,才不確定道,“真的是他說的?”

左相再作揖,“老臣不敢對陛下有半分隱瞞,也不敢在陛下面前信口胡言。”他字字誠懇,“老臣已命人將曆年科舉殿試時,諸位先帝曾出的試題都送往過來,以這些試題為例,輔以老身為臣時,所經之諸多變法、朝吏變動甚至改朝換代之事,教陛下治國之道。”

“朝堂關係錯綜複雜,可大都分為兩派,老臣不敢私瞞半分,定會將己身無所保留,站在陛下身後,教以陛下用人之道。”

“國子學能教以陛下四書五經,但學得都是為臣之道,可帝王統禦天下、權衡之術,老臣曾在先帝時做過三位皇子的太傅,也算略知一二。”

左相說得許多,可烏憬聽得暈乎乎的,他能確信,若真是寧輕鴻讓左相來的,對方的本意肯定不是讓彆人教會他這些事。

因為這些,寧輕鴻也能教他。

況且他怎麼可能是學這些的料子,烏憬知道,寧輕鴻讓他面見大臣,接觸朝事,是……

是未雨綢繆。

像上次寧輕鴻同自己說的,若他有一日不在了,自己到時該怎麼辦?

寧輕鴻不想讓自己太過依賴人,可所作所為,又一直是讓自己放放心心地去依賴他。

可能是想他能處事一些的,但肯定不會急於一時,也不會讓他一定要學懂。

那就更不會這麼突然的,

讓左相來教他了。

烏憬實在想不通寧輕鴻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寧輕鴻到底跟左相說了什麼,先前對九千歲破口大罵的左相如今會忍氣吞聲地稱人一句“千歲爺”,還如此不去計較他明顯更親近寧輕鴻的事,反而隻專注此事,兢兢業業地勸著。

他腦子亂得很,等回過神,才發現滿殿的人都被左相這些話駭得跪了一地,就連拂塵都不例外。

左相更是對他長作了一個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把老骨頭了,也一動不動。

烏憬屏住呼吸,有些害怕地倒退了兩步,都想逃出去,去找寧輕鴻在哪裡,熟練地躲到人身後了。

可現下他隻能硬著頭皮去處理,吞著口水,深呼吸著,去扶左相起來,“您坐下說吧。”

“你們不要跪著了,都起來吧。”

烏憬同左相跪坐在案桌兩側,他有些猶豫,片刻,讓拂塵把周遭人都屏退下去,但還是有些怕,留了拂塵下來陪著。

畢竟他對左相一無所知,可拂塵是寧輕鴻手下的人,是肯定能相信的。

烏憬試探地問,“我能問問,您為什麼會……”他想了好幾個詞,才想到一個,“不計前嫌……”

話說到一半就沒說了。

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連問什麼問題都不知道。

當真要委屈死了。

上次讓他見朝臣也是,一聲不吭地突然那樣做,這次同上次沒什麼兩樣,烏憬在心裡小聲抱怨著,都快發起了呆。

直到左相開了口,才稍稍回過神。

“陛下有所不知,先前科試任人那道旨意頒下,老臣是領了旨,可老臣是念在陛下的癡症無力回天,隻能讓那寧——”左相一頓,“掌這大周的權。”

“老臣早已年邁,若能在臨終前用這把老骨頭不讓這場科試被世家的手玷汙,切切實實選出一批朝中能用的實乾之人。”

“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也能了卻此生,並無遺憾。”

“可如今陛下已轉好,老臣再不能眼睜睜瞧著您受人桎梏。”

左相言語一片死忠。

明顯是準備忍辱負重,先教會烏憬帝王之術,暗中掌權,再將那宦官賊子給反了。

烏憬都能看出左相神色中的隱忍,他隻是不解,又問,“那……那他為什麼會願意讓您來?”

左相語中一頓,“卻是奇怪。”他道,“那寧——”

硬生生把“賊”字咽下。

左相又道,“給了老臣同陛下接觸的時機,方才又頒了旨意下去,將明年春闈的主試官換作他人。”他低聲,“此子心術慎

密,陛下小心為上,萬萬不能輕信。”

雖並未破口大罵,但仍舊沒打消敵意。

這道旨意便是不準備將左相推出去跟世家作對,要將左相一黨留下來了。

烏憬聽得懵懵懂懂,隻混亂道,我,我再想想。?_[(”

可拂塵卻聽得分明,他心中大駭,卻秉持著分寸,在正事上並不敢逾矩半分,隻心中暗暗想著。

等左相作了一個長揖,就此離去之後,便霎時跪伏下來,“陛下——”

烏憬嚇了一跳,小心避開拂塵跪著的方向,他問,“怎,怎麼了?”

拂塵道,“千歲爺為了陛下,留了左相一黨的人命在。”他擔憂道,“陛下可萬萬不能因這外人的三言兩語,同爺分了心。”

“爺這是怕自個病重,屆時他手底下的人反了,還有左相的人能在朝堂上護著您。”

“保您坐穩皇位。”

這話說得有些荒唐。

隻要寧輕鴻活著一日,他手底下的人怎麼敢不聽令於他,怕就是怕……拂塵不敢說,更不敢說的是,若千歲爺也算不準自己神智不清時會作出何事,又當如何。

陛下心性簡單,不知主子背後做的部署,可他卻是要說出來的,拂塵道,“爺這是想留著左相,讓您去用左相手裡的人。”

“陛下萬萬不可辜負千歲爺的一片苦心,讓人三言兩語就輕易挑撥了去。”

“那左相雖是留著,也是作個禍害留下的,若是日日在陛下耳邊覲見讒言,詆毀千歲爺,陛下切莫不能……”

“陛下——”

“陛下……?”

拂塵還在說著些什麼。

可烏憬什麼都聽不進了,他本就不了解朝堂的事,更不覺得寧輕鴻會是做出這種事的人。

他恍恍惚惚,以為自己還沒睡醒,尚在夢中,聽進去的每一句話都帶著一分荒唐,荒謬得讓人不敢去信。

可,這又確確實實是真的。

又讓人止不住去懷疑,

這是真的嗎?

那是不是……

是不是——

有真心的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