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憬眼巴巴地看著人。
片刻,才等來寧輕鴻妥協地闔了闔眸。
烏憬眼睛亮了一下,興高采烈的,就打算自個去寢房外同候著的拂塵告知下去。
就叫他眼前人又微蹙眉,半探出指尖,“過來。”
烏憬愣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伸過去,下一瞬,卻感受到一股平緩的拉扯力。
少年慢慢順著這股力道站起身,呆呆地又被牽到人腿上坐下。
寧輕鴻嗓音微冷道,“怎麼那般喜歡蹲在地上?”
烏憬被淡淡訓了一句,還沒回過神,就又聽見人放輕聲音,反問,“平白矮人一頭,像何樣子?”
明明每次都是他怕才蹲地上的。
方才也是,根本不敢像先前一樣撲過去。
烏憬低著腦袋去猜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懵懵懂懂的,糾結半響,想不明白,還是選擇拋在腦後,怯怯地問,“那哥哥陪不陪我吃午膳?”
就好比旁人在說大事,
而他在巴巴的想著吃的。
寧輕鴻看了人半響,些許無奈地輕歎,“來人——”他看向門外,還未等下人進門,眼前就被少年的臉占據。
烏發雪膚,眉眼精致。
烏憬湊過來,巴巴地看著人,小心試探,“在房裡吃會弄得到處都是味。”他去扯人的袖子,拽了拽,收緊指尖,又很小心地靠近,摟住人的脖頸努力貼緊,用臉肉蹭著人,小聲說,“哥哥,烏烏想出去吃。”
得寸進尺後,又心虛地快速彌補,“你不想出門,在這裡吃也可以的。”
寧輕鴻撫著人的後腦,靜了靜,看向門外候著,等待傳喚的下人,道,“傳膳。”
他抱著懷裡的少年起身。
烏憬察覺到他的動作,瞬間開心得眼都笑彎了,恨不得將自己都埋進寧輕鴻身上,又不太好意思,覺得出去後肯定很多人瞧著。
又期期艾艾地把貼著人側臉的臉,挪了挪,埋進人肩頸處。
不是因為他哄生病的對方肯出門陪他用膳而高興,而是烏憬發現,似乎在某些事上面,寧輕鴻對自己的縱容好像真的很多。
隻要不是太過分,都會由著他去做。
但是某些事上,又根本不允許他拒絕,烏憬迷蒙地回憶片刻,可這樣想又不對,明明之前都是他先對人說好話,先答應人的。
寧輕鴻也沒有逼迫他,反而每次都是他自己先反的悔,可事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害怕。
不管是怎麼掙紮都逃不開的事實,還是那份令他覺得丟人,還滅頂般讓人連頭腦都一片空白的舒服,都讓人恐懼。
少年就好像一隻雛鳥,在這偌大的領地打著轉,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到底在哪裡,摸透這個領地的主人的生活習性,又被對方的隨心所欲弄得暈乎乎地迷了路。
烏憬一會兒開心地彎了眼,一會兒又皺起小臉,苦大仇深地想著事,眉眼都是糾結。
最後想不
通,又安慰自己不要去想了,轉而去想一會兒能吃什麼好吃的。
他聽了一上午的學,
肚子都餓癟了。
烏憬去摸自己的肚子,還低著腦袋去看,反應過來自己還被人抱著後,頓了一下,下意識仰起眸,對上面前人微垂的眼神。
他紅著耳根把揉著自己肚子的手收回去了,又裝作什麼都沒做的樣子,彆了彆臉,繼續趴著了。
府內的膳房得了安總管的提醒,端上來的膳食都是偏清淡的,肉也隻有清蒸片好的魚肉,湯都去了肉腥與菜料,隻留下底層的精華。
烏憬肉眼可見地蔫了下去,看見上頭還有他愛吃的點心時,又打起了精神,瞥見一旁還放著半碗藥膳時,頓時提起警惕。
拂塵上好膳食,就極為有眼色地領著周遭下人都退了下去,隻在不遠處守在廊外。
隻留下二位主子在膳廳。
寧輕鴻抬起指尖,去端那藥膳,他還未觸碰上,少年就先撲了過去,用自己細瘦的雙手忙不迭地捧起來。
烏憬深呼吸一口氣,二話不說就給自己悶頭灌了,被酸澀的腥甜味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了,捧著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說話都變得不流暢,“好久,好久沒喝了,突然,突然想試試。”
說兩句話就要咽一口苦水,然後又皺起自己的眉眼忍著,眼瞼一片濡濕,都要睜不開了還強撐著道,“還是那麼苦……好,好喝。”
說錯了還慌忙改口。
寧輕鴻微歎,“不苦?”
烏憬點頭,“苦——”反應過來又迅速搖腦袋,“不,不苦的。”
寧輕鴻將烏憬手中的碗輕擱在桌面上,發出清脆一聲響,用乾淨的帕子仔細擦拭著少年唇角留下來的印子,輕按著。
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也一眼都沒看人。
烏憬瞧著他冷淡的神情,以為對方真的氣著了,僵著身體,低低埋下腦袋,有些心虛又有些無措,似要乖乖地等著挨罰。
手指還攥著人的袖子,好像要準備怎麼求饒。
他嘴巴裡還苦得緊,舌根都是藥膳的味道,難受得緊緊抿起唇,連自己都沒發覺自己掛了臉。
下一瞬,唇珠卻毫無征兆地被人覆上,猝不及防間,烏憬緊抿的唇齒微張開來,怔怔地睜著眼,看著面前正動作輕緩的人。
寧輕鴻輕吻著人,蜻蜓點水一般,隻同人分著那份苦味,指尖撫著人的耳頸,不緊不慢地揉捏著。
明明不輕不重,也沒沾半分□□,隻是純粹地勾著舌,卻處處繾綣得令烏憬眼都濕了,迷迷蒙蒙地被人親了許久,才恍惚地被鬆開。
又被人在耳頸處用薄唇觸了觸。
寧輕鴻嗓音極輕,“好了,我同你一起吃。”貼著少年的耳畔歎著,“不用費儘心思做這許多。”
“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與我說謊。”
“怎麼那麼……”
尾端搖頭輕笑地掩去一字。
他平日最厭旁人揣摩
他的心思,為著就是其餘人儘力掩飾卻仍是被他察覺,最後還揣摩不對,稱一句自作聰明都算不上。
可少年就差把這陽謀寫在臉上了,笨手笨腳得漏洞百出,還把自己折騰得夠嗆,令人不得不無奈地妥協。
捧著顆真心走來的路上都會因為走路不看路而摔個幾下,弄得灰頭土臉,還會迷路得暈頭轉向。
可這麼艱辛困難了,都要巴巴地來到對方跟前,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
隻想著彆人對他好,
自己也要對彆人好。
隻記吃,半分都不記打。
烏憬現下都隻會呆呆地問,“真的?”
寧輕鴻去動筷子,夾了一片魚肉,喂到少年嘴邊。
烏憬小小地高興了一下,還不滿足,邊吃邊含糊說,“那我一會兒又要去學裡了,都沒有同你待多久。”
他問,“哥哥陪我去走走好不好?”
寧輕鴻妥協地應下。
烏憬這才滿足地開始吃起好吃的了。
他注意到寧輕鴻雖然答應了他,但食欲不高之下,並未用多少,而後又叫人上了半碗藥膳飲儘。
可多多少少還是吃了的,
烏憬已經很高興了。
還有一份蠢蠢欲動的躍躍欲試,覺著昨夜那份懼怕好像又在記憶裡消了許多。
寧輕鴻說是應了他,同他去府裡走走,可真正在玩的還是烏憬自己,對方隻靜靜坐在涼亭內,倚著春椅闔著眸,指骨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扶手。
遠處不少下人都捧著今日朝臣遞上來的折子候著,就等千歲爺有心情看兩本。
烏憬同簷下養著的鳥雀玩了一會兒,用指尖戳了戳鳥喙,無意間同遠處候著的拂塵對上視線。
拂塵就差沒給天子磕頭了,捧著手裡的折子就給跪下了,幾乎是求著陛下想些法子。
烏憬嚇了一跳,立即躲開他跪得方向,後知後覺自己忘了這一截,頓時停下逗鳥的手,下意識看向正闔著眼歇息的寧輕鴻。
他第一次忙這麼多事,會出紕漏再正常不過,更不用說烏憬腦中根本沒有處理朝政這個概念。
拂塵這個態度,還讓烏憬以為這是什麼嚴重的事,立即急忙火燎地小跑至人跟前,又不知如何開口,小心翼翼的,“你,你今日什麼時候去看折子啊?若是耽誤了,會不會出很多很多麻煩?”
寧輕鴻叩著扶手的指骨一頓,半抬起指尖,他闔著眼,沒一會兒就察覺到少年牽住他的手,片刻便埋進他身上,不睜眼就能知曉人正巴巴地等著自己。
“前朝內閣與後宮內衛府互為掣肘,我不在時,二者皆是對方的桎梏,暗中還有探子盯著,三方人馬皆單獨彙報於我,出不了什麼亂子。”
“朝中事隻需內閣大臣仔細理著,便不會有差錯,若真出了什麼滅國之大事,也輪不到拂塵去央求你。”
“一眾人馬早早便跪滿我府門前。”
寧輕鴻說了許多,才微撩起眼
,看向烏憬,“不過烏烏既然想理,今日的折子不若就交給你看,如何?”
烏憬愣了一下,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的,我我我看不了。”他慌忙道,“我不想理,不,不是,我想的,但我想你來——”
寧輕鴻似笑非笑,“既然不想,怎麼旁人三言兩語,烏烏就求到我跟前了?”
烏憬根本不知自己到底犯了對方哪裡的眉頭,這一句又接一句的話讓他應接不暇,隻搖頭,“沒有,沒有的。”
寧輕鴻看著人,片刻才斂了斂眸,語氣平緩下來,“烏烏今日落了學,回府後便將折子都過目一遍,再對照同內閣朝臣作出的處理比之。”
那得看多久?
烏憬搖頭。
寧輕鴻撫著人的脊背,輕聲,“烏烏既然識了字,便要起些用處來,學些東西,是不是?”
烏憬想好辯駁的語句通通都說不出口了,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些道理的。
“除了理哥哥的事,也學著理旁的事。”
“不用怕。”
寧輕鴻又說了這三字。
·
入夜後,烏憬伏在案桌邊,昏沉沉地看著手裡的折子,現下他才用了膳,不過才剛至戌時,也不算太晚,他甚至也才看了幾本折子。
本來不累的,可才看了幾眼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什麼司封郎中參水部員外郎私行厭勝,誰又參誰鋪張浪費,誰又行止不端,這些爭端還個個都氣憤填膺地足足寫了一頁紙。
全是拗口的文言文,便是烏憬認了字,都看得困難,他努力地提起精神,去評判誰對誰錯。
等都瞧完之後,才去看另一本小折子,上面記錄著內閣大臣對這些事是如何處理的。
這本折子本是內衛府呈上來的密探,要給寧輕鴻過目的,現下遞到了烏憬跟前。
拂塵候在一旁,端茶送水,瞧得膽顫心驚,不知千歲爺到底是何作想,居然讓陛下親自提筆去批折子。
明日這些折子送回朝臣府上,瞧見天子同爺相似卻能瞧出不是同一人,隻學了個一兩分像的字跡,會在朝中掀起如何大波。
前些時日因著科試,左相一黨好不容易消沉下去,若是讓他們知曉千歲爺正教陛下如何掌權,怕是又要起旁的心思了。
可拂塵心底憂著,卻沒膽子提出分毫置喙,隻瞧了瞧心思沒在這上面的天子,又瞧了瞧正在春椅上支著額,似歇著的千歲爺。
拂塵又遞了杯熱茶上前,恭敬地問著,“陛下是在尋些什麼?”
烏憬將小折子翻了四五次了,滿臉困惑,下意識道,“這個是不是沒有記錄全,為什麼沒有寫對這些折子記的事是怎麼處置的?”
拂塵哪敢看,隻訕訕猜測道,“陛下說笑了,這密報底下的人是出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出缺漏,興許是些小事,內閣的大人們才沒分出心神?”
他話音未落,便聽身後的千歲爺語調微冷,靜靜道,“滾下去。”
拂塵立即朝千歲爺跪伏應是,忙不迭地領著下人們退了出去,恨不得連滾帶爬地將寢房的門關上。
隻留下烏憬愣愣地捧著小折子,無措地坐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小心地坐直了身,不敢出神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寧輕鴻應了他許多事,他現下怕到是沒有多怕。
隻看幾眼折子,就悄悄看幾眼人。
寧輕鴻今日著了件墨綠色的長袍大袖,上頭繡著孔雀樣式的水紋,在昏黃的燭光下勾勒出墨色的陰影,影影綽綽,叫人看不透徹。
室內燃著暖爐,並未有多麼冷,鶴氅隻搭在他一旁的木施上。
墨發半散在後,身上衣裳雖是鬆垮,但因著披了好些層,也隻露出修長的指骨。
烏憬出神地瞧了許久,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低了低頭,抱著自己看不懂的折子跟密報過去了,統統放到人手邊的茶桌上。
大著膽子爬上那張春椅,跪坐在人身上,小心翼翼地歪著腦袋,去看寧輕鴻的神色。
寧輕鴻半抬起眸,同正伏著身子瞧他的少年對上視線,他微闔起眼,用眼神淡淡詢問著。
烏憬小聲,“我看不懂,你同我講一講,好不好?”他補充,“我不問旁人了,就問哥哥。”
“我剛才都沒有聽懂,可之前哥哥一說,我就懂了。”他笨拙地說,“今日午時,也隻是怕不看那些折子,會不會出事。”
烏憬越說湊得越近,烏眸都不自覺地睜圓,呼吸都不由有些屏住,呆呆的,道,“我今日在學裡也是乖乖的,隻聽老先生講經文,沒有同旁人說小話,一落鐘就回來了。”
“我擔心哥哥,所以一刻鐘都沒有在外面多待,想著等哥哥好了,再同旁人出去玩。”
“本來也不想去聽學,在府裡陪著哥哥的,可是你先前為了我安排了這麼久,我不想說不去就不去了。”
烏憬湊得足夠近了,唇珠停在寧輕鴻的薄唇前,一路從耳根燒紅至眼尾,呼著燙氣,懵懵懂懂地上前親了一下人。
真正的蜻蜓點水,一觸即離,還發出了小小的“吧唧”一聲。
烏憬眼睜睜看著自己嘴巴上的濕潤都沾在寧輕鴻的唇上了,腦袋發著蒙,咽咽口水,暈乎乎地說,“你要同我說,我才知曉的。”
他嘴笨,語無倫次,“我,我我猜不出的。”
“你現在病,病了……心裡不好受,我,我知道,不想說也沒關係。”
“可我也不想因為我,讓你更難受。”
“我想你好受一些。”
寧輕鴻不躲也不避,他笑了一下,看著人輕聲問,“烏烏想要哥哥說什麼?”
烏憬吞吞吐吐的,想說又不敢說,漲紅著一張臉,眉眼都濕漉了,卻還巴巴看著人,聲音愈發小。
“你吃,吃醋了……”
“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