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燕荷伺候著天子洗漱。
烏憬尚且還迷迷糊糊的,聽見燕荷輕聲問自己,“陛下, 陛下?”
他沒答。
燕荷頓了片刻,再問,“那小石頭, 可有找到?”
烏憬這才裝作聽懂,重複了一遍,“小石頭?烏烏找到了。”他想了想,“烏烏把它們跟燕荷姐姐的秘密放在一起了。”
燕荷頓了頓, 神色複雜。
不等她繼續問,烏憬怕燕荷擔心,裝作自言自語道,“烏烏之前做夢了, 小石頭一直在那裡,沒有不見的。”
他真的這般認為,神情自然也認真得不行。
“秘密沒有跟彆人說。”
燕荷恰巧給烏憬戴上發冠, 低眉道, “奴婢曉得了。”可那秘密怕早就被人知曉了, 隻是因為並不重要,所以沒有被在意。
她不知是應鬆口氣,還是該對天子多一些憐憫, 隻是斂下目有不忍的眼睛。
烏憬隻得又裝作聽不懂了,沒過多久, 就被彆的宮人領去了膳廳用早膳,寧輕鴻雖然不在,可半碗藥膳依舊被端了過來。
在宮人的目光下, 烏憬隻得一口悶了他,至於他們為自己布的清淡膳食,他瞧都沒瞧一眼。
反正寧輕鴻不在,誰也管不了他。
烏憬扯著虎皮作大旗,吃得不亦樂乎。
完全不知曉自己方才那三兩句說出口的話,一刻鐘後,就傳到了在越極殿批折子的寧輕鴻耳中。
他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面上沒什麼其餘的神色,像是隻聽見了一件尋常的事,翻了下一本折子,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後,又道,“召內閣大臣們去偏殿候著。”
拂塵吩咐下去,又聽千歲爺似想起什麼,問了句,“陛下今日的菜食可曾忌口?”
“未曾。”拂塵自如答道,“宮人布了菜食,可陛下完全不聽。”
寧輕鴻淡笑著搖首,“若還是如此,就讓禦膳房將肉食撤了。”
拂塵暗道一聲遭罪,天子說什麼不好,偏偏要同千歲爺討這道藥膳,這方子本是太醫院為主子在病中沒心思用膳食,才擬出來的。
免得千歲爺在病時將身子骨給糟踐壞了,用這藥膳補一補,墊一墊,等病好正常用膳了,就能停了。
但這道藥膳若是同正常膳食一起用,反而會虛不受補,補之太過,更遭罪。
可千歲爺這遭隻病了不過三日,這藥膳服一劑子,卻是服三日,停一日,再連服五日,再停兩日,方為一輪。
現在才走了一半,明日停一日,可還有五日。
拂塵應下,等千歲爺看完手頭的折子,就伺候主子起身進了偏殿的暖閣內,再無聲退下。
一直到午膳,烏憬才見到了忙碌完的寧輕鴻,再一看八仙桌上擺著的膳食,他就傻眼了。
雖然不比寺廟裡吃齋念佛,但跟往常比,除了一道肉糜粥,也是一點肉腥都不見。
寧輕鴻從他身側走過,準備入座時,烏憬還有些不敢置信,隻聽對方輕笑道,“既然陛下忌不了口,不若就讓禦膳房上些清淡菜食。”
難不成是他早上不聽話,所以對方生了氣,現下乾脆不給他吃好吃的了?
烏憬整個人都蔫了,不死心地去拉寧輕鴻的袖角,想將人扯住。
寧輕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般,不回身,就不著痕跡地避開。
烏憬茫然一瞬,“哥哥?”
寧輕鴻笑,“陛下是千金之軀,萬不可再這麼稱呼微臣了。”
烏憬更迷茫了,他能聽清這句話,卻當真像個聽不懂的傻子一般,不曉得寧輕鴻怎麼突然之間要這麼說。
他像往常一樣,試探般討好地伸出爪子,想去牽寧輕鴻的指尖,懵懵懂懂地再喚,“哥哥?”
寧輕鴻微微抬手,避開,他的眼神還是像在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半無奈半笑道,“陛下。”他道,“您是天子,舉止間要合乎禮製,怎能同臣這般牽扯?”
真真假假,完全讓人分不清他言下之意,到底如何。
寧輕鴻話裡話外都是尊卑,實則泰然處之的卻隻有他一人,漫不經心地坐下後,就讓拂塵布膳。
坐得仍然是主位。
烏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這下沒再裝,是真的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但又瞧不出寧輕鴻動作間與平時裡有什麼不同。
除了不讓自己靠得那麼近之外。
他懨懨地自己坐了下來,決定這頓乖乖地吃多點菜葉子,隻是等他用完這頓膳食。
寧輕鴻仍是一副淡然的神情,看不出是在生氣。
烏憬腦子亂亂的,等寧輕鴻如平時一般,準備去禦花園走走時,自如跟了上來。
寧輕鴻不緊不慢地瞧了他一眼,卻沒多說什麼。
太奇怪了。
總感覺好像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哪裡怪怪的,
很不對勁。
手也不牽了,之前都會牽著的,烏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又抬起腦袋,看了看寧輕鴻的背影。
有些無聊地跟在人後面,不自覺地開始摳手。
烏憬沒走多久,就有些困了。
好在寧輕鴻在湖邊涼亭盤了一局棋後,便回了養心殿的禦書房。
那張春椅依舊擺在窗欞下,
這兩日都未被動過。
今晨的折子堆在禦桌之上,殿內燃著浮金靨的暖香,烏憬腦袋都快一點一點的了,見寧輕鴻在走向那張上了清茶的案桌前時,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人身後,走了過去。
“陛下若是困了,便先去暖閣那歇歇。”寧輕鴻俯身拿起桌上的茶盞把玩著,他未回身,隻語氣平靜地道。
拂塵聽著後,便領著殿內的宮人,先去將暖閣布置了,暖香跟點心茶水,以及被褥,都一一備好。
烏憬小心走到他身側,拉住寧輕鴻的袖角,再很小心地探了個腦袋,仰著臉去看人現在的神色。
到底怎麼了?
烏憬躊躇了一下,又喚,“哥哥。”
寧輕鴻隻平靜地笑了下,“陛下?”
不像先前那樣說不許他喊哥哥,不許他拽袖子,明明什麼都沒說,但這副淡笑的神色,卻已然把言外之意擺了出來。
烏憬有些委屈。
他隱隱感受到了一股危機感,就好像他這幾日被帶回彆人的領地,大搖大擺地吃喝玩耍著,但現在好像終於到了那個要離開的時候了。
但明明領地的主人仍饒有興致,神色間還是對他格外縱容,卻隱隱跟以前不一樣了。
烏憬挪了挪,擠到寧輕鴻跟案桌的中間,因為隻有那麼一點距離,隻能跟人貼得近一些。
他試探地往前傾。
少年天子仰著臉,抱住他面前的人,又作出了那副找到了庇護所一般,恨不得將臉埋進去的樣子,又是黏糊又是迷茫地喚,“哥哥。”
好像不明白他喊了這麼多聲,為什麼寧輕鴻始終沒應自己一句。
烏憬仰著腦袋看他,對上了寧輕鴻垂下的眼眸,意味不明的輕笑,因為靠得如此近,他才瞧出對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不像在看什麼撿回來養的小貓小狗、大型人形抱枕了,而是透過烏憬的雙眸,靜靜同他對視著,真切地在看著他這個人。
就像烏憬見到禦花園那隻小狗,在草叢間迷路的那隻小貓,就算是第一次見面,也會毫無顧忌地直接上手對它們又摸又擼。
但他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這麼乾。
烏憬忍不住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不明白寧輕鴻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奇怪,於是征征地睜著雙眼。
在這麼近的距離裡,避也不避,直直地用一雙迷茫的眼回視著人。
這般大膽,卻渾然不覺。
宮人收拾好了暖閣,拂塵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稟報道,“爺,都備好了。”
寧輕鴻這才笑道,“烏烏聽話,困了就去睡罷。”
烏憬下意識道,“哥哥跟烏烏一起睡覺?”不跟他一起睡午覺嗎?
寧輕鴻頓了下,意味盎然地笑問,“烏烏想同哥哥一起睡?”
烏憬心裡有些瑟縮,但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甚至還有些委屈。
寧輕鴻微微俯首,輕聲問,“當真?”
明明聲音很輕,卻讓烏憬覺得他問出的這句話重要無比,就像是特地留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烏憬莫名想起了昨日,寧輕鴻在午膳時對他說得那句——答應他一個什麼都可以的條件。
他腦子一片混亂,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寧輕鴻低低笑道,“好。”
話落,他抬了抬指尖,作了個屏退的手勢。
宮人魚貫而出,目不斜視地退下,
隻留下拂塵候在殿門邊。
寧輕鴻微微退了半步,抱著他腰身的烏憬也被迫跟著挪動,直到對方抬手半扶半按住他的腰身,同時往下坐在那張春椅上時。
烏憬也隻能被迫跟著動作著。
像那日一樣倒了下去。
烏憬跨坐在他身上,雙膝也委屈地曲起,抵在那張春椅上,浮金靨讓本就困的他更困了,忍不住在熟悉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睡下了。
正要將臉埋下,下一瞬,又被人掐起來,寧輕鴻似笑非笑地問,“困?”
烏憬茫然地點頭,“烏烏困。”
寧輕鴻輕笑,故意問道,“那怎麼辦?”
烏憬上一瞬還在不解,在面前人朝他挨近時,又睜圓了眼,他們近得近乎在耳鬢廝磨,耳畔甚至能聽見寧輕鴻不疾不徐的氣息。
寧輕鴻低低笑道,“烏烏可還不能睡。”他微側過臉,薄唇幾乎貼著烏憬的臉略過,又隔著層空氣,突兀地停在唇角處,問,“學會了嗎?”
似乎在教他要如何做一般。
烏憬茫然無措地眨了眨眼。
寧輕鴻很無奈似的,輕笑,“怎麼又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