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烏憬睡到了自然醒,他雖然當了皇帝,但因為是個傻子,並不用去上早朝。
現在朝政都由那位傳聞中的九千歲代理。
天子卻反倒如同籠中之雀鳥,被鎖入深宮,漸漸被世人遺忘。
大周名存實亡。
但這又與他何乾?
烏憬爬起來,不太熟練地穿戴好繁瑣的衣衫。
他的願望很小,頓頓都能吃好的,能在這個世界舒心地活下去就好了。
瞧瞧,他身上這衣裳也是不合身的,唯一能入眼的,便是壓箱底的一件朝服,也最是隆重,是年前原主登基時所穿,而後便再也沒拿出來過。
烏憬用銅盆裡早已放涼了的水淨了面,將濕帕子擱到一邊,又用牙粉漱了口,自己對著銅鏡笨拙地綁好淩亂的一頭烏發。
準備開始今天的裝瘋賣傻之旅。
他前兩天穿來時還不太了解情況,差點被宮人們誤以為陛下不傻了,結果偷聽牆角的烏憬就被一句“九千歲不會讓神智清醒的陛下活下來吧”給嚇了回去。
現在每天都得去禦花園玩泥巴,摘小花。
保持人設。
今日挖泥巴的過程也很順利。
他看了眼自己前兩天在角落裡用掉落下來的柳枝編的花圈,藏在了草叢底下,沒讓人發現。
不知怎麼,上午還是燕荷當值,遠遠跟著烏憬,見陛下像前兩日一樣,頂著日頭蹲地上插小花,自己便找了個地方騰涼。
一朵,兩朵……
簡樸的花圈被裝飾得格外精致。
烏憬抱膝坐在地上,白袍散落在地,蜷縮在角落裡,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這有個人。
宮人們不讓他去顯眼的地方,怕衝撞了貴人,平日他就在禦花園不起眼的角落裡自娛自樂。
但——
他身後那條小道每天都有偷偷摸摸的人路過,也不知道今日是誰。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後方響起,烏憬動作一頓,小心地把自己的頭又低了低,藏在草叢裡,很快,走動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兩個人。
他側臉微微向後看去,視線穿過草葉的縫隙中,隱隱約約能瞧見模糊的人影。
不對,今天是三個人。
兩個站著,一個躺著,被人抬著走。
“此人還有氣不?”
“怕是沒了,安總管吩咐了,不管死沒死,將人拖出去,用草席一裹,丟進亂葬崗了事。”
“哎也是他命不好,撞上了九千歲發怒之時。”
“切莫再多言,此道離出宮的路近,快些走罷。”
“等等,誰?!”
烏憬霎時屏住呼吸,那兩個快步寄走的太監將手裡抬著的人丟到地上,他的視線內赫然闖入一隻鮮血淋漓,泛著青白的手。
似乎剛死沒多久,人體尚未僵硬,掉落在地時,還發出悶悶一響。
完了,撞到凶殺現場了。
烏憬再一抬頭,就對上轉過道來,已經發現有人蹲在這的兩個太監,面相陰柔,盯著他的眼神發狠。
其中一人邊靠近邊道,“你是何人?”
烏憬腦子混亂中,嘴一癟,就裝傻哭叫道,“燕荷姐姐,有壞人!”
一旁騰涼的燕荷驟驚,趕忙走過來,匆匆一看,將地上那具屍體收入眼中,面上勉笑,看向那兩位太監,詢問,“二位公公藍袍紅底,怕是內衛府,安總管大人手下的人?”
安總管又名安拂塵。
方才詢問烏憬的太監道,“正是。”他撇了一眼腳底灰頭土臉的少年,又看了眼燕荷身上的裝扮,假笑了下,“原來是養心殿的大宮女,那這位就是陛下吧?”
燕荷眼觀鼻鼻觀心,“正是。”
另一太監鬆下口氣,“這傻子倒嚇了雜家一跳。”他冷眼看向蜷縮成一團的大周天子,冷哼一下,猝不及防就去拽烏憬的手腕。
烏憬吃疼,叫了一聲,“燕荷姐姐,痛痛。”
燕荷心下一緊,“兩位大人!”
抓著烏憬的太監充耳不聞,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燕荷著急,“九千歲每隔十日就會來看一次陛下,萬萬不可在他身上留傷。”
那太監冷哼一聲,死盯著烏憬,“你今日什麼都沒看見,曉不曉得?”
燕荷,“陛下,快應是!”
烏憬疼得快出淚了,謹記著自己的人設,跟著燕荷的話,說,“我,我知曉了。”
那太監這才作罷,狠狠一甩手,對身旁的同伴道,“走罷。”
那兩個太監手腳麻利,烏憬匆匆看了一眼,隻瞧見這兩人拖著的那具屍體,身著侍衛服,他們走後,那條石子路上還留下一大片血痕。
燕荷看了一眼捂著手腕,還在發抖的少年天子,低低說了句,“小傻子,你待在這彆動。”她說罷,轉身就走了。
烏憬看她走遠,才鬆下勁兒來,有些恍惚地坐在地上,回頭看了眼那片血痕,忍不住走到邊上,抬手抹了抹。
黏膩的血色石子沙礫沾在他的指尖,烏憬放在鼻下聞了聞,霎時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衝天靈蓋,他立即反胃地空嘔了幾聲,忙不迭把手用自己的袍角擦乾淨了。
是真的死了個人,
那真的是具屍體。
沒多久,燕荷就領著烏憬面熟的兩個養心殿內的兩個小宮女回來了,不到一刻鐘,那片血痕就被清理得乾乾淨淨,看不出絲毫異樣。
烏憬看著那片恢複如初的石子路,突然不寒而栗,他頭一次,對傳聞中看似離他很遠的那位九千歲,生了恐懼之心。
什麼殘暴,什麼嗜血,什麼草芥人命等等,都是真的。
剛剛燕荷還說這人每隔十日就會來見他一面,他穿過來直到今日,已經是第六日了,也不知上一次那位九千歲是什麼時候來的養心殿看原主。
最遲,也隻剩下四日。
他是皇室最後的血脈,其餘人不敢動他是真的,但這執掌了大權的宦官賊子,怕是早就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若是見面時,他哪裡做的不順心,對方怕是也同殺一個侍衛般,簡簡單單地殺了他了事。
烏憬背後發寒。
燕荷清理完痕跡後,看陛下還在盯著一片青紫的手腕發呆,皺了皺眉,將人拉起來,“你這幾日不要在這玩了,聽到沒?”
烏憬沒忘了自己在裝哭,吸了下鼻子,“知道了姐姐,痛痛。”
燕荷拿起他掉在地上的花圈,有些心軟,“拿著。”
烏憬把自己辛辛苦苦紮好的花圈拿起來,因為手腕疼,隻能像戴鐲子一樣,戴在手臂上。
有些臟汙的白袍半落下來,露出細瘦的手臂,綠色的花圈映著少年潤白的膚色,格外好看,面上神色又委屈又害怕,眼瞼還濡濕著。
半大的少年有些瑟縮,一直在拉著燕荷的袖角。
燕荷一時聯想到自己在宮外的弟弟。
烏憬像是知道自己這張臉有多能作弊似的,小聲問,“姐姐,烏烏是不是不能在這裡玩了?”
燕荷看著這個小傻子,一時頭疼,最後把烏憬重新帶到了禦花園的另一處角落,囑咐道,“這裡挨著後宮,不遠就是太後太妃住的地方。”話說到一半,她又嫌煩,“算了,說了你也聽不懂。”
“你在這裡玩,切勿亂跑。”
烏憬眼眶還是紅的,點了點頭,抱著自己的花圈,重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維持人設,看上去是在發呆,實際上腦子裡一片混亂。
又想起來剛剛路過了他抓魚的那個淺水池,那裡的確如燕荷所說,已經被連夜填平了。
一眼望去,全是塵土。
烏憬恨得牙癢癢,琢磨著跟那個殘暴精神病見面的事,反正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對方發現他現在不是個傻子。
他正出神,遠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細弱的貓叫聲。
烏憬側目看去,是一隻狸貓。
似乎剛出生不久,小小一隻,還沒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腹部癟癟的,看起來餓了很久,叫聲虛弱,正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著,不停地“喵喵”叫。
烏憬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今日還未進食,胃裡頭空落落的,拿不出任何吃的來喂這隻小狸貓。
索性又縮回角落去,當做沒聽見。
“什麼聲音?”
耳邊響起一道溫和清貴的男聲,帶著磁性,不疾不徐。
烏憬忍不住向遠處看去,一時怔住。
對方身著一襲鶴補朝服,正紅寬袖垂落在地,側對著他站著,墨發垂落,露出的側顏令這氣勢淩人的紅衣都柔和了下來。
這人身後還跟著個卑躬屈膝的拂塵太監,掐著嗓回,“爺,宮裡隻有一位主子養了貓,怕是從太妃殿裡跑出來的。”太監笑道,“看上去剛出生不久,許是自個跑了出來,在這禦花園裡迷了路。”
烏憬就看著那人拂袖半蹲下來,動作小心地抱起那隻小奶貓,語氣低柔,“餓了這許多時日,倒是可憐。”
拂塵太監彎身,“爺,您稍等。”
在那太監走後,烏憬就看著對方將那隻小狸貓抱進懷裡擼著貓。
五指修長,骨節分明。
一下又一下地滑過貓毛,把那隻小狸貓擼得“咕嚕咕嚕”的叫,怕是舒服極了。
隻不過一盞茶,拂塵太監就端著盤糕點回來了,跪下呈給那半蹲著的青年。
對方用指尖粘起一角糕點碎,似是覺得有趣極了,去喂手上的那隻小狸貓吃。
在奶貓快舔上他的指尖前,又興致索然地將狸貓遞給了一旁的太監,邊用帕子擦著手,邊慢條斯理道,“待會兒吩咐人送回給太妃。”
拂塵應“是”。
沒過多時,這兩人就都離去了,那盤做工精致的糕點被人遺落在地上,光滑的瓷盤靜靜地擱在泥土上。
烏憬吞了吞口水,看了看四周,確認四下無人,才小心地走到剛剛那兩人站著的位置,蹲在那盤糕點面前。
少年很小心很小心地撿起地上的一塊糕點,格外珍惜地咬了一口。
他就偷吃一塊,
應該不會被發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