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粥,白菜,
一碗粗茶。
這就是大周天子的午膳。
宮女端著個破舊的木盤,“哐當”一聲,擱在案桌上,“吃飯了。”見身前跪坐在地,睡得昏天黑地的少年依舊頭也不抬,趴在上邊呼呼大睡。
她神色有些不耐,還是喚道,“醒醒。”
少年依舊不動。
宮女伸手推了推,“陛下?”
還是沒醒。
見狀,她無奈地又喊了句,“小傻子?”
無人回應。
宮女隻能甩手離去,“吱嘎”一聲,殿門重新合上。
畢竟是天子居所,殿內的空間很大,裝潢氣派,但擺件卻寥寥無幾,陳舊不提,還隻是些尋常物件。
一眼望去,空蕩極了。
被宮女稱為“陛下”之人,身上所著更是沒半點顏色,灰撲撲的,衣角竟是還開了線,少年披在身上,有種不合尺寸的寬鬆感。
好半天,他才被面前的飯香味催醒。
從寬大的衣袖裡伸出隻細瘦的手臂,膚色是不健康的白,迷蒙地撐著桌抬起了臉,左看看,右看看,才定要看了一眼木盤上的東西。
餓得不行的胃部瞬間偃旗息鼓。
毫無食欲。
這古代的皇帝過得也太慘了吧,烏憬暗自在心裡吐槽,又懨懨地趴回桌上,想再多睡一會兒,挨過這陣餓。
但胃裡又實在燒得慌,翻來覆去好幾次,這邊趴一會兒,那邊趴一會兒,都沒再能成功睡下。
可他一抬眼,看見面前那些飯菜,又惡心得想吐,不管是誰連續吃了五日,頓頓一樣都是一樣的清粥小菜,怕也會同他一般。
烏憬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已經穿過來五天了,成為了傳聞裡萬人之上的皇帝,但可惜,待遇沒有傳聞中的那般好。
因為大周的天子隻空有其位,並無實權,任誰都能踹他一腳,至於他上位前的其他兄弟,都死光了。
就留下他這麼一個被人遺忘在冷宮裡的皇子。
他偷聽殿裡的宮女說,現如今掌權的九千歲大人,那位當時一手執著鮮血淋漓的長劍,一手牽著他坐上龍椅。
現在宮內宮外包括他,都得仰仗此人鼻息。
這算不算曆史書上寫的宦官專權?
烏憬鬱悶地想。
他未曾繼承原主的記憶,這些日子摸索完自己如今大概的現狀,對那些衝擊他世界觀的東西也已經完全沒有想法了,隻想像在家裡一樣能吃飽穿暖睡好。
“咕嚕——”
肚子又開始叫了。
烏憬深吸一口氣,把碎菜葉子倒進白粥裡,閉著眼拿起筷子,“嘩嘩”幾下,全都倒進嘴裡,艱難地咽下後,努力地壓下喉中反胃。
最後還是抵抗不過生理反應,捂著嘴就到處找了個沒用過的恭桶,沒幾下就把剛剛硬塞的全吐了出來。
太難吃了。
烏憬用帕子擦了擦嘴,用那碗濃茶簌了簌口,在肚子又自顧自地叫了一聲後,猛地一拍桌。
不行,他要去找吃的。
這些人克扣他的吃穿用度,但總不能攔著他,不讓他出門吧?應該沒人敢在明面上對他動手。
烏憬披了件輕薄的白色外袍,把腦後的頭發隨手一紮,探出個頭,往外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
誰料剛邁了兩步,身後就傳來猶疑的一聲,“陛下?”
烏憬身形一僵,恍若未聞,繼續向前走,低著頭,嘴裡嘀嘀咕咕著不知說些什麼。
身後人霎時跑過來扯住他的衣袖,“陛下?!”
是方才來送午膳的宮女。
那人壓低聲音,“小傻子,彆給我裝聽不見!”
白袍少年回過頭看她一眼,滿臉茫然,歪了歪頭,道,“姐姐,你是誰呀?”
“這裡沒有陛下,也沒有小傻子。”
“隻有烏烏呀。”
是了。
這大周的天子,還是個傻子。
烏憬佯裝煩悶,扯回自己的袖子,蠻橫一甩臉,“你不要拉我,我要去玩了。”
他裝傻裝得很像。
宮女神色似有些緊張,不等她再說些什麼,少年一不耐煩,轉身就往外跑去,衣疊翻飛。
燕荷心驚膽顫,也跟著追了上去,壓低聲音道,“陛下!今日九千歲進宮,你可萬萬不能再亂跑了。”
但因為她不敢抬高聲音,生怕被旁人聽去,自己就性命不保,少年又實在跑得太快,兩人隔得遠,於是烏憬隻能聽見後面那宮女一聲比一聲焦急的“陛下。”
他充耳不聞。
烏憬熟門熟路,他穿來已有好幾天,在周遭逛過一兩回,隻去過離這近的禦花園,其餘地方一概不知。
而那恰有一處淺水池。
鋪了乾淨的石子底,裡頭養了幾條體肥肉嫩的大魚,瞧著就好吃。
他這五日吃了睡,睡了吃,無聊就出去走,悶的時候就坐下來聽牆角,養心殿沒人管,這些宮女太監無事時就圍坐在一起說小話。
第一句話一定是後悔來他這個傻子身邊當值,第二句話一定是唾罵外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監。
上頭無人在意,禦膳房故意克扣他的吃食也沒人管,連帶著養心殿內的宮人們也遭連累。
這禦膳房去不了,偷不到吃的,就隻能自己做,他現在正是要去找食材。
他心裡想著是蒸或烤,七拐八彎間,就到了禦花園,那宮女見追到這後,已無法挽回,隻好想著這傻子趕緊玩完,趕緊回宮,可彆衝撞了九千歲,到時候連累著她這個貼身婢女也不好過。
早知如此,午時她便借口有事,不來當值了,反正這養心殿內早就沒了主子,變成奴才當道。
烏憬沒轉幾圈,就來到了那淺水池前,他沒半點皇帝架子,找了塊大石頭隨地而坐,脫了鞋襪,卷起褲腳,挽起衣袖,露出兩條細瘦的手臂,躍下池水中。
霎時水花四濺,陣陣清涼頓時襲來。
燕荷並不在乎這小傻子又在做些什麼,隻焦躁地東張西望,生怕被撞上那煞星。
她也就隻敢在心裡這般罵罵,看向無知無覺,玩得正歡的烏憬時,又歎了口氣。
他還是第一次下水抓魚,
手藝生疏。
往常在家裡,他什麼家務都沒碰過,是個錦衣玉食的小少爺,還沒成年,正在讀高中,哪曾想一覺醒來,就來了這麼個鬼地方。
他快餓瘋了,不止生理上的餓,還有快憋悶了的瘋,五天都吃清粥鹹菜的委屈。
是的,就是委屈。
吃不飽穿不暖,還飽受冷眼,見不到親朋好友,日日被人嫌棄是個傻子的委屈。
烏憬對準一條魚,惡狠狠地向下抓去,卻一瞬撲了個空,那遊魚一甩尾巴,早跑了,他並不泄氣,一而再,再而三地積累經驗。
一次,兩次,三次——
數不清第幾次。
終於,抓到了!
嘩啦啦的水聲不絕於耳,似是吸引了人的目光,一旁的燕荷似有所覺,將目光移到對面的長廊下。
禦花園處處雕梁畫棟,亭台樓閣之中,小道穿插不齊,一襲紅袍從遠處緩緩走來,對方似乎是路過,身後跟著寥寥幾個太監。
一行人低頭緘默,死氣沉沉。
唯有為首之人,步調不疾不徐,不緊不慢。
見到來人刹那間,燕荷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那人聽到水聲,徐徐將目光投過來。
日光照在水上,波光粼粼。
少年赤著腳立在淺淺一層池水中,身上白袍近乎半濕,一頭青絲早已在動作間垂落下來,濺上水後,又落下滴滴水珠。
烏發雪膚,
白袍隨水飄動。
他抱著那條用作觀賞的魚,彎著眉眼,墨色的眸子透亮,好不快活。
那人步伐微微一頓。
見主子停下,貼身太監也隨之看去,他想說些什麼,想到主子此時心情不愉,又閉了口。
直到寧輕鴻語氣輕飄飄地說了句,“他瞧上去好生快活。”他側過臉,低眸微笑,“你覺得呢?”
太監不敢出一言。
寧輕鴻似笑非笑,“拂塵。”
拂塵霎時跪倒在地,戰戰兢兢,慘白著張臉勸,“那,那是天子,爺,皇室隻有最後這一位血脈了。”
寧輕鴻微微眯起眸,看了烏憬半響。
拂塵屏住呼吸,聽見寧輕鴻轉身離去的聲音,才鬆下一口氣,見其餘太監都跟上後,他低聲吩咐一旁守著的親衛,“陛下成天也沒個正形,淨做些不合規矩的事。”他冷聲,“把這池子給填了。”
“務必迅速。”
“彆讓九千歲再瞧見。”
·
烏憬把魚丟地上,上了岸,用袍子擦乾淨腳,套上鞋襪,重新抱起魚,走了一兩步,又停下,看不知何時跪伏的燕荷,“姐姐?你在乾什麼?”
不曉得對方怎麼無緣無故地跪下了,
但烏憬並不是很在意。
燕荷惶惶然抬首,再看方才那處,已然沒了人影,她咬牙看向烏憬,還未開口。
烏憬就把辛苦抓來的魚捧給她,“姐姐,我想吃魚,可以嗎?”
他沒下過廚,也不知道哪裡能生火,但宮裡的宮人一定知道,烏憬拿出過年時討家裡大人歡心被塞紅包的語氣。
燕荷一言不發。
見那小傻子一臉沒心沒肺,看她不答應,又小心哀求,“求求你了。”
燕荷後槽牙都要咬碎了,最終還是心軟,一把奪過那魚,道,“你跟我回去我就給你做!”
烏憬這下乖了,“好。”
當天晚膳,他的餐盒裡就多了一條做得很簡陋的清蒸鱖魚,沒有其他配料,甚至調料都沒放,隻加了一點粗鹽。
留給他的甚至隻有一半,
另一半被燕荷給昧下了。
但烏憬咬著剩下的魚肉,滿口鹹香,已經知足了,太好了,他明天還要去!
燕荷看著他吃完,收拾餐盤下去時,低聲警告一句,“你明日可彆再亂跑了,那池子已經被九千歲發話,連夜填平了,有一無二,下次再衝撞了他,你死算了,可彆連累我。”
見烏憬一臉懵懂地看著自己,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燕荷有心無力地離去。
見殿內隻剩下他一人,烏憬才氣得驟然站起身,半夜,他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猛地坐起來低低罵了一句:
“他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