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芷瑤的漫漫長夢,時隔千年仍記憶猶新,夢中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
很難講這是因為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的讓她千年難忘……還是她早就算到了有朝一日,需要這份無可置疑的記憶,來為自己證明清白。
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原因,王洛都有足夠的耐心跟到最後。
長夢中,鹿芷瑤離開宋家堡後不久,就如上古遊龍一般,乘著凜冽如刀的罡風瞬行千裡,來到了一片浩瀚的紅海前。
曾幾何時,這座東起墨州腹地,途徑爐州,西至靜州的廣袤湖泊,還是九州最為清澈、神聖的水源之一。相傳洪荒時代的聖獸就埋骨於湖底,為這片湖水帶來了上萬年的神異。
然而天劫之下,清澈的湖水已汙濁不堪,仿佛被億萬生靈的血肉填滿。一眼望去,半天猩紅,視野中,仿佛是一片沸騰的屍山血海。
而血海邊,有一片連綿水塢。從上看去,大大小小的塢堡星羅棋布,構成了一座輕靈如煙的繁複大陣。其格局之廣大,即便在千年之後,遍地人間奇觀的時代來說,也足可稱得上歎為觀止。
同時,也不難想象,這鳳湖煙塢在其鼎盛時候,彙聚鳳湖水脈、攬借墨、爐、靜三州地脈之力,共聚仙元的恢弘氣勢,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然而昔日威震墨州的鳳湖煙塢,在長夢中已搖搖欲墜,水面上的連綿塢堡有大半都被湖中伸出的汙穢血肉盤踞。此地人精心溫養數千年的法陣、靈殿紛紛淪為毒巢,不斷向四周噴發世間至陰至邪的畸變之物。
整片煙塢,隻有立足岸上的三分之一塢堡,仍在勉力支撐。其中,煙塢的主堡中,有一道傳承自上古年間飛升仙祖的大陣,為煙塢撐起了一道淡藍色的半透明護罩,將殘存的塢堡全數籠罩起來,不受畸變之物的毒害。
任憑湖中的孽物如何瘋狂地衝擊、嘶吼,大陣都不曾動搖分毫。
隻是,在煙塢已整體淪陷過半的情況下,這座大陣的淪陷也隻是時間問題了。昔日飛升仙祖設計此陣,是總攬水陸靈脈之力為大陣所用。
然而天劫之下,地脈、水脈都可能被荒蕪……抑或湖底複蘇孽物汙染,大陣再無可借的外力,其運轉可能全是靠煙塢儲備的靈石。而任憑煙塢人當年如何富甲一方,以靈石充塞大陣,也不過是飲鴆止渴,苦苦支撐罷了。
何況,那蔚藍色的護罩雖然已完全隔絕外物的侵擾,卻顧及不到內亂……這陸上塢堡收攏了湖中異變時大部分僥幸不死的幸存者。但這些幸存者卻也將湖中之毒悄然帶入了僅有的淨土中。
最後,遠在鳳湖西岸,幾道同樣立於罡風層的身影,赫然散發著不遜色湖中孽物的恐怖威壓,哪怕相隔千裡,也足以令人窒息!
即便是傳說中的域外天魔,也不過如此!
當鹿芷瑤趕到鳳湖畔時,面對的便是這般近乎絕望的棘手境況。
內憂外患,更有名副其實的天劫在頭頂似利劍高懸。
但鹿芷瑤卻絲毫無懼,先是遙遙向西比了個中指,令那幾尊真仙微微動搖,而後便向下墜去,輕描淡寫沉入煙塢的陣中。
而煙塢內,早有人在等候接應。
“師姐,你可算來了。”
這熟悉的聲音,令觀夢的王洛一時恍惚。
秦牧舟……該說不出所料嗎?長夢中,果然不會缺了秦牧舟的出場。
與記憶中那位風姿俊逸的五師兄相比,眼前這位秦牧舟,形貌憔悴,須發斑白,就仿佛一位落魄的病人,昔日風采哪裡還殘存萬一?
但是,那一身磅礴仙元,以及隨之而來的威壓,卻儼然比靈山時期更強數倍……顯然,那對⒅靜煥牒斐鏡牡纜攏展槭竊諤焱ザ屏私穡飭訟傘?
然後,也不再形影不離。
王洛並沒有看到白澄的身影,此地隻有秦牧舟一人,他見面就拉過鹿芷瑤的衣袖,無奈地倒起苦水:“師姐,我全都是按照你吩咐的做的,但這荒毒卻似乎斬之不絕,無論如何緊密布防,總有新的化荒者出現……那小鹿兒連續施用本命神通,已有些虛耗過度,就算灌以靈水仙丹也止不住頹勢,都開始脫毛了。”
鹿芷瑤說道:“就那麼一隻尚未成年的小鹿,薅斷了氣也救不下整個煙塢的人,何況現在擺明了不是單純治病救人能解決問題的了,煙塢內人心散亂,幾大頭領各自為戰……之前要你發揮自身優勢,色誘幾個當家主母之類為咱們所用,你完成的如何了?”
“師姐不要亂開玩笑……”
“那我要你退而求其次,從這煙塢裡的主事家族挑幾個刺頭殺雞儆猴,你又完成的如何?”
秦牧舟有些痛苦得搖了搖頭:“很難下手,煙塢人向來抱團排外,咱們既是外人,還是真仙,身份著實尷尬……這段時間煙塢荒毒不絕,質疑咱們這些外來人的聲音,已是越積越多。這個時候若是再對煙塢中能一呼百應的頭面人物痛下殺手,隻怕適得其反。”
頓了頓,秦牧舟放低了幾分聲音,說道:“而且,前幾日師姐斬落了那尊湖中屍凰,應該是讓冥宗感到肉痛了,他……已放出風聲,願意放煙塢人一馬。”
鹿芷瑤問:“一馬是多少馬?”
秦牧舟歎息道:“八成。”
鹿芷瑤驚訝:“他隻收兩成?”
“是他收八成,餘下兩成,隻要離開煙塢,自可去往天之右,皇威未及之處自生自滅。又或者……”
鹿芷瑤冷哼道:“又或者主動投荒,賭一把自己的荒蕪適應性?這條件,煙塢的人也心動了?”
秦牧舟說道:“有信心成為那兩成的人裡,不乏心動者。”
鹿芷瑤於是反問:“那你還在等什麼?這麼好的機會被送到眼前,該怎麼操作,還用我教嗎?就算那頭話都說不利索的蠢鹿,也知道此時該利斬叛逆,再將對方私通荒蕪的證據公之於眾,以此煽動民心,再以民心裹挾大勢,你……”
說到這裡,鹿芷瑤忽而怔住:“那人姓白?對嗎?鳳湖煙塢,由六大家族共治,其中就有白家的分家,伱因為顧忌對方姓白,所以下不去手?”
秦牧舟頗為痛苦地拱手低頭:“抱歉,師姐,我的確……下不去手。白叔他過去一度關照過我,還有白澄,如今更是答應我,若是咱們肯主動讓出煙塢,他可以自作主張,向上陳情,保下煙塢半數人命。”
鹿芷瑤冷笑:“從八成到半數,還挺會以退為進的!行啊,半數也算不錯,若是我親自去談,說不定能談到六成,七成?”
秦牧舟說道:“若是師姐肯親自去談,就算將整個煙塢的人都保下來,也未必沒有可能。天庭要的是煙塢和鳳湖,而非塢堡中這些凡俗眾生。如今這世道,區區人命……”
“也隻有我會在乎了,對吧?”鹿芷瑤嘲諷道,“好啊,那我就去談談。”
秦牧舟聞言,如蒙大赦:“師姐願意談就再好不過,其實我就在想,按照目前這態勢,就算咱們真能想辦法斬儘大陣內的荒毒,也不過是將這困獸之鬥再延長時日罷了。隻要趕不走湖上的天兵,煙塢不過是被擺在血肉磨盤上,苦痛研磨。屆時不知有多少無辜蒼生要慘死,還不如……”
鹿芷瑤擺了擺手:“行了,事不宜遲,告訴我去哪裡找人,咱們儘快將事情定下來吧。”
秦牧舟說道:“好,稍等我先通知一下白叔。”
之後,秦牧舟眼中綻放微光,片刻後,一座位於湖畔前沿的塢堡中亮起同樣靈韻的微光。
秦牧舟不由笑道:“師姐,白叔很是受寵若驚,他之前其實一度不敢來見你,所以才躲到那個邊角塢堡去。以這般態勢談下來,條件說不定還能更優渥些。”
鹿芷瑤努努嘴,示意秦牧舟當先帶路,而後問道:“此事,那白叔說話算數嗎?不但是對那些荒魔能有效陳情,更要能說得動塢堡內其他五大家族的人放棄抵抗。”
秦牧舟說道:“當然不是白叔一人,其他幾大家族中,支持棄堡的人也不少,隻是目前共同推白叔為首,畢竟……”
鹿芷瑤打斷道:“畢竟白家是如今新天庭的先鋒大將,姓白是真的了不起啊。”
“呃,師姐?”
話說到此處,兩人已瞬息騰挪到了那塢堡面前,秦牧舟強壓心中的悸動不安,向堡內投去又一個信號,片刻後,塢堡的石門緩緩開啟。
門後,一位仙風道骨的白袍老人,正一臉誠懇地看向鹿芷瑤,迎面就是長長一揖,幾乎將手垂到地上。
然後,他的姿勢就短暫的凝固在那裡,似是在負荊請罪,沒有鹿芷瑤的首肯便不起身。
但下一刻,隻聽一聲咕咚悶響,那白袍老者,一顆大好頭顱,徑直便滾落地上。而他的殘軀又僵持了一瞬,才向前傾倒。
“好了,下一個。”
鹿芷瑤手撫腰間劍柄,輕描淡寫地瞥過塢堡內一眾驚駭之人。
她的仙劍其實還不曾出鞘,但因心中殺意已臻極境,單憑劍意便可殺人!
而白叔身後之人雖多,其中更不乏化神、合體的高手,然而在真仙神劍面前,任誰也不敢動彈分毫。
鹿芷瑤冷笑道:“看來沒有下一個了。那好,諸位既然沒有淪落到與此獠為伍,那便將手中關於他私通荒魔的證據,向煙塢內的各家族人公開了吧!這煙塢大陣內的荒毒遲遲不絕,正是因為有這等可恥的叛徒。如今首惡已然伏誅,餘下人隻要齊心協力,在大陣內立下定荒石,定可將湖上荒魔驅逐出去……這些話,你們也知道該怎麼說吧?”
眾人自是點頭不輟,哪裡還敢有半點遲疑?
而直至此時,秦牧舟才從目瞪口呆中恢複過來,他有些難以置信,更有些驚怒交集。
“師姐,你!?”
下一刻,鹿芷瑤冰冷的目光如劍一般刺來。
“哦,秦牧舟,你想作下一個?”
話語間,殺意劍意交織,竟令同為真仙的秦牧舟感到神識凝結,不敢與之違抗。
“我,我……”
卻聽鹿芷瑤莞爾一笑,那極寒的殺意也隨時散去。
“開個玩笑,你是未來的定荒元勳,怎麼可能站到此等荒魔一邊呢?好了,這邊餘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來處理吧。我要去治病救人了,嗬,煙塢定荒,需要咱們每一個人都通力協作,千萬彆趁我不在就偷懶啊。”
說完,鹿芷瑤拍了拍秦牧舟的肩膀,便閃身離去。
借助夢中視角的最後一瞥,王洛清楚地看到秦牧舟在鹿芷瑤遠去前,就已經跌坐在地上,恍然失神。
另一邊,鹿芷瑤是當真是沒將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放在心上!
她殺過人後,立刻便在一個芳草茵茵的塢堡中找到了自己的心愛靈寵,喂它吃了些靈丹妙餅,令其恢複了些許元氣。之後便一刻不停,借助其本命神通,為煙塢中已有化荒之兆而危在旦夕之人施救。
一直忙碌到晚上,一人一鹿皆是疲憊。鹿芷瑤也不勉強,直接拎著睡意沉沉的小鹿,占了一間已被湖上孽物毀去的廢棄塢堡,暫作歇息。
而對她來說,仙元、氣血層面的消耗其實微不足道。
她隻是覺得有些心累,在四下無人,小鹿也開始漸起齁聲的時候,鹿芷瑤才終於放下那殺伐果斷的冷漠面具。
面具後面,並沒有絲毫的軟弱,卻明顯有些焦躁,仿佛在強行壓抑。
“……再跟這群死不足惜的蠢物接觸下去,我真的是不想乾了!必須,適時補充一點正能量了。”
咬牙切齒的歎息聲後,鹿悠悠點亮了一枚銅鏡,而鏡中,宋鳶那張瞌睡的小臉,倏地驚醒。
“鹿,鹿姐姐!?”
隨著那略顯稚嫩的童音響起,鹿芷瑤臉上頓時流露出真摯的笑意。
“不錯,還記得之前叮囑過你的,私下裡不必稱呼我仙人。”
宋鳶笑了笑,問道:“鹿姐姐看起來有些疲憊,煙塢那邊的事情處置還順利嗎?”
鹿芷瑤笑道:“當然順利,我親自出手,怎麼可能不順利?隻是順利的方式嘛,和預期略有不同。”
宋鳶很是體貼地說道:“那邊人心比宋家堡更要複雜許多,可能,不曉事理的人也跟著多了吧。鹿姐姐你辛苦了,我這邊一切都好,等你回來,我為你準備茶點。”
“嘖嘖,這小嘴可是比茶點還甜了,幾句話就把情緒價值體現的淋漓儘致。若是天下的人都能像你一樣懂事,我這番辛苦也就算有所值了。”
之後,兩人又隨意談笑了一番,時間不知不覺間流逝。
宋鳶雖然笑容不減,卻明顯倦意上湧,有些支撐不住了。而鹿芷瑤填充好了足夠的少女能量後,也不再為難她,便放她去睡了。
“這幾日,認真守好大門,待我處理好煙塢的事情,再回去找你喝茶,咱們爭取在下次茶會上,給你這未來的定荒元勳,設計個閃亮威風的造型。”
待銅鏡上的光華暗淡,鹿芷瑤漸漸收斂了笑容,餘光瞥向塢堡之外。
“什麼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