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澄的隕落,隻是一個開始。
正戲,才剛剛開始。
在靈山腳下,十萬大軍儘情歡呼勝利時……白鑰城的定荒高塔上,王洛甚至沒有解除自己的戰鬥狀態。
因為戰鬥還在繼續。
當鹿悠悠不遠千裡,瞬息而至的時候,王洛看她的目光,就像是看待一個陌生人,一個隨時可能變成敵人的陌生人。
鹿悠悠心中刺痛,卻也無可奈何。
“王洛,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光鮮的勝利……”
“鹿國主,不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廢話。”王洛皺起眉頭,“你隻需要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白澄師姐做錯了什麼,值得鹿芷瑤如此不擇手段!?”
鹿悠悠眉頭微蹙:“王洛,白澄說的那些話……隻是一面之詞,你不要先入為主。”
“一面之詞便是錯的嗎?”王洛反問道,“何況若非我先入為主地信了你們,信了仙盟,決心先不顧一切贏下勝利再論其他,我又怎麼可能對白澄師姐行那般手段!?所以,鹿悠悠,至少在白澄師姐已然隕落的時候,給我一些有營養的答案吧!白家是如何亡的?秦牧舟和鹿芷瑤是否在惡意利用她的信任,以至於連她腹中的孩子都舍得痛下殺手!”
而不待鹿悠悠開口,另一個聲音卻不期而至。
“你,你不也是在拿她的孩子脅迫她?逆境之下為求勝利,大家手段都不乾淨,你又有什麼立場怪罪尊主,甚至遷怒國主大人!?”
王洛瞥過目光,隻見內務府的大總管莫雨,在大放厥詞之後,竟對王洛視而不見般,兩步走到鹿悠悠身後,滿心關切地伸出手去,想要攙扶住那業已搖搖欲墜的嬌小身影。
然後,王洛才注意到,鹿悠悠此時的狀況,前所未有的差。
啟靈殿上,她以一己之力抵擋住了真仙白澄操弄十萬軍的反噬之力……在靈山九脈斷絕,無有外力相助的情況下,那已絲毫不亞於真仙的神通。
以凡俗之軀行此僭越之舉,鹿悠悠承受的代價,甚至百倍於油儘燈枯的關鐵軍。此時,那精致無暇的臉蛋上,縱橫交錯著一條條極細的裂紋……她就仿佛一隻隨時可能破碎的玉雕像,在王洛的冷然威壓下,已全憑一口氣強行吊住不散罷了。
於是,王洛也就暫時壓下了心中的火氣,冷眼看著莫雨從懷中取出一隻血玉色的藥瓶,想要塞到鹿悠悠手上。鹿悠悠輕輕搖頭拒絕,並用目光示意莫雨退下,但莫雨卻咬了咬牙,強行打開玉瓶,從中滾出一枚“熱血沸騰”的藥丸,然後趁鹿悠悠傷勢沉重,無力反抗,將藥丸送入鹿悠悠口中。
吞服過藥丸後,鹿悠悠臉蛋上的裂紋,便以極快的速度愈合起來。另一邊,莫雨則以同樣的速度衰竭,頃刻之間,那一頭紫發就變得灰敗失色,整個人也呈現出龍鐘老態。
然後,看著那張近乎面目全非的臉,王洛認真地回答了她先前的問題。
“你問我有什麼立場怪罪他人……那我告訴你: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南鄉外面究竟有什麼,我派秦鈺沿記憶去南鄉尋找所謂要害之地,並叫黃龍、韓穀明陪同護送……隻是為求萬全,布了一招閒子罷了。萬一主戰場失利,至少秦鈺那條線,還存在絕境翻盤的機會。對,隻是為了一個萬一存在的機會罷了。”
說到此處,王洛不由嘲諷地嗤笑了一聲:“嗬嗬,我的確早就隱隱直覺到那裡應該藏了東西,也大概猜到了秦鈺或許可以作為挖掘迷藏的鑰匙。但我在今日之前,並不知道白澄師姐和秦牧舟究竟落得怎樣的下場,更不知道他們二人竟然反目決裂!我本以為,仙盟的定荒元勳中沒有秦牧舟的名字,是因為他早早死於天劫化荒,抑或是……不顧一切跟在白澄師姐身邊,最終敗亡於定荒之戰。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是白澄淪落幽壤的元凶!更不可能知道在他們二人決裂的時候,白澄師姐肚子裡還懷著孩子!”
頓了頓,看著目光中逐漸露出不可思議之色的莫雨,王洛認真點了點頭。
“沒錯,我全都是猜的!關於白澄師姐的孩子,隻是我情急下的靈機一動,從頭到尾我都沒有任何確鑿的依據。所以,拿孩子性命作為威脅,根本就隻是在詐她!”
說到此處,王洛又轉過頭,看向鹿悠悠。
與莫雨不同,鹿悠悠全程見證了意識世界中的對話,自然知道王洛隻是在虛言恫嚇。畢竟戰前私下謀劃布局時,大家手中的牌是彼此共享,一目了然的。而這其中,從來不曾有白澄的孩子這張牌。
但同樣的,鹿悠悠也就比莫雨更清楚,這種堪稱荒唐的虛言恫嚇,卻真的騙到了白澄,讓她明明握有翻盤的機會,卻自願赴死……究竟是因為什麼。
“因為她哪怕明知道我的話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也不願賭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她什麼都知道,但她還是選擇自願赴死。”
說完,王洛一聲歎息,伸手捏起腰間一枚靈符,搖了搖,說道:“剛剛,伱來之前,此地通訊恢複,我收到了秦鈺在三樹堆發來的反饋,他,真的找到了白澄師姐的孩子。”
鹿悠悠驚訝不已地抬起目光。
“具體情況,要實地看過才能知道……但從秦鈺的見聞來看,那孩子在出生前就已經死了。隻是被師姐用幽壤中的無數孽物,強行捏合出了一具骸骨狀的幽冥體。她沒有生息,不入輪回,永遠也不會長大。而且因為幽冥體質,她天然憎恨一切生靈。師姐將其帶在身邊,煉化、培養千年,使其擁有了堪比魔宗的強大神通,那孩子純憑本能,就可以一己之力開辟幽域洞府。但是,當秦鈺趕到三樹堆時,卻被那孩子好奇地請入洞府……作客。”
歎息後,王洛又說:“白澄師姐真的將她的孩子教育得很好,生為幽冥體,她居然會親人!雖然也是因為秦鈺體內顯化的秦家血脈讓她感到親近。但是,白澄師姐在近千年間,都沒有向她灌輸仇恨,甚至沒有告訴她,見到姓秦的,格殺勿論。她……甚至願意將仙盟的文化故事教授給她,說,那是文明。”
之後,高塔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人能夠開口說話。
直到王洛伸手錘擊地面,令整座高塔都為之震顫。
“而我,我們,卻將這樣一位母親,親手推入了死地……所以,我當然需要一個理由,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參與此戰的所有人。鹿國主,不要讓那些舍生忘死,乃至油儘燈枯的仙盟戰士,淪為欺淩孤兒寡母的惡人。”
此言出後,鹿悠悠本有好轉的面色,頃刻間又變得慘白,嘴角更有金色的血絲重新溢出來。
莫雨關切萬分,想要強撐孱弱之軀去攙扶,卻已經站不起身了。
鹿悠悠則擺了擺手,低聲道:“不必……王洛的這些話,說的並沒有錯,這一切都需要一個理由,無論這個理由光明正大,還是……牽強附會。隻是,關於白澄的事,我所知也不儘齊全,那時我尚未完成化形,很多記憶都已模糊。所以,你的問題,也不該由我來模糊作答。”
王洛問:“然後?”
鹿悠悠咳嗽了一聲,而後伸手入懷,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金色靈葉。
“然後……我這裡有尊主的答複,如果你,你還對她有那麼一分信任的話……”
王洛聞言卻不由冷笑。
“我若非對鹿芷瑤足夠信任,又怎麼會在戰前明知道對手是四師姐白澄,卻連和她提前通氣都不曾,就直接斷定她是必須不惜一切鏟除的敵人?但是,若是鹿芷瑤對我有哪怕一份信任,也該早些將真相告知於我。”
鹿悠悠搖頭道:“尊主她絕非不信任你,隻是另有苦衷……總之,你想要的答案,就在這裡。”
王洛於是伸手撚過金葉,葉子在入手的刹那間,就沒入了血肉之中,沿著天生道體的氣血經脈流入腦海,化為一個長夢。
一段由鹿芷瑤親自從神識中剝離出的記憶構成的長夢。
——
長夢的序章,由一頭血肉畸變的怪物拉開帷幕。
那怪物就仿佛是一具精心製作的小泥人——被頑童對準頭顱,雙手用力捏合過一樣,原先的頭部似樹枝一般,散開得張牙舞爪,而五官則分布到了不同的枝丫上。十餘隻布滿血絲,滲出粘液的眼球在刹那間與觀夢的王洛目光相撞,那一刻,仿佛這怪物體內的狂意也要沿著目光洶湧過來!
但下一刻,不待王洛反應,那怪物就被一道閃耀的劍氣斷為左右兩截,而沿著斷面,無形的火焰瞬息向外蔓延,將怪物那臃腫的身軀燒的不剩分毫。
然後,便是王洛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沒救了,下一個。”
鹿芷瑤輕描淡寫地收起腰間瑤劍,擺了擺手,將空氣中殘存的一絲焦糊味驅散。
下一刻,伴隨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一名盛裝的少婦撲倒在地。
“相公,相公啊!”
她顫抖著手,用力扯住方才那怪物留在地上的殘破衣衫,止不住悲戚,埋首其中,仿佛要感受那布帛中的餘溫。
鹿芷瑤對此隻是冷聲道:“他化荒畸變許久,早已非人,既沒有為人的餘溫,也沒有為人的餘味,你再怎麼掙紮,也不過是在蹭那頭怪物留在布片裡的粘液和皮屑罷了。我剛剛那劍雖然確實令其形神俱滅,一切生機斷絕。但現下也不敢保證如此就能絕對切斷荒毒蔓延,你若不想步你相公後塵,最好把東西放下,然後去好好洗洗臉,洗洗手。”
地上的女子聞言,哭的更為傷神,甚至呢喃道:“好啊,那你把我也殺了吧……”
鹿芷瑤眉毛一揚,瑤劍便隱隱綻放光華。
好在劍氣出手前,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就從旁邊匆忙跑來,蹲在少婦耳畔,輕聲勸慰起來。
那少女看來不過十三四歲,臉上稚氣未脫,身形更是單薄瘦小,但眉宇間卻有著全然不屬於孩童的成熟氣質。她不過說了短短幾句話,話語中就似有神奇法力一般,將那同時愛侶的少婦勸說的止住啼哭,冷靜下來。
又不久,那少婦輕歎一聲,紅著眼圈向鹿芷瑤跪地行禮,之後便盈盈退去,不再糾纏。
鹿芷瑤搖了搖頭,很是不以為然道:“當初我來拔荒的時候,這宋兵的荒毒尚未深入膏肓,挖一隻眼睛,切一截腦子,姑且就有救了。可惜非要躲著不見,迷信偏方,妄圖用些仙人符水續命……可笑之至!現在性命不保不說,這畸變再醞釀一會兒,整個宋家堡都要被其汙染。我耗費仙元,一劍將其滅絕,她不謝我救下堡內舉族人命,反而怪罪我下手狠辣……還真不如殺了乾淨。”
那嬌小的少女,連忙解釋道:“嬸嬸她隻是一時糊塗,之後絕不會再錯判敵我。仙尊您對宋家堡上上下下數萬人的恩德,我們絕不敢忘!”
鹿芷瑤聞言,頓時向那嬌小的少女投以微笑,說道:“之前常聽人說,這宋家堡自千年前出過一位飛升真仙,之後便一路消沉,早已泯然眾人。如今看來,雖然你爹和你幾位叔伯儘數不成氣候,倒是你這小家夥頗有靈性。這宋家堡上下數萬人,隻有你還能聽得懂人話,可見身負仙緣。可惜如今天劫亂世,你這一身天賦倒是浪費了。但反過來說,大亂之後必有大治,你若肯另起爐灶,日後成就也未必就比飛升要遜色了。”
少女連忙恭恭敬敬地拱手低頭,說道:“鳶兒愧不敢當!那個……堡中還有幾位身染荒毒的患者,還請仙人垂憐,施以援手!”
鹿芷瑤點點頭:“我知道,這宋家堡占據血河南岸地脈交彙要衝,四通八達,荒毒的臭味便是幾十裡外都能聞得到,所以早說了下一個……”
宋鳶連忙說道:“是,我這就帶人過來!”
不多時,幾尊宋家家傳的青銅尊者,牽著粗大的鐵鏈,將一眾畸變程度不一的怪物牽到鹿芷瑤面前。其中毒入膏肓者,便一劍送其灰飛煙滅……而尚且有救的,鹿芷瑤無不精心施救,其場面雖然慘烈,但終歸是救下了十餘條人命。
期間,宋鳶跑前跑後,或者溫言勸慰親族,或者幫忙指揮青銅尊者,偶爾還要調度民夫,維係堡內秩序……雖是小小一個少女,卻儼然在代行堡主之職。
而待堡中寄存的化荒者被暫時處理乾淨,鹿芷瑤便很是讚許地摸了摸宋鳶的頭,說道:“之後我還要去西側鳳湖畔的煙塢,那邊化荒症狀更為嚴重,我家小鹿的鹿毛都要被薅禿了……如今非我親自處理不可。這幾日你就依照我留下的陣法,嚴格緊閉大門,任誰來也絕不可開門。待我在煙塢立下定荒基石,你們宋家堡的危局也就能解去十之八九了。”
宋鳶聞言大喜過望,連連點頭。
而鹿芷瑤也不多耽誤時間,起身騰空而去。
王洛的視角緊隨鹿芷瑤而動,瞬息間就來到罡風層上……而從高空俯瞰大地,隻見九州破碎,處處烽煙。而那位站在宋家堡的城牆上,向鹿芷瑤搖搖揮手的少女,顯然在這場長夢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然而,在王洛所知的任何一本主流的後世史書中,都沒有提及她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