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不知道是誰在吞咽口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白羿……”
連星茗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有些艱澀。
是該艱澀的。
印象中的白羿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眼角眉梢俊逸灑脫,孩子氣又頑皮。幾年的戰事讓他褪去青澀,氣勢變得沉穩了許多,最後一次見面時,白羿成熟得不像話,與連星茗明明年紀相仿,卻像是隔了一輩。
連星茗是沒有見過密密匝匝的刀光劍雨的,可白羿見過,他無數次在日落之時看見漫天徹地的屍首,又無數次在黎明之際從蜂攢蟻聚的骸骨中搖搖晃晃站起,將銘刻在骨血之中的戰旗從廢墟中挖出,含著淚將它插在血水泥濘上。
一次又一次,愛國的靈魂被殘暴地擊碎,信念被敵人踏到泥中踐踏,一次又一次。
直到死亡。
死亡會是終點嗎?
看起來不是。
如今戰事已結束多年,白羿卻仍然被困在厚重的戰甲之中,拖著足足二十公斤之重的盔甲在失落之地獨自徘徊。他的面容與從前無異,依舊年輕,依舊俊俏不凡,可是他的眼底卻沒有半點兒少年人的神光,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薄薄的眼皮沒什麼氣力,想要掀起來注視人,都仿佛要耗光他全身的力氣。
垂著眼端詳夜明珠片刻,白羿手腕一揚,將夜明珠扔到一米開外。
他直接忽視了面前的連星茗,與之擦肩而過,抬步往裴子燁的方向走過去。
“……喂。”裴子燁倒退三步,拔劍衝白羿道:“你再過來我就要動手了。”
白羿像是被劍光驚擾到,足尖猛地一頓,厚重的盔甲聲也隨之凝滯,呼吸粗重了些。
連星茗見狀低喝道:“裴子燁,收劍!”
裴子燁沒收劍,視線一瞬不瞬警惕盯著白羿,衝連星茗說:“你說的倒是輕鬆。他現在神誌不清,看著不太正常。”
連星茗嘴唇動了動。
這話不可否認,白羿看起來的確不太正常。像一隻感官先行於理智的野獸,無法與人對話,也不能理解旁人話語中的含義。在連星茗與裴子燁對話的時候,白羿仿佛聽不見一般,隻是皺眉注視著裴子燁手中正滴血的野山雞。
他又向前踏出一步。
裴子燁若有所感,立即把野山雞丟到了李虛雲面前,叫嚷:“假和尚,想想辦法超度他!”
“……”
“……”
李虛雲看著突然轉換方向衝著自己來的白羿,眉目中流露出一絲不忍與唏噓。
生前是出身於權貴世家的傲氣將軍。
死後……死後像一隻追著骨頭跑的喪門犬,竟被一隻野山雞吊著走。
“小僧彆無他法。”
裴子燁一聽,梗了一瞬,心道早知道就把野山雞扔給傅寄秋了,讓傅寄秋處理這個爛攤子。剛想到這裡,那邊的白羿已經來到了野山雞面前,蹲下/身。
看到這裡即便是裴子燁心尖都狠狠驚嚇跳動了一瞬,生怕白羿抓起血淋淋的野山雞,埋首進去大快朵頤。
好在白羿隻是皺眉端詳了幾秒鐘,又重新站起來。他的動作一直都很遲緩,在修仙者的眼中仿佛慢動作,見狀,在經曆了最初的緊張後,在場所有人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都大意放鬆了。
因此等白羿猛地調轉方向衝向連星茗時,所有人都反應不及,隻能瞠目結舌看著白羿以凡人無法企及的速度,眨眼之間就來到了連星茗的面前。
“!!!”裴子燁剛入劍鞘的劍再一次拔了出來,驚疑不定:“偷襲?!”
傅寄秋一直站在連星茗的右側,在白羿衝連星茗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就在空中截住了白羿的手腕。
怎知白羿根本就不懼,右手被傅寄秋抓著,左手飛速襲向連星茗。
有那麼一瞬間,連星茗險些以為白羿要衝著他的脖子來,誰知道定睛一看,白羿的手停在他的頭頂上方。
這是在乾什麼?
哢擦——
骨頭被扭斷的聲音。
白羿左手抓著連星茗頭頂的發冠,右手不管不顧要繼續往前,被傅寄秋強勁的力道折斷,瞬間耷拉下去。
傅寄秋也沒有料到白羿骨頭這麼脆,面色微變鬆開了手掌。
下一秒白羿的一隻手停在連星茗的發冠上,另一隻手伸向連星茗的腰間,後者隻覺得頭皮一痛,再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甩在地上。
“啊——”
眾人慌張向他這個方向圍攏上來,連星茗在人群的縫隙之中,瞧見白羿迅速逃了。
“他奶奶的!”裴子燁罵了一聲,拔劍想追,但黑燈瞎火的他連白羿往哪個方向逃都沒看清楚。追出幾步後,他無奈返回。
“剛剛怎麼回事?”
連星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稀裡糊塗被傅寄秋抱了起來,垂眼時看見散落在肩頭的墨發。
他後知後覺摸了摸頭頂,茫然又啞然靠著傅寄秋,說:“我發冠呢?”
傅寄秋道:“白羿取走了。”
他抬頭:“啊?”
裴子燁也:“哈?”
裴子燁有一萬句話想要吐槽,塗丙先他一步開口,跳了過來大為震驚說:“你們修仙的人管剛剛那個叫‘取’嗎?我們凡人管這個叫搶!”
裴子燁難以置信,李虛雲也拾起夜明珠在地上尋了片刻,發覺地上沒有落下什麼,他說:“白羿將軍確實取走了施主的發冠。”
塗丙更正:“搶!是搶走了!”
裴子燁懷疑人生:“不是,等等,等一下。他為什麼要搶你的發冠,你戴的那個很值錢?”
就算很值錢,也遠遠不及連星茗腰間的乾坤袋。更何況那發冠也不值錢,是連星茗在街邊隨便買的,看著模樣合適就買下了。
他正要回話,之前離去的兩名官兵去而複返,見到坑洞前站著一堆人,嗬斥道:“你們在這做什麼?!”
塗丙瞬間像
看見了親娘,手舞足蹈跑過去,興奮大聲道:“官爺,我們剛剛看見了兵人鎧甲!親眼所見,他就這麼被野山雞的血引了出來,然後……然後……呃,他把我們這邊一個人的發冠搶走了……”
說著說著,塗丙聲音越來越小,明明是實話卻越說越心虛。兩名官民懷疑看著他,臉上就差寫上四個大字了——你神經啊。
“怎麼可能。”官兵道。
這邊,李虛雲問:“施主,你的乾坤袋還在嗎?”
連星茗什麼也看不見,撐著傅寄秋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腰間,“還在。”
他又聽見係統絕望的聲音:[我怎麼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
[你看看我還在不在。]
連星茗又摸向腰間懸掛玉佩的地方,臉上一片空白道:“我玉佩也沒了。”
“……”
“……”
裴子燁道:“他乾嘛打劫你。”
連星茗:“……”
裴子燁臉上的表情一言難儘,猶豫幾秒鐘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偷偷問:“白羿以前該不會老搶你東西吧?人不清醒了,臭毛病還在。”
連星茗不想跟裴子燁說話。
彆說搶他東西了,小時候他總是呆在皇宮裡,很難有出皇宮的機會。往往都是白羿在市集中瞧見了什麼新鮮玩意兒,花大價錢買下來帶進皇宮送給他,哄他高興。
光送出手的東西加起來都足夠買下一座靈島了,怎麼可能搶他的啊。
他現在整個人都是混亂的。
一旁的傅寄秋取出幾枚簪子,垂目看了幾秒鐘,從中挑出一枚將連星茗散落的墨發簪起。簪子是鏤空白玉樣式,在黑夜中散發著瑩瑩微光,不是傅寄秋平日裡會戴的款式。
倒像是提前為連星茗準備好的。
裴子燁看這人抬手就取出幾枚發簪,嘴唇抽搐一瞬,抱著劍眼不見為淨。
堂堂劍修。
怎麼乾坤袋裡帶了這麼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啊,真不嫌占地方!
眾人對話的間隙,塗丙將兩名官兵引到雜草叢前,指著地面上的腳印說:“你們看,這是兵人鎧甲留下的腳印,我就說它存在吧。”
左邊的官兵摸了摸下巴,說:“這看起來不太像人類的腳印啊。”
塗丙瞪眼:“因為他穿著盔甲啊,腳印比人的靴子要大一些,但你們仔細看這形狀……”
右邊的官兵說:“誒,像老虎的腳印!”
塗丙:“什麼……”
左邊官兵一拍掌,說:“林中竟有老虎,這可不是件小事。諸位公子,請隨我到城中客棧暫且休息一夜,有什麼話我們明天講吧。”
塗丙氣急敗壞:“你們怎麼回事啊!這明明就是兵人鎧甲的腳印,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你們二人卻睜著眼睛說瞎話。”
“行了。”
傅寄秋製止他,“明日再議。”
傅寄秋發話,其他人自然不會再多
說什麼。他們一言不發跟著官兵往城中走。
路上。
李虛雲低聲問:“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之處?”
傅寄秋道:“白羿尚未離去時,那兩位官兵就已經趕來此地,一直在樹蔭後旁觀。”
李虛雲一驚,“你確定?”
傅寄秋點頭,“聽呼吸聲。他們等白羿離去後,才假裝剛到。”
“那他們看見了白羿。”李虛雲眉頭輕皺,搖頭呢喃:“他們明明看見了白羿,卻假作不知,還指鹿為馬道地上的腳印是虎獸足印。”
頓了頓,李虛雲又歎息道:“看來這連雲城,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如此簡單。”
李虛雲想不通其中奧妙,索性將此事暫且拋於腦後,將目光轉向連星茗。
“施主,你方才可有受傷?”
“……”
“施主?”
等李虛雲問到第三遍時,連星茗才回神,其他人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他搖了搖頭說:“沒事。隻是摔了一下。”
傅寄秋偏眸注視著連星茗,道:“不急,明晚再來。”
連星茗點頭,沒回話。
傅寄秋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凝神思索了片刻,到底還是克製住,沒有出聲追問。
事實上。
連星茗一直在與係統交談。
[你在哪?]
係統聲音十分苦逼:[不知道啊,旁邊都是樹,還有河,黑乎乎一片。]
連星茗:[白羿在做什麼。]
[在走路。]
[除了走路呢?]
[他沒乾其他事,他就是一直在走路。沿著護城河從上遊走到下遊,哦,他現在要折返了,估計他要從下遊走回上遊。就像傳言裡那樣,他一直在護城河外徘徊,不敢進城。]
連星茗沉默一瞬,問:[你覺得他認出我了嗎?]
係統也沉默了。
半晌:[我說老實話,我覺得明顯沒認出來。要是知道是你他怎麼可能搶你東西啊。你……唉,你先找個地方睡一晚吧。我估計他整晚都是這樣走來走去的,而且天太黑了,他就算要乾嘛我也看不清。等天亮再和你說。]
[……嗯。]
***
連雲城中屋舍都緊閉,路上蕭條空無一人,連打更的都無。
官兵將幾人帶到一家大門緊閉的客棧前,敲了敲門。
“老板娘。”
裡面沒亮燈,響起一婦人聲音。
“沒空房間。”
官兵:“我們是官差。”
婦人喊道:“你是皇親國戚也沒空房間。”
官兵汗顏,轉頭衝眾人尷尬一笑,又小聲衝裡面喊,“是外地來的,他們在林子裡遇見了老虎。”
“……”
客棧裡靜默了幾秒鐘,很快傳來梆子聲,木門“嘎吱”被開了一條縫,老板娘是個年約四十的女子,看著精明能乾,探出
頭打量了下連星茗幾人,將門打開,“進來吧。幾個人啊?”
塗丙流浪半年,如今好不容易住上客棧,顯得格外積極。他心裡默數了一下人頭數,說:“五個。”
老板娘說:“哦,那正好還剩五間房。”
塗丙:“等一下,我忘記把我自己算上了。是六個。”
老板娘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那正好還剩六間房,前台結賬,一日一結。結好賬自己上二樓挑房間,天黑,注意樓梯處彆摔著了。”
黑店。
塗丙在心裡頭呐喊。
說是五個人就剩五間房,說是六個人又變成剩六間房了,太古怪了。
結清賬後,幾人順著樓梯往二樓走。這間客棧隻有兩層,樓梯貼著牆角,上了二樓往側邊一看,隻有一橫排到成年男子腰間的柵欄,整個一層大廳一覽無餘,桌椅大約十幾桌。
塗丙焦急問:“就這樣嗎?”
裴子燁:“什麼就這樣?”
塗丙:“兵人鎧甲啊!我們明明看見了他,為什麼不追?說不定以後就看不到了。”
裴子燁看他一眼,意味不明說:“這裡有人比你更急,所以你先彆急。”不等塗丙說話,裴子燁繼續:“你彆管其他的,今晚你必須給我洗個澡。你鼻子要是不出氣我都當你是個死屍在動,臭得要死,你多久沒碰水了?”
塗丙:“……”嗚。
裴子燁:“明天早上要是讓我看見你身上有一塊泥,我就把你有泥的那塊地方砍掉。”
塗丙:“……”嚶。
裴子燁繼續:“裕和到底為什麼收你為徒的,我真是看不懂了,蓬萊仙島的鳥人我一個都看不懂。”
前方傳來一道溫柔的低哄聲。
“明天見。”
是傅寄秋。
連星茗選了走廊最裡面的客房,聞言偏眸,衝傅寄秋頷首一笑,“明天見。”
二人各自進房。
裴子燁收回視線,不知道從哪兒升騰起一股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怒意,轉頭踹了塗丙一腳,皮笑肉不笑說:“明天見,蓬萊仙島的鳥人。”
……
……
夜半。
裴子燁盤膝坐在床上,突然睜開眼睛。
耳廓微動。
他聽見了開窗的聲音。
並非客棧隔音不好,而是修仙者耳力太好。這一排客房的窗戶都連著,他甚至能夠通過距離,判斷出是哪間房的窗戶被打開了——
是連星茗。
緊接著靠近連星茗房間的另一扇窗被打開。
想都不要想,肯定是傅寄秋。
“嘖。”裴子燁心念了一聲,眉頭緊皺正準備眼不見心不煩封住耳朵,卻聽見了一道預料之外的溫潤聲音,“施主,五更天了。”
“……?”等一下。
裴子燁眼睛一下子睜大,從床上靈巧躍下,也不開窗,隻無聲貼到窗戶上去聽。
他
聽見連星茗抱歉說:“透透氣。打擾到你了?”
李虛雲沉吟一番,“這倒沒有。施主是不能心靜?”
連星茗說:“對。我總想著方才發生的事情,一想到還要熬過一個白天,再等到天黑才能去林子裡找白羿,就覺得焦灼,一刻也待不住。”
李虛雲笑了,道:“因為你心裡有期待。”
連星茗沒否認,轉移話題好奇問:“你平日裡心浮氣躁不能心靜時,會如何做?”
“燃香。”
“什麼香?我覺得我恐怕這些時日都難以心靜了,若是有什麼好香,李道友可有推薦,我等天一亮就去集市裡買。”
“何必再買,小僧出行在外,常備各類安神香。”李虛雲聲音聽起來十分平和,笑道:“此時屋中就燃了香。若施主不嫌棄,可來我屋中品鑒一二。若是遇見喜愛的,拿去便是。”
“…………”這假和尚是故意的嗎?大半夜把人往自己的屋子裡邀,其心可誅哇!
這還不得氣死某人。
裴子燁心中又連連“精彩,真精彩”了好幾聲,禁不住將身體更貼近窗戶,豎起耳朵偷聽。
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客房。
“咚”一聲輕響,絳河被平直擱置在桌上,傅寄秋坐在桌邊單手撐著下顎,另一隻手搭在劍鞘上,垂著眼睫用修長的指節輕輕撥弄著劍穗,俊臉上沒什麼表情。
寂靜並沒有持續太久。
連星茗不假思索道:“那就叨擾道友了。”
“……”
裴子燁呼吸微滯,無聲念了句:“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