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羿入葬在白氏宗族的群墓中,這兒好山好水,雲天一色。出殯時由佛狸崇寧長公主與搖光二皇子共同扶棺,戰將得此殊榮,可光耀門楣。
若白羿還活著,他必定會炫耀般嬉笑道:“這……以後家宴,全家人不得給我磕個五六七八個響頭?族譜本少將軍都得排第一個!”
風光下葬。
可並非全屍,如何算得了風光?
連星茗與連玥久久站立在墓碑前,不願離去。夜深時後方的宮人們都站到腿腳發麻,連玥才偏眸問道:“你可還記得皇祖母過世時?”
連星茗回:“不太記得了。”
他們的皇祖母過世得非常早,那年連星茗尚且年幼,連玥卻已經亭亭玉立,記事了。
連星茗對於皇祖母的印象,就隻有終年纏綿病榻、縈繞在宮殿裡不散的苦藥味,以及偶爾在身體轉好時將他抱到膝頭,一邊輕輕咳嗽一邊笑著拿撥浪鼓逗他玩兒。
他不知道連玥為何會突然提及皇祖母。
連玥卻說:“當年皇祖母過世時,父皇與母後帶我們去了一趟皇陵。”
連星茗立即道:“這個我有印象。”
他們二人對於未來的展望,歸根結底還要歸結於那一趟奔赴皇陵耗費數月的漫長路途。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精疲力儘,沿路在馬車上吐了個昏天黑地,到達皇陵時全身骨頭都要被顛散,可是下馬車的那一瞬,波瀾壯闊的江山像一幅秀麗的山水畫,刹那間刺入眼底。
一切辛苦的奔波都值了。
皇陵臨山而立,綿延在雪山上的黑金地宮仿若一條沉睡的巨龍,人站在山下往上看時,隻能感覺到自身的渺小。這一趟旅程帶給兩人巨大的心靈衝擊,這座皇陵,葬了無數他們的先輩,他們身上流淌的熱血就是從此發源,年幼的連星茗當時就扯了扯父皇的袖子,眼睛晶晶亮亮出聲:“父皇,我以後要保家衛國!”
這裡是他們佛狸的皇陵,他看見了地宮的雄偉,他看見了跌宕的山脈,他還看見了先祖們所留下的宏偉大誌,他為此而自豪,他想要向先祖們學習,為民勞心守護住他的國家。
而連玥卻有不同的感悟。
她偏眸,眼眶微紅笑道:“我當時在想,我以後也想葬進皇陵。”
“若是嫁在佛狸,死後自然能入皇陵。可若是當了和親公主,那便……”她頓住,轉頭看向白羿的墓碑,沉默了許久。
連星茗知道她對白羿有意,如今這番感歎,也隻不過是在感歎命運半點兒不由人罷了。
連玥搖了搖頭,沒有再提及這個話題,轉而問:“父皇母後很想念你,你還是不肯見嗎?”
連星茗其實也很想念他們。
想起連曙的遭遇,他突然釋懷了,歎氣道:“去見一見吧。”
回到皇宮依舊是深夜。
寒霜淒清點綴在白牆紅瓦之上,地面蓄起片片薄冰,路面濕滑。深夜不便再打擾父皇母後安寢,他在金鑾殿外同
連玥聊了一宿的天,時而談及白羿年幼時所做出的那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時而又雙雙沉默。()
你當時非說他畫得不好看,他氣的也不顧你還是位皇子了,一腳便蹬翻了你的書案,還將墨潑到你身上……你則是站起來大喊要將他抄家流放。連玥掩唇笑道:我在寢宮中聽聞這件事時,嚇得連忙趕到書苑,誰知你倆正立下死誓浸在湖水裡,比誰憋氣更久,誰久誰便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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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玥吩咐太監將這兩人提出水面時,他們二人都已經憋到臉龐青紫,差點一命嗚呼。
連星茗想起這件事,也忍俊不禁,搖頭道:“他畫得不好看,他還覺得好看。書苑學子們敬畏他的家世諂媚吹捧,我便看不慣他。”
連玥道:“那日先生布置的作業他未完成,從我這裡借了一幅畫上交。”
連星茗驚訝轉頭:“那是你畫的?”
連玥笑著點頭:“當真那麼不堪入目?”
連星茗在蓬萊仙島待了數年,已經學會情緒不外露,因此他臉上的笑容往往都是微笑、散漫的假笑。這一次他仰頭捧腹大笑,暢快笑出聲來,道:“難怪他當時那麼生氣!其實也挺好的,但我就是看不慣他那種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樣,便故意貶低故意找毛病。”
那幅畫是白羿從連玥這兒借走的,直到白羿死後,連星茗才知曉實情。
那幅畫其實畫得還不錯,連星茗當時是故意找事,可白羿卻永遠都不可能知曉實情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此事,連星茗與白羿不打不相識,迅速玩到了一起,成為書院兩大位高權重的“孩子王”。
笑著追憶往事,連玥突然回眸,疑惑喊:“三皇弟?”
連曙在後方探頭探腦。
連星茗早就知道後面還有個小家夥在偷看他們了,回頭笑道:“夜半三更你不睡覺,跑來這裡做什麼。”
連曙小步走近,低著頭道:“我也想和皇兄皇姐一起玩。”
“……”
連玥歎氣道:“過幾日我再帶你玩好不好?你二皇兄好不容易才歸家。”
連星茗問道:“想不想飛?”
連玥驚訝偏頭看來,連星茗衝他抿唇笑了笑,連玥便也了然,無奈笑著搖了搖頭。
七年前,蓬萊仙島來選仙之日,連星茗曾讓連玥修仙後常回家看看,屆時還務必要帶著他一起飛。時過境遷,竟已是此等情形。
連曙眼睛亮起,搗蒜般點頭:“想!”
連星茗便轉頭看連玥,“皇姐要不要一起,我能帶兩個。”
連玥好笑道:“你能帶穩一個便已經是好事了,去吧。”
連星茗點了點頭,起身抱起連曙,踏上出行法器平地而起,微弱金光直指天際。
他們繞皇宮行了一周,連曙不敢往下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小聲問:“皇兄會不會施仙法?”
“當然會。”連星茗用靈力掐出一朵花,連曙開心要接過,那花兒卻散掉了。
連星茗道:“還不熟練
() ,給你看看彆的。”他抬手,法琴空懸在指下,素手輕撥琴弦。
一聲輕輕的琴音襲向地面,卻瞬間潤入泥土。連曙驚愕又興奮:“皇兄好厲害!”
“曙曙想不想再看一次?”
“想!想!”
連星茗便在皇宮八角均施展了一次,靈力潤入八方泥土,無聲在地心結成一個中高階的法術。待回到地面時,他面上雖然笑著,心中卻已經萬分緊張又稍稍心虛。
他方才施下了一個法術,若皇宮的門被外力破開,此法術便會自動激活,形成一個防禦結界。如此一來,若真有大軍壓境殺入皇城的那一日,凡人敵軍便會在防禦結界前束手無策。
這已經算是在乾涉戰事了。
用係統的話來說:[你在作弊。]
[我知道。]
係統:[凡人肯定是不會發現這個結界的,但皇城外偶爾會有修仙者經過,他們若發現順藤摸瓜揪出你,你到時候肯定要倒黴的。]
[他們如何順藤摸瓜揪出我?]連星茗在心裡道:[這結界上難道寫了我的名字嗎?]
係統恍然,道:[也對哦。]
連星茗心懷僥幸,歎氣道:[隻希望不要有過路的修仙者看出來。這也是我唯一能為父皇母後做的了。]
夜太漫長,將連曙送回去後,卻又聽聞父皇已去上早朝,母後則是頭風犯了,正在醫官那兒針灸,沒有三個時辰出不來。連星茗無奈之下隻能托連玥替自己帶了幾句話,說下次回來時再向父皇與母後請罪。
他看起來像急著要回去。
連玥以為蓬萊仙島有時禁,沒有再挽留,依依不舍摸了摸連星茗的頭,歎氣:“星星回到蓬萊後,不要再記掛此事,時也,命也。”
連星茗笑著揮手道:“皇姐教誨,星星牢記。我回蓬萊仙島了,皇姐也要照顧好自己。”
繼而笑著乘上出行法器,微弱金光猝然消失在雲海的儘頭。
遠去十裡,他臉上的笑容霎時間消失得乾乾淨淨,目光微冷一路直搗邊關。
太郡,遊雲城。
這是一座臨江城池,易攻難守,眼下城已破,漠北大軍進駐城池,大火連綿硝煙滾滾。連星茗從上空輕鬆找到漠北駐紮在城外的軍營,又悄無聲息潛了進去。
[你要乾什麼。]係統問。
連星茗:[還白羿全屍。]
係統高興:[好!太好了!我還在想白羿的頭顱不會一直要任人唾罵吧,這也太憋屈了。對了,你彆太大張旗鼓露面,偷偷摸摸地來。]
[嗯。]
漠北軍營正在舉行慶功宴,一眾被俘虜的佛狸士兵頂著果子跪在營帳外,有人大口喝酒射箭擊果,時有人被箭射中頭臉胸脯。連星茗忍了又忍才強忍沒有出手,他經過某處時,又看見堆積如山的男性城民的屍骸,以及被鐵鏈拴在一處的女人們,隨時都能被點進某處軍營□□泄/欲。
連星茗靜默許久,悄悄以靈力擊碎鐵鏈,弄暈駐守士兵。
不一會兒,女子中有強勢者站出,噓聲呼喚大家一起逃跑,逃走之前,這些女孩還對著天邊淚流滿面感激磕了數個響頭,如蒙大赦。
係統啞然:[你不是隻帶回白羿的頭顱嘛。]
連星茗看著她們的背影,歎氣:[都是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孩子們,從前也是家中的寶貝。也是有心上人、有閨中密友的女孩子,若是讓心疼她們的人知曉她們的遭遇,該有多心碎?我隻要一想到這裡,便忍不住想要搭救。]
漠北戰旗是赤黃獅子頭,正高高紮在主將軍營之外,連星茗悄聲接近,抬頭一看卻愣神。戰旗上留著乾涸的鐵鏽血跡,卻空空如也。
慶功宴上來來往往,大笑聲、吵鬨聲,連星茗正欲四下尋找,卻聽見主將軍營內傳來一聲大笑:“就應該丟到江裡去!今日懸掛的是那白羿,明日便是威武大將軍,後日便是左丞,等到大後日,佛狸皇帝老兒的頭顱還不是信手拈來?——你等可聽聞佛狸二皇子搖光?那可是個美色揚天下的妙人。陣前喊話時我道拐回搖光充入後院,那白羿氣到眼睛都紅了哈哈哈哈……”
連星茗腳尖頓住,面無表情。
來晚了。
若他們將白羿的頭顱扔進大江,那連星茗即便是想要讓發小全屍安葬在佛狸,也有心無力。他緊緊攥了下拳頭,抿唇看向營帳。
慶功宴上的大笑交談聲衝入耳廓,有人說:“白羿也是個狠人,這次還多虧了主將想出此等妙法,不然咱們定會有折損。”
“折損?哈哈哈!你莫要太高看白羿,城已守不住,他渾身英武又如何,真與我單槍匹馬對戰我也不輸給他,隻不過是不想身上添道小口子才換下他的性命罷了。我道他自戕我便放過滿城百姓,他居然還真信了。你猜他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
主將拍桌大笑:“他死前還感謝我哈哈哈!”
營帳內頓時一片大笑,滿是嘲弄。
連星茗喉結上下滾動,眼眶赤紅。
[我隻殺這個主將。]他在心裡寒聲道。
係統道:[殺一個也不妨事,彆被人發現。你反正隱蔽點就好,不要用法琴和靈力,隨便搶把刀你也能以一挑百。]
營帳內又傳來笑聲,“搖光是無法充入後院了,但那崇寧長公主還可以。皇子皇女的滋味我還真是沒有嘗過,想起來就覺得渾身酥軟……”
連星茗滿心惡寒,瞳孔臟深晦暗。
[再加一個,就一個。]
寒荷師叔曾經說過。
大道無情,芸芸眾生,不過滄海一粟。起初,隻是覺著仙裙曼妙,後來,又隻是覺著仙法美麗。
再後來,就回不了頭了。
一開始,他隻是想殺主將,再後來便添了一人。又後來,便想著隻殺這一群。
最後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連星茗乾乾淨淨地進去,將那個從未手染鮮血的稚嫩、愛撒嬌的少年永遠留在了營帳中。
從營帳內出來時
,連星茗撤去了隔音結界,後方一片死寂,血液順著營帳的硬布流淌而出。他垂著頭看向自己遍布割痕的手掌,渾身毛孔仿佛都張開,從未感覺心中如此暢快過。
係統問:[有何感悟。]
[太輕鬆了,弱得像豆腐。]
連星茗收回視線,看向遠處的烏雲蓋月。
徐徐吐出一口氣。
[難怪修仙者不能參與凡人戰局。]
***
連星茗自知自己的行為能夠瞞過世人,卻無法瞞過蓬萊仙島。他的命牌還在仙島,修士命牌除了能夠得知修士生死與否,還能夠窺探到他的動向。因此回到蓬萊仙島之後,他便直去裕和仙長的仙府,平靜跪下請罪。
仙府中靜悄悄,雲霧繚繞。
寒荷師叔立在旁側,滿目擔憂。
這一次可不是被罰敬茶那麼簡單了。
裕和依舊慈眉善目,居高臨下看著他道:“你可有什麼想要辯解的。”
說得不是“解釋”,而是“辯解”。
此中含義,大相徑庭。
連星茗道:“弟子沒有要解釋的。”
裕和問:“那你可知錯?”
連星茗道:“弟子本無錯,怎會知錯。”
裕和靜了一瞬,仙府內的雲霧仿佛也隨之窒了一瞬。寒荷左看右看,連忙出聲圓場道:“搖光的意思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小輩子弟就是這樣,還需仙長直言教誨。”
連星茗垂眼看地,臉上沒什麼表情。
裕和道:“天命有可違有可不違,國運更是如此。我且問你,你殺了漠北那十幾名將領,能否殺去漠北千千萬萬的將領?你救下那上百名被俘虜的女人,可能救下千千萬萬的難民?”
連星茗道:“弟子不能。”
裕和問:“你現在可知錯了?”
連星茗還是那句話:“弟子無錯。”
“弟子隻知道,落難的子民到了眼前,便應該出手搭救,此為順應天道自造福源。若不到眼前,才叫他們沒有那個命,跨越千山萬水前去搭救,便叫做逆天而行。”
裕和道:“你身為修仙者,應當斷去紅塵雜念。過往的父母親朋於你而言,應與尋常人無異。今日的事情暫且按下不提,我隻問你,他日佛狸國破,你可能坐得穩?”
連星茗默然。
裕和慈眉善目問:“你難道要殺死所有會威脅到佛狸的漠北大軍?”
連星茗抿了抿唇,隱晦提醒:“師父,我一開始就不想修仙,隻想當個好皇帝,守衛我的國家。而今你又讓我來斷去紅塵,拿修仙者的身份來壓製我、束縛我。若不修仙,他日漠北軍打入皇城,我定會披上戰甲與母國共存亡,絕不苟活。”
“聽這個意思,你是在怪我?”
“弟子……不敢。”連星茗抬起頭來,道:“弟子有一問,想求師父解答。”
裕和道:“你說。”
連星茗深吸一口氣,道:“為何我
身負兩國聯姻婚約,不見您出手阻攔,這難道不叫影響國運?為何我前去手刃敵軍將領,卻被叫作影響國運?您若說我參戰開了修士參戰的先河,那我知錯,是我魯莽。可您若是以天命、天道來壓我,那我不知錯,因為規矩都是您定的。”
“您說我錯了,問我錯在哪兒。可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還是說在您的心中,被逼迫來修仙的我不願斷紅塵、不願意聽您的話是錯,打暈我強行逼迫我來修仙的您,永遠正確。”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寒荷驚訝看過來,她眼中的搖光一直都是散漫笑著,鮮少與人起爭端,更不會與人辯論。還不等她回過神來,側面突然掠出一道磅礴靈力,鋪天蓋地擊向那個跪地的身影。
寒荷驚愕出聲:“仙長手下留情!”
啪——
一聲重響。
連星茗摔倒到一旁,半邊臉頰印上了個清晰的紅印,白膚連著耳朵都墜上了觸目驚心的紅血絲,面色微白半天回不過神來。
裕和俯視他道:“目無尊長。”
連星茗抬手按了下巨疼的臉,係統氣到大叫出聲:[靠!講不過你就打你巴掌!你父皇母後都沒有打過你臉,簽不簽約?我帶你亂殺!]
[……婉拒。]
連星茗重新端正跪好,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牽唇笑了出來。
以前在佛狸學習課業的時候,講師同他過,當兩個人原本在好好說話時,其中一人若一言不發先動了手,那便是那個人急了。
——誰先動手,誰就急了。
連星茗恭敬微笑道:“師父,你彆急。修仙呢,修的是一個心平氣和,修的是一個與世無爭,這還是您當初教我的。”
“…………”
裕和甩袖背過身,“秘密參戰,門規處置。”
門規,便是撤去護體靈力,打背棍。
寒荷師叔當年也是這樣被罰的,如今卻不得不用靈力托起厚重鐵棍,當一次惡人。
寒荷於心不忍,道:“按照門規應打二十棍,修士用靈力打撤去護體靈力的人——搖光還小,怎能受得住?十棍可行?”
裕和道:“你每打一棍,便問他一句知不知錯。何時知錯,何時停下。”
“什麼?!”寒荷啞然看向連星茗。
連星茗唇角微微勾起,漂亮的桃花眼一片沉靜,完全不為所動。看這個模樣,今日就是將連星茗活活打死,他也不會向裕和低頭認錯。
寒荷憂慮道:“小搖光,你不是最怕疼了麼?平日師叔打你手板板你都要喊疼,快認錯,師叔不想打你。”
連星茗的回應,是撤去了護體靈力。
寒荷長歎一聲氣。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回到大燕為家族後代收屍,實在忍不住奔赴漠北,手刃仇敵。
修士們修的是自身心性,做的是無愧於心,因此修真界有爭端之時,時常也會有互相坑害的現象發生。可若你的仇敵是一位凡人……若再倒黴些,你
的仇敵是一位有軍職的凡人,那你就完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仇敵逍遙自在。
因為這,便是仇敵的免死金牌。
第一棍打下。
連星茗悶哼一聲,臉色微白以手撐地。
“知不知錯?”寒荷問。
連星茗咬著下唇道:“弟子不知。”
第二棍隨之而來。
十棍之後,連星茗快撐不住地面了,後背一片血淋淋,血氣仿佛倒灌進喉口間,眼前也一片劇痛的黑。他甚至感覺不到背脊,時常一棍下來,隔了數秒他才感覺到後背有火辣辣的痛感,仿佛炙熱岩漿緊貼著背在燃燒。
係統:[我隻能幫你阻隔燙、冷,有靈力的攻擊阻隔不了。你要不低頭認個錯吧?咱們要學會猥瑣發育,等你簽約再踩他頭上去。]
連星茗背上雖疼,心中卻無比暢快:[從前我不反抗,日日在蓬萊壓抑宛若坐牢。今日嘗試著反抗一次,竟是如此神清氣爽。]
係統正要說話,又是一棍下來,連星茗撐不住地面摔倒在地,低頭咳出一口血。寒荷不忍看他,偏開眼揮掌又是一棍欲下,仙府外突然刮進一陣勁風,無人登門絳河先到。
絳河精準劈斬在鐵棍上,削鐵如泥,鐵棍登時碎裂成數段!
寒荷愣了一瞬,轉頭看向仙府外——
傅寄秋踏著寒風走進,衣擺呼嘯烈烈生風,面色冷僵,眉宇落滿了寒霜。
安靜的殿內,隻聽聞腳步聲。
傅寄秋甚至都沒有向裕和行禮,寒著臉扶起連星茗,背著他向外走。
一句話都未說,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禮數。
“……”寒荷啞然張了張嘴巴,看了看那兩人的背影,又看向面容微微泛黑的裕和。
裕和雖然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溫和模樣,可是作為他的師妹,寒荷能夠明顯察覺出他此時早已心境浮動,儼然動了怒。
“兩個不成器。”
他道:“搖光秘密參戰,不知錯認錯,罰禁足在寒岩窟思過。少仙長偏頗,門規處置。”
寒荷隻得匆忙應了聲“是”,連忙追出仙府。好在兩人並未走遠,她追上去歉疚道:“小搖光,是師叔對不住你。”
連星茗趴在傅寄秋的肩頭,偏頭道:“師叔隻是聽命行事,你沒有對不住我。”
頓了頓,連星茗問。
“師叔你上一次去手刃漠北將領時,是什麼感受?”
寒荷愣住,唇角不受控製勾起。她看了連星茗許久,又回頭看了看附近可有其他修士,才小聲說了個與她身份十分不符合的字,“爽!”
連星茗也笑了。
就像寒荷說的,他此時心中隻有一個字,便是——爽!
從頭到腳都無比暢快,七年的壓抑仿佛一朝泄出,心頭的那塊巨石也被搬離。
若從心而為能夠如此爽快,這頓棍子挨得,值了。
……
……
回到庭院。
連星茗
趴到了床上,偏頭提醒道:“你剛剛都沒向師父行禮。”
傅寄秋道:“忘了。”
連星茗笑道:“行禮也能忘,你明日就將少仙長這個身份也一並忘掉吧。”
傅寄秋卻沒有笑,面色難看掀起他外袍一角,肌膚傷處連著衣袍,還未怎麼動作,連星茗就面色一變叫道:“疼!輕點——”
傅寄秋收回手,手心微顫。
“發生什麼了。”
“你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了你就衝進去把我帶走了?”連星茗驚笑一瞬,解釋道:“和寒荷師叔當年一樣,我沒有忍住,去幫白羿報仇了。”
說完,他有些惴惴不安,擔心傅寄秋也會與師父一樣,滿嘴大道理說許多。
那他便會覺得,是不是他真的做錯了?他應該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敵國分屍羞辱,他應該眼睜睜看著受苦的女子們變成一隻又一隻非人的禽獸,任人挑選泄/欲。他應該隨便他人辱罵覬覦他皇姐,隨便他人羞辱自己……
腦中的想法雜亂,他一直緊張盯著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卻目不轉睛看著他背上的傷處,許久後蹙眉道:“我應該來早些。”
連星茗頓時長長鬆了一口氣。
心安了。
傅寄秋起身道:“我去取藥,待會給你上藥。”
連星茗點頭:“好。”
他離開後,屋子裡便靜悄悄,連星茗並沒有趴著不動。他以前總是將虎刺梅小盆栽放到床上,抱著盆栽睡覺,眼下轉過頭就能看見小盆栽,他伸出另一隻手在床底下撈出小水壺,因背脊疼痛的緣故,他的手臂有些不受控製。
剛彎下手臂,整個肩胛骨就火辣辣得疼,促使他拎不住水壺,指尖一抖倒進許多水。
嘩啦啦——
水漫過了盆栽邊緣,流到床上。
連星茗靜默一瞬,擺手用靈力將盆栽附近整理乾淨,一片枯黃的葉子靜悄悄落了下來。
虎刺梅苟延殘喘,活了七年。
如今已“病入膏肓”,枯枝敗葉。
這是他曾經與白羿一同種下來的虎刺梅。直到夜深人靜之時,直到隻有他一人之時,他才恍然之中有一種實感,他以後再也見不到白羿了。
係統道:[你還記不記得白羿第一次來看你時,它就葉片枯黃。當時白羿還笑著同你說,隻有你倆都沒死,再種一株就是了。]
[……記得。]
係統長歎一聲:[一語成讖啊。]
連星茗撐起上半身拾起那片枯黃的落葉,小心翼翼將落葉夾在了枝葉之間,收手時卻又帶下另外兩三片枯葉。他又嘗試將另外幾片落葉全部安到枝頭,卻都隻是無用功,直到一滴淚垂到枯枝之上,連星茗才頓住動作。
“救不活它了。”
連星茗趴了回去,將臉埋到枕頭裡,緊緊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他好恨啊。
他對白羿很是羞愧。
若有可能,他也想要與白羿並肩作戰,也想要為國家出
力!而今佛狸節節敗退,國力衰弱,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國破之日儼然近在眼前。
到時候父皇母後會如何?皇姐又會如何?連曙呢?連曙才六歲!
沒有哪一個國家在滅亡之時,皇族能夠僥幸生存。若有可能,他寧可舍去這一身修為,與家人同生共死,而不是縮在蓬萊求仙問道。
也就是在這一天,大燕的裴子燁興衝衝帶著九節風而來,被當頭潑了重重一盆冷水。
“我要你以五十萬精兵為聘。”
***
第二層除障幻象,裴子燁直到現在才痛心疾首反應過來,連星茗當年是何等處境。
他是大燕皇族義子,又從小去冼劍宗修行,對於國事並不上心。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還在於佛狸與漠北接壤,漠北鐵騎虎視眈眈,第一個要除的自然是佛狸,然後才輪到大燕。
他之所以能在大燕逍遙快活,正是因為佛狸在前線替他們背負了一切重壓!
裴子燁當時什麼也沒有察覺到,他隻是覺得戰事越來越亂了,人心也越來越亂了。可當他回到大燕探親之時,皇城中一切如初,燕王妃與大燕王也叫他不必擔憂,好好修仙就是了。
殊不知在遙遠的佛狸,皇城內已掛滿喪事白帆,金色的紙錢漫天飛舞,人人戴孝。
他當時做了什麼?
裴子燁猛地回過神,他透過連星茗的眼睛,看見了自己當年稚嫩的面孔。遙遠的記憶重現浮出水面,裴子燁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心慌感,他想要衝上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開口,不讓自己說出那句話,可他卻動彈不得!
他隻能看見十七歲時的自己眼眶通紅,臉色慘白盯著這邊,含著慍怒開口。
“連搖光,你這個人,心是黑的。”
“……”
堪比五雷轟頂,莫大的悔意貫穿心臟,裴子燁此時再怎麼追悔莫及已是無用。
當年連星茗痛失好友,還不能帶好友全屍回鄉,已是瀕臨崩潰。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說出這種話!這真是——真是——
裴子燁急切想要感知連星茗此時的心境,卻隻感覺到心尖微微一下刺痛。
他甚至都分不清這是連星茗的情緒,還是他自己的情緒。他隻想快些見到連星茗,求他原諒——我當年說的是氣話,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戰死了,我也不知道你們佛狸情況如此艱難,他急切想要解釋。
他想知道連星茗會如何回答他。
連星茗會原諒他嗎?
裴子燁的心緩緩沉入了穀底,平日裡的意氣風發被磨損得透徹,像是一株被折彎了的竹子。失神無措之際,他又惶惶然間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連星茗曾經對他起過殺意。
並不是成婚那日,屠儘兩百多名冼劍宗弟子之時。而是其他時候。
佛狸國破時究竟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這些年都錯過了多少?
他自問自己之後的所作所為都無愧於這人。佛狸國破之後,連星茗像瘋了一樣一人一琴殺進漠北皇宮,鑄下大錯,身陷囹圄。
若非他以大燕結親的名義將連星茗救出,這人便會受到仙門百家合力製裁!
這種情況,世人都說是雪中送炭。
可連星茗為何會想到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