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沒有回答,隻是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緊緊抿著下唇。
第二日,傅寄秋沒有搬走。
幾乎每隔兩三天,連星茗的庭院便會有一人偷偷躍入,隔音結界阻隔裡其內的所有聲音。
劍修對於另一個劍修的存在會格外敏感。傅寄秋晨省時,會感受到對面庭院有陌生的劍氣,返回居所時,也能嗅到有陌生劍修留下的霸道氣息,像是在大張旗鼓圈地界。
那個人有時在連星茗的院中待上半夜,有時則是待下半夜,有時甚至是一整夜。
這對於未婚準道侶,應是尋常之舉。
這日,傅寄秋練劍而歸,恰好撞見裴子燁在外牆抓耳撓腮,臉色漲紅低頭整理儀表。
他頓住腳步,沉默在遠處看。
大約一刻鐘後,裴子燁才翻牆而入,隔音結界有一瞬的缺漏,裡面傳來連星茗無奈的罵聲:“裴少俠,下次能不能走門。”
裴子燁大笑應聲道:“你管我,我愛走哪兒就走哪兒!”
話音剛落,隔音結界重新合上,裡面重新變得寂靜。
傅寄秋神色冷凝若結上冰霜,盯著那處院落靜立許久,才緊攥絳河轉身進屋。
第二日晨省。
連星茗遲到了。
他來的時候眾多門生皆已落座,卻都悄然無聲,在他經過時又都抓心撓肝好奇看著他。連星茗心感莫名,徑直走到傅寄秋的鄰座坐下。
不一會兒,便有相熟的弟子湊上前來,低聲掩唇問:“小搖光,你聽說近日的傳聞了嗎?”
這還真是個怪事。
以前連星茗與傅寄秋待在一起時,幾乎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連星茗微笑道:“沒有。什麼傳聞?”
“外界戰事吃緊,佛狸和大燕的一紙盟約終是成不了定數——不過你不是和冼劍宗那位訂親了嘛?現在都在傳佛狸想要悔婚,好多人都在擔心你若悔婚,那兩國盟約名存實亡。”那弟子小聲道:“我此次探親回到大燕,家裡人得知你是我的師祖,都求我來問問你是不是真的想悔婚?若真如此,他們提前得知也好作打算。”
連星茗:“……”
亂世當中人心惶惶,傳出各種離奇的傳言屢見不鮮。
他回頭向後看。
一眾小弟子們心思根本就不在晨省上,眾人家中都遭逢戰亂之累,比平日裡浮躁許多。眼下都豎起耳朵緊張盯著他,像生怕他要悔婚。
連星茗搖頭笑道:“這個傳聞是假的,母後已經在挑選良辰吉日,想必不久後就會成婚。”
話一出,後方明顯都鬆了一口氣。
前來詢問的那名弟子也拍了拍胸脯,哈哈笑道:“幸好,幸好。你不知道外面現在傳得有多亂,一會兒說你與大燕的裴子燁情投意合,一會兒又說你們雙方並不承認這樁婚事。過了幾日呢,又都傳裴子燁成日往蓬萊仙島跑,可你心中已經另有所屬,並不歡喜他前來。”
“我並未心中另有所屬。”
連星茗牽強彎了彎唇角,“啊”了一聲道:“你們日後返鄉探親之時,可以對家裡人說一聲不必惶恐。既是聯姻,那搖光自然會儘到應儘的責任,不可能會悔婚。”
“好的,好的。”
眾人笑著應是,私下卻依然不安。
晨省時一片安靜,不複從前的熱熱鬨鬨。
他們這位年輕小師祖啊,看起來漂漂亮亮的,唇角處總是帶著散漫的輕笑,因此他方才所說的話聽起來特彆像在打太極。眾人家中皆有年輕小輩去參戰,而今生死不知,若佛狸與大燕的盟約破碎,可想而知家中情況會更加糟糕。
未來的不確定性讓他們夙興夜寐,惶恐之餘滿是憂慮。
連星茗從後方收回視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蓬萊仙島的小輩弟子們也算是凡界的一個縮影,修仙者們尚且如此,那些正在經曆戰亂的普通人又該有多害怕?
晨省在一片緘默中度過。
傅寄秋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連星茗也沒有與他搭話。
他們相隔的距離十分近,卻安安靜靜坐了一整個早上,各自垂眼死寂看著紅木書案。待晨省結束時,眾人都準備走,連星茗突然站起身。
“諸位,我有話想要說。”
傅寄秋身形微頓,視線隨之偏過來。
連星茗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漂亮桃花眼的浸潤晨曦光澤,像極沉浸在戀愛中的甜蜜少年郎,他輕眨眼衝後方笑道:“日後各位看見大燕的裴子燁時,還請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當作沒有看見他。不要阻攔他來找我。”
“……”
有人顫聲問:“為、為什麼?”
連星茗笑道:“你爹你娘在一起談情說愛時,你也會上前打擾嗎?”
“!!!”一眾嘩然。
眾人驚奇又興奮,“你真喜歡他啊?!”
連星茗彎唇笑,沒有否認。
“如此一說,你們還真是天賜良緣!”
“哈哈哈哈我原本還覺得小師祖你有些慘,沒想到鬨笑話的人竟是我自己!”
“太好了太好了!我定將此時與家中父母說,此樁婚約當真是天雷也打不動了哈哈哈哈……”
眾人笑著上前圍攏連星茗,簇擁著他向外走,好奇追問許多他們間門的細節。連星茗淺笑著一一回應,一片喜大普奔的熱鬨之中,他穿過人海縫隙,回眸向室內看了一眼。
晨光的剪影打在紅木書案上,在上面留下點點亮黃色的光斑。
傅寄秋背脊筆直並未回頭,墨發垂落,背影像是高山上一株落雪青竹般孤寂。
“小師祖!再同我說說裴子燁為人如何。”有人擋住了他的視線,連星茗便再看不見了。
喧鬨中,係統道:[我為我之前說你裝暈時演技不好道歉……你這個演技來演瘋批美人已經綽綽有餘了……]
[嗯。]
係統
乾巴巴建議道:[要是實在不甘心(),要不你以後見機行事出個軌吧?]
連星茗啞然?()_[((),搖頭心道:[你還真是語出驚人,我謝謝你。]
係統訕笑:[那算了,我也就隻是口嗨一下。不過你師兄這邊,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
連星茗舉步向前走,微笑與旁人交談,眼底卻宛若一潭死水般沉靜。
[也許我和他真的沒有緣分吧。]
……
……
連星茗喜歡上了曬太陽。
在彈琴之餘,他會躺在躺椅上眯著眼睛,將腳翹到庭院中的石桌上,黑靴踏著石桌邊緣,踩著躺椅輕晃悠。裴子燁說過他的姿勢像一隻歪七八扭的小貓,就差在後面插根貓尾巴了。
連星茗也不介意他這樣說。
這日,裴子燁又從庭院外翻了進來,寬肩窄腰高馬尾,一身風塵仆仆之狀。
連星茗睜開一隻眼笑道:“你們冼劍宗不是正在弄門派大比嘛,蓬萊仙島好些劍修都去了,你這個東道主怎麼有空來這裡?”
裴子燁道:“腳挪開。”
連星茗將腳放下,“做什麼?”
裴子燁抬手一揚,桌面上頓時多了好些新鮮食材。他道:“燕王妃聽說你當年辟穀的時候,特彆饞佛狸的家鄉菜。她教了我幾道,死命讓我來做給你吃。”頓了頓,他臉紅強調:“是她非要讓我來的,不是我自己要來啊。”
連星茗道:“你都說了那是當年。我如今已經辟穀,對於口腹之欲看得不太……”
裴子燁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下後腦勺,憋氣道:“你就說吃不吃就是了!”
連星茗失笑:“吃,我吃。開心了嗎?”
裴子燁興衝衝跑進了小廚房。
連星茗則是繼續曬太陽,沒一會兒他就坐不住了,庭院中的小廚房從未使用過,隻是個為了順應風水而建造的擺設。裡面時而“轟隆隆”,時而“啪咚咚”,連星茗忍無可忍站起走近道:“裴少俠,你是做菜還是炸廚房?”
裴子燁滿臉油煙烏黑,在燃燒的火苗面前向他震驚看來,“鍋底為什麼會自己燒起來了?”
連星茗:“……我也不知道。”
裴子燁繼續震驚:“我怎麼滅火?”
連星茗不太確定道:“用水滅吧。”
裴子燁從缸裡舀水,澆入鍋中,裡頭“噗”一下子,火苗頓時上竄數寸不止。
裴子燁:“……”
連星茗:“……”
裴子燁轉頭看來:“你不是說用水嗎?”
連星茗:“我也是亂說的。”
係統都快被他倆急死了,[你們兩個皇子做什麼飯,不會做彆瞎弄啊。快把鍋蓋蓋上,再不蓋你這座小廚房彆想要了!]
連星茗快步上前,冒著火蓋上鍋蓋。
火苗才歇下。
片刻後掀開鍋蓋一看,可憐的新鮮食材門全部糊在了鍋底,成為一個一
() 個焦黑的“煤炭”。裴子燁滿臉鬱悶道:“我下次再重新給你做。”
“裴少俠行行好,你就彆再折騰我的小院子了。”連星茗扶額,偏頭看他一眼道:“冼劍宗門派大比,你這個掌門親傳不參加真的好嗎?”
“翹都翹了,你話許多。”
裴子燁不在意道:“你以為我們冼劍宗跟你們蓬萊仙島一樣嚴啊?我不想參加我師父也沒有辦法,他總不能按著我的頭讓我去參加。”
連星茗道:“可你參加的話,即便不是第一也能夠前三……”見裴子燁危險看過來,連星茗從善如流改口道:“必定是第一!這可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你不參加,就隻是特地跑過來給我做菜吃?”
裴子燁漲紅臉,突然緊張:“什麼特地?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說了是燕王妃逼著我來的,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連星茗笑道:“好吧。”
他轉回身躺到躺椅上,道:“隻怕日後世人要傳裴少俠翹掉門派大比,專門來為我洗手作調羹。唉!身上的黑鍋又多了一個啊!”
裴子燁跟著他走,很快也坐到石桌上,曲起一隻腿往嘴巴裡插了根稻草,道:“你對面住的是誰?”
連星茗微頓,反問:“你問這個乾什麼?”
“不能問?”
“能問,但你為什麼要問。”
裴子燁道:“我好奇啊。每次來找你對面總是大門緊閉,那座院子真的住了人嗎?”
“住了。”
“誰啊?”
“……”
連星茗閉上眼睛曬太陽,沒說話。
裴子燁也是隨口一問,見他眼睛都閉上了,不爽蹬了下躺椅,“和你說話呢。”
連星茗懶洋洋道:“困啦。”
裴子燁好笑道:“你昨晚去做賊了?對了!上次你說你不小心打傷了你師兄,怎麼回事?”
連星茗半月前練琴時隱隱有入魔征兆,若非傅寄秋破來結界為他護法,連星茗沒準都要暴斃當場了。可四下飛掠的暴躁琴音還是不小心割傷了傅寄秋的手腕,為此,師父罰收繳他的五把法琴,交給傅寄秋看管。
傅寄秋見他悶悶不樂,便也將絳河交到他的手中,以作抵押。
如今法琴與劍均已物歸原主。
裴子燁上次看見了他抱著絳河的模樣,這些天一直耿耿於懷著這件事——一般來說,劍修的本命劍是碰都不會給彆人碰的,更彆提直接給人了。
想起來便覺得很不對勁。
連星茗含糊道:“就是上次和你說的那樣。師兄不許我練琴,爭執的時候我不小心打傷了他。”因此事,眾人都傳他與傅寄秋不合。
其實哪裡有什麼不合啊,隻不過是交流比以往要少許多罷了。
也許他們之間門真的沒有緣分吧。
正說著,屋外傳來焦急的拍門聲,有小弟子在外大聲喚道:“搖光師祖!搖光師祖!”
裴子燁:“……噗。”
連星茗
起身解釋道:“我輩分高。”
裴子燁則是道:“那等咱倆成婚後,我的輩分不也要平地起高樓,一躍而上?”
“對啊,比你師父都高。”
連星茗擺了擺手,神色一派從容。
打開門。
那名小弟子額間門還有細汗,急匆匆說:“搖光小師祖,佛狸信使快馬加鞭送來信件,讓你趕緊回去!”
“……”
連星茗愣住了。
他沒有想到會是因為佛狸的事情來找他。
他在蓬萊仙島住了七年,從十歲到十七歲,往往都是皇姐來看他。父皇母後知道他修行辛苦,也不敢無事打擾。
這還是第一次送信讓他回去。
而且還是“趕緊”回去。
“信中可說了因何事?”連星茗連忙問。
小弟子茫然搖頭說:“沒有說,隻是讓你趕緊回去。越快越好,要儘快。”
連星茗點了點頭,道:“多謝,我這就啟程。”他往回走去拿法琴,裴子燁在石桌上愣愣看著他,突然反應過來道:“我和你一起?”
連星茗笑道:“不必了。”
說罷轉身就往屋外走,裴子燁站起身跟出去時,竟已經瞧不見這人的身影了。
“有這麼著急嘛。”裴子燁莫名撓了撓頭,嘟囔道:“每次都說更深露重讓我路上小心,這次沒聽見,還真有點不習慣。”
***
連星茗乘坐出行法器,直直降落在金鑾殿前,引起宮中守衛一陣惶恐。宮人激動道:“二殿下回來啦!二殿下回來啦!”
連星茗攔住她問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宮人卻像不敢說,惶恐搖頭道:“這……奴婢這就去請長公主殿下,她等候您已久。”
“好。”
連星茗點頭,在金鑾殿前等候。
他蹙眉看向周圍,宮中人影匆匆,每個人都像是有什麼事情急著去做,見到他隻慌張行禮隨即快步離去,像是怕被他攔下問詢。每一張臉在夜幕下都慘白,似乎愁雲慘淡。
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家都不敢同他說?
惶惶然間門,連星茗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不一會兒,側方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連星茗偏頭一看,隻看見一張虎頭虎腦在欄杆後探頭偷看他的白嫩嫩圓臉蛋,在他轉過視線之時,那張小圓臉蛋瞬時間門縮到欄杆之後。
是三皇子連曙。
連星茗收回視線,繼續等待。
連曙卻小步小步好奇靠近他,還自以為在欄杆後躲得很隱蔽,小臉蛋紅撲撲的。
於是,在他又一次探頭偷看時,連星茗面不改色道:“我看見你了。”
嗖——
一下子,連曙猛地驚嚇縮回腦袋,過了半晌探出頭小聲說:“二皇兄?”
連星茗沒有應聲。
連曙如今也有六歲了,小孩子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便會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舉動。連
曙叫道:“二皇兄,你看我。”()
連星茗轉眸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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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曙將腦袋塞進欄杆的縫隙裡,緊張討好笑道:“二皇兄,我的頭能卡進來耶。”
“……”
連曙又將頭縮了回去:“我還能出來。”
“……”
連星茗緩緩皺眉。
連曙看見連星茗沒有笑,心裡更加緊張,臉上的神情也小心翼翼起來,似在看後者眼色。
他再一次將頭塞到欄杆縫隙裡,小聲說:“二皇兄,我還能鑽出去。”
連星茗在心裡問:[他在乾嘛?]
係統道:[小孩子嘛,想你誇他好厲害唄。]
連星茗:[能把頭鑽進欄杆很光榮嗎?]
係統道:[你六歲的時候在白羿祭祖牌上刻‘連星茗到此一遊’時,也讓我誇你來著。]
連星茗:[……]
連曙將頭鑽進去又縮回來,鑽進去又縮回來,討好笑著重複三四次以後,終於——他的腦袋徹底卡在欄杆裡,縮不回去了。
“…………”
連曙臉都急紅了,試圖蹬著欄杆將腦袋拔/出來,卻怎樣都不起作用。
好沒用……
二皇兄一定更不喜歡他了。
念及於此,連曙眼眶都急紅了,前方突然傳來一聲笑,連曙愣愣抬頭看。
就看見月光下,他那位從小到大隻見過兩面的仙人皇兄以拳抵唇,忍俊不禁偏眸笑。
連曙都看呆了。
他從小便知曉,自己有一位去仙門修仙的二皇兄,每當他問及這位二皇兄時,宮中人大多諱莫如深,並不敢與他多談。
年幼時父皇母後對他沒個笑臉,連曙並不知為何,等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父皇母後認為是他的降生,將二皇兄推遠了。
並不與他親近。
教他學習的講師教導他時,也會時不時拎出二皇兄的過往舊事來與他對比。
因此他從小便聽二皇兄的故事長大。
他對於二皇兄很是好奇,可是上次見面時,他明明想要親近二皇兄,二皇兄也對他笑了,卻給他一種無法靠近的感覺,就像是高高立在雲端上的漂亮仙人,飄渺不可捉摸。
如今二皇兄又對他笑了,這一次眼底也是帶著笑。
二皇兄還走近了——走近了!
“想什麼呢。”連星茗食指微勾起敲了下他的腦袋,用靈力將欄杆弄斷,“出來。”
連曙退出來,小聲乖乖回答道:“我在想,嬤嬤說我是皇兄的代替品,可是現在見到皇兄,我覺得我們長得不像啊。”
皇兄比他長得好看多啦。
連星茗的面色卻微僵,聲音沉下問:“是哪個嬤嬤說你是我的代替品?”
連曙緊張搖了搖頭。
他是不是說錯話了,二皇兄怎麼又不笑了。
宮中很多人都這樣說,有人將他看作二皇兄的代替品,有人覺得他樣樣都不
() 如二皇兄,還有人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他隻要露出一點點錯處,大家表面上不會說什麼,背地裡卻會惋惜聊起宮中曾經有一位驚才豔豔的皇子,那位才最該是天選之人,隻可惜修真界也想要他。
連星茗沉吟片刻,笑道:“我會將此事告知母後,後宮也該整頓整頓了。曙曙,若下次再聽到這種話,你去告訴皇姐,讓皇姐幫你。”
連曙一愣,眼睛鋥得亮起。
“二皇兄叫我什麼?”
“曙曙。”
連星茗笑著,心裡卻長歎了一口氣。
連曙喜歡他的這位皇兄,也喜歡這個昵稱,現在好不容易親近了些,他黏上來討好笑著問:“二皇兄這次回來要待多久呀?”
連星茗看著他臉上討好的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道:“不知道。”
連曙道:“不能多待幾天嗎?”
連星茗眉宇微動,蹲下來平視他道:“曙曙,你告訴皇兄,宮中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父皇母後要急召我回宮?”
連曙久居深宮,也不太了解這些,聞言小聲說:“好像是……好像是……我聽嬤嬤們說,好像是又戰敗了。”
連星茗心中一緊,深深閉了下眼睛,打從心底感覺到一種莫大的無力感。
七年,多戰敗,少勝。
節節敗退。
不過戰敗已是稀鬆平常,為何這一次父皇與母後會急召他回來?
宮人們還不敢與他說實情?
難不成漠北軍已經快要打到皇城裡來了嗎?
連星茗面色微緊,又問:“你還知道些什麼?”
連曙不太確定,臉色發白道:“嬤嬤和我說,有一位小將軍戰死了。”
“…………”死寂。
仿佛天邊降下一道驚雷劈在身上,細雨連綿,夜晚的蟬鳴聲似乎都在驚聲尖叫,宮道兩側的樹梢被風卷起,撕扯出張狂黑影。
連星茗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表情,隻能感覺到心臟一陣又一陣痙攣緊縮,讓他不能如常呼吸。顯然,連曙被他的表情嚇著了,驚慌失措問:“皇兄,你怎麼了?”
連星茗緩緩站起了身,腦海裡一片空白。
後面傳來了腳步聲。
連星茗遲緩轉頭看過去,第一眼看見的,是連玥通紅腫起的眼眶,他便眼前一黑。
後退半步,險些軟倒在地。
“……是誰戰死了?”
連玥眼圈高高腫起,像是幾日幾夜都未能入眠。她臉色慘白走近,抬起手遞來一物。
白色書簡。
連星茗愣愣低頭看,心裡仿佛有一個人在封存起來的蠶蛹中掙紮,尖叫著怒吼著,瘋狂祈求著“不要”。
他指尖痛麻,全身的骨頭像是都要軟下,半晌不敢伸手接。
這是喪貼訃告,若家族中有人亡故,便要發些喪貼訃告邀人送葬。許久後他才抬手接過,指尖抖顫將其翻來,白紙黑字。
印著
白羿之名。
這一瞬仿佛天旋地轉,天地都顛倒,周邊的黑影迅速向他聚攏,快到他反應不及,從蓬萊仙島出發之時,他的心中就有一種巨大的、幾乎能將他擊垮的不祥預感,而今這股不祥的預感應驗——他很快便站不住了,踉蹌一下。
兩側宮人眼疾手快上前攙扶住他,鼻尖酸澀道:“二殿下,您節哀順變!”
眼前一片漆黑,朦朦朧朧間門仿佛印起白羿趕赴邊關時,翻身上馬的那一幕。白色喪服高高揚起,風將他的兜帽卷下,露出那張連星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臉,正衝他大笑揮手。
隨即帶著意氣風發的年輕面孔,轉頭沒入硝煙之中,背影迅速被滾滾煙塵吞沒。
漸行漸遠。
白羿戰死了。
連星茗喉間門一陣辛辣的腥血味道,他連哭都哭不出來,幾乎是一路軟著身體,被宮人們攙扶進鎮遠將軍府。上一次來這裡也設有白事,是鎮遠將軍的白事,這一次輪到了白羿——
靈堂外掛滿了百布,親族戴孝,牌位、香案、蠟燭、供品……以及厚重的棺木。
戰事吃緊,年年有人戰死。
親族形容枯槁,靈堂內無一人哭泣,都隻是麻木跪坐在一側,靜默燒金色紙錢。
焚燒的紙錢碎屑被風揚到了空中,鼻腔裡滿是濕腥味。連玥眼眶通紅,聲音嘶啞道:“幾日前屍首便送了回來,一直在等你。等你和我……一起為他扶棺,風光下葬。”
棺木尚未合起。
連星茗甚至不敢上去看。
許久後,他才僵硬邁出去腳步,靠近棺木,臉色慘白低頭一看。
瞳孔驟縮。
一股幾乎將他逼瘋莫大怒意從腳底直直灌入頭頂,燃得頭皮都快要牽扯劇痛。他猛地抬起手掌緊緊攥住棺木邊緣,胸腔起伏劇烈。
棺木中靜靜躺著一具身著黑金鎧甲的屍首,鎧甲上遍布刀口箭口,甚至有一隻箭直直插入腹中。拋開遍體鱗傷的身體不談,黑金鎧甲的首端,斷脖殘血,頭顱處空空如也。
連星茗一寸一寸扭過頭,聽到自己嘶啞到可怖的聲音:“為何不是全屍?”
親族們頓住,有年齡較小的孩子霎時間門哭出聲來。不顧旁人的阻攔衝上前跪倒在連星茗的面前,嘶聲哭喊道:“二殿下,求您將哥哥的頭顱帶回佛狸!兩國交戰,敵軍斬下我軍將領頭顱,懸掛在戰旗之上以作羞辱。來往士兵經過之時,都得向戰旗下吐一口唾沫——二殿下,求您——我求求您,哥哥生前隨軍出征數年,而今為國捐軀,身後怎能遭受此等恥辱——”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親族中其他人拉回去,有人哽咽嗬斥道:“二殿下已是仙人,修仙者不能參與凡界戰事。休要胡言亂語!”
連星茗下唇艱澀動了動,再轉頭看向棺木中的發小屍首時,胸口與胃部都有劇痛燒灼感。
他最好的朋友戰死了。
頭顱至今還高高懸掛在漠北戰旗之上,任風雨飄搖,任來往士兵指指點點,唾罵嘲
笑。
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連星茗靜立許久,猛地調轉身形就要向外走,眼眶都漫上猩紅。
宮人們面色一震,驚呼:“二殿下!”
有人連忙衝上來阻攔,驚叫道:“二殿下您三思啊!修仙者萬萬不能參與凡界戰局,若您打破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開了這個先河去複仇、去屠殺,漠北所有修仙者都會參戰,佛狸與大燕的其他修士也會出手,屆時又豈止現在的戰事傷亡?修士參戰,隻會更生靈塗炭!”
“……”
連星茗頓住,神色難看至極。
靈堂內靜悄悄,眾人驚懼看著他。許久後,連玥輕聲道:“都暫且下去吧,我與星星有一些閒話,想要單獨說。”
“……是。”
眾人躬身退下。
連玥素手拾起黃香,撩袖擺在白燭上燃香,將其遞給連星茗。
連星茗緊咬牙關接過香。
“我不參戰,我隻是去把他的頭顱帶回佛狸!”
連玥眼眶通紅說:“屍首不能再放了。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先下葬。星星,白羿戰死前曾送回過一封信,信中提及了你。”
連星茗鼻尖一酸,舌根乾澀。
“他說了什麼?”
“他說修仙飄渺紅塵儘斷,戰事吃緊四面楚歌。他有預感,此次戰役,他可能回不來了。屆時他會與戰旗共存亡,讓你不要為他的死而難過。”連玥的聲音溫柔細弱,連星茗卻怎麼也喘不上氣來,眼眶漲得劇痛,他上前兩步將香插/入香爐中。
香嫋嫋升騰而起。
低頭看時,牌位之後立著的是白氏祖宗祠堂的名牌,連星茗拾起名牌。
除去白羿二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連星茗到此一遊。
突然間門,他想起了蓬萊仙島屋中桌,至今還刻著白羿這個家夥的歪歪扭扭提字。
連星茗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想哭,也哭不出來。
最後隻能嘶聲問:“他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靈堂外的冷風呼嘯而入,將白燭的星星之火吹滅。連玥強撐著轉眼看向棺木,彎唇複述時深深閉上了眼睛。
“二殿下萬望恕罪。這一次,你可能真的無法再將我抄家流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