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和禪院雙方代表正式會面的那天, 一如既往在六點起床早訓的惠,被負責今日理論課的授課老師重新編排了日程。
“日常訓練先停一停,少主大人。”
“加茂的使者不久後就要抵達了, 我得再和你仔細說一說加茂家「赤血操術」的招數及作用效果……”
滿臉皺紋,又瘦又小。
看上去像根枯枝的老人睜著渾濁的眼,頂著一副厚重如同棺材般不近人情的臉,然後操著一口地道的京都腔,說著非常具有時代感、現代很少再聽見的詞根——這麼緩慢又嚴肅的交代道。
這位,是禪院的二族老。
他也是咒術師, 今年剛好已經八十歲。
但早在二十多年前, 二族老就因為身體衰弱, 正式退休,不再接任何任務了。
退休的這些年, 他一直留在族內,給自家天賦最優異的那一批小術師授課。
——主要負責教授族史、咒術理論、後天術式等各方面的理論知識。
因為他是二族老。
所以他的學生, 也自然是族裡天賦最高的那一批。
例如昔日還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禪院直哉,就是二族老面對面、一對一地傳授對方理論知識的。
現在禪院家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換成了惠,也同樣是由他負責教導新任少主。
……禦三家的術師, 以及不少有一定底蘊的咒術家族出身的術師,一般奉行的,都是“家族內部精英教育”。
雖然咒術界有“咒術高專”這一專門的培訓機構, 但以禦三家為代表的正統世家術師, 基本都不會到高專上學。*1
畢竟高專能教導的東西有限。
各種理論、資源,也都遠不如禦三家內部的底蘊那麼豐富。
更彆提高專是屬於咒術界高層的勢力——而咒術界高層和禦三家之間, 並不是完全的共邊的。
他們二者,更像是普通社會中日本政府和日本大型財閥的相處模式。
而去高專上學的四年間,在校學生還得優先聽從高層的委托指令及安排調遣, 家族的任務,反倒是要推後。
綜上。
——如果僅僅隻是抱著“學習”的目的前往高專就讀,那這一行為,對於禦三家中有足夠天賦、本就享受優越教育資源的術師個人,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整體來說,都意義不大。
畢竟高專能教的,有足夠底蘊的世家內部都能教。
而高專不能教的,他們的家族同樣能教——例如一些效果特殊的高級結界術,點對點傳送的大型陣法……等等這類凝聚了咒術世家代代人智慧或手段而記錄下來的,隻要有咒力和悟性就有可能施展、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內部不對外公布的“後天術式”。
又例如……各大家族之間【祖傳術式】的招數、弱點、效果等。
儘管咒術師以祓除咒靈為業,但咒術世家內部的競爭,從未停歇。
倒不如說,發展到“禦三家”這種地步的咒術世家,比起祓除咒靈什麼的,他們的生活重心,反倒是更傾向於爭奪權勢地位,積累家族財產,以及和同行攀比。
這幾個方面的明爭暗鬥,占據了他們八成以上的心思。
二族老就是為了這一目的,才找到惠的。
年邁枯瘦的老人語氣嚴肅,但又顯而易見的帶著驕傲自豪:
“雖然肯定是少主你要更強、更有天賦……但這次交流會議的意義重大,我們還是得慎重得來。”
早有預料的惠,對此並不意外。
他枯坐在榻榻米上,看似認真,實則走神的聽著二族老把家族榮耀與注意事項重頭到尾的再細細說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到老人說完,惠剛起身,就又被眉頭緊皺的老人催去換衣服。
惠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勁裝:“……要這麼早嗎?”
二族老:“當然需要!”
惠:“但是,客人不是要十點後才過來嗎?”
瘦瘦小小的二族老瞪大眼睛:“像我們這樣的大家族,怎麼可以在客人即將抵達的時候才匆匆忙忙換衣服?”
禦三家中的兩大家的正式會面,自然不能在排場與禮節上掉鏈子。
尤其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是他們兩家會面根本原因的惠。
於是大夏天的。
惠被套上了紋付羽織袴。
襦袢,著物,印有家徽的羽織,長袴。
四大塊將身體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布,哪怕用了最透氣柔軟的絲滑料子,也依舊沒法改變它又悶又熱的事實。
禪院直哉因為被朝臉錘出來的淤青沒完全消退,而哪怕是族老要求,惠也執意拒絕提供治療,說除非某個混蛋能夠誠懇的低頭認錯。
那個眼高於頂的家夥自然不可能服軟。
所以在客人來訪的今日,禪院直哉早早就往臉上貼了塊紗布,表情極差的出門了。
——他壓根就不打算出席,誰要頂著青青紫紫的臉出現在重要客人面前啊?
惠原本還覺得他這架打得太是時候。
不僅給真希出氣,還能在本就無聊的會議上少個礙眼的家夥在眼前晃悠。
但現在……
惠實在是不想承認,他有點羨慕那個能夠隨意離開、不參加會議的混蛋這件事。
剛想拉拉領口透氣,惠就被作為女侍跟來的珠代婆婆輕輕點了點手背。
珠代婆婆:“稍微忍耐一下吧,惠少主。”
臉上還帶著明顯稚嫩痕跡的少年早熟懂事地無奈歎了口氣。
。
上午十點。
加茂的現任家主帶著他繼承人,以及一位族老和數位術師,準時抵達禪院的家門。
和大大咧咧,很大程度也算是個異類的禪院直毘人相比,加茂家的現任家主,反倒是教科書般的古板嚴肅。
——和族老們看上去一模一樣。
準確來說,加茂的代表從大到小,乍一看,神情都仿佛是複製粘貼似的。
“許久不見了,直毘人。”加茂家主看著對面領頭的老人,開口打招呼。
“確實有段時間沒見了,不過你這小子,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啊。”
禪院直毘人有話直說,完全不擔心自己一句話會不會惹惱對方。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神情挑剔。
但他剛想繼續說些什麼不著調的話,就被身旁的禪院族老重重的撇了一眼。
直毘人立即低咳一聲,收斂了起來。
——當然,身為家主的他,完全可以不管族老的態度。
——但禪院直毘人可不想惹惱族老。
雖然族老們都忠心耿耿追隨他,不可能背叛……但氣急了,把本該由家主自己瀏覽批閱的文件以及寫給高層的各種報告的活丟回給他這種事,還是做得出來的。
為了能夠繼續擺脫枯燥的文書,為了自己的悠閒生活,禪院直毘人大多數時候都會給族老面子。
所以他立即端正了起來,耐著性子客套了幾句。
顯然很清楚禪院直毘人是什麼性格的加茂家主,並不怎麼在意對方之前的失禮。
他隻是在說完客套話之後,順理成章的低頭,看向了直毘人身旁的小小少年。
加茂家主眯起眼。
他仔仔細細打量著對方,隨後緩緩道:“我想,這位就是惠君了吧?”
禪院直毘人:“哦!沒錯,這就是我們家的惠,如何,是個好苗子吧?”
“雖然我很清楚咒術師的實力和年齡無關,但我到底沒有五條家的【六眼】,沒辦法一眼洞穿術師的強度。”加茂家主說著,隨後頓了頓,沉聲補充道:“不過……氣息倒是很優秀,這個年紀,確實很驚人。”
這是實話。
剛學步的生瓜蛋子,和從無數戰鬥中走出來的職業選手,光是站著,在懂行的人眼裡都是不一樣的。
尤其是被拿來對比的兩個人剛好同齡,並且身高、體型甚至是穿著都差不多。
這面對面站著,就將彼此襯托的更加強烈了。
禪院這邊的人,他們臉上或多或少都揚起了得意又驕傲的神色。
尤其是族老們。
——哪怕是厚重的棺材臉,都遮掩不住其下的傲慢與自得。
對此早有預料的加茂家主心態平和。
他抬手,輕輕搭在了自家繼承人的肩頭。
“那麼,憲紀,去打個招呼吧。”
加茂家主壓低嗓音,帶著不容反駁的語氣:
“你們將會是一同支撐禦三家的同伴。”
“所以……要好好相處啊。”
被稱呼為憲紀的少年聞言,聽話的點了點頭,隨後上前了幾步。
他走到惠的面前,然後伸出了自己的手。
“初次見面,惠君,久仰大名了。”來自加茂家的小少主臉繃著:“我是加茂憲紀,請多指教。”
——對方看上去很僵硬。
惠看著面前同樣穿著紋付羽織袴、兩鬢還用發帶綁了兩個小辮的同齡人,這麼想到。
——不僅神情繃得緊緊著,剛剛伸手的動作,也慢了半拍。
我是被對方討厭了嗎?
為什麼?
惠快速看了一眼不形於色的加茂家主,回憶著對方先前對憲紀的微妙態度。
然後遲疑想到:我該不會……也成為了那個“彆人家的孩子”吧?
雖然是疑問句,但惠心下卻已經多少的肯定了起來。
……因為禦三家基本都是一個尿性。
禪院家經常拿“五條悟”來給惠施加壓力。
從這一點去推測,加茂家很大可能也經常拿“禪院惠”去給憲紀施加壓力。
如果是這樣,惠多少可以想象對方內心的不快。
畢竟他和五條悟差了十歲,而憲紀,卻正好和自己同齡。
——你們明明是同齡。
這句話,對於同齡人種被比下去的那一方來說,相當的刺耳且沉重。
哪怕對方因此而遷怒、討厭他,惠也不覺得奇怪。
這位加茂憲紀君,或許就是不喜歡他,但礙於家主的要求,不得不和他打招呼——所以才會表現得那麼僵硬吧?
這麼想想,對方先前說的“久仰大名”,聽上去也有點反話的味道。
惠思索著,神情上倒是沒有露出任何不對。
他第一時間回握住了對方伸來的手,同樣禮貌的、平靜的回複:
“初次見面,憲紀君,我是禪院惠,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兩個小孩子心底實際上怎麼想,其實並不重要。
畢竟他們身後的家族,也隻是想要看見一個明面上的“雙方繼承人的友好相處”的畫面罷了。
老實說,惠都做好了要虛偽客套一整天的打算了。
……但出乎意料。
名為加茂憲紀的那個小少年,在得到回應後,緊繃的神情和僵硬的態度,卻反而舒緩了下來。
尤其是在惠認真回握住他的手後,加茂憲紀發自心底的流露出了一絲輕鬆感與喜悅感。
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稚嫩的眼眉都帶上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