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又到了年關。
瑛瑛即將臨盆,龐氏便推辭了年底各家各戶遞來的名帖,無論是花宴還是壽辰,統統尋了由頭推辭不去。
薛懷更是將翰林院的庶務丟在了一旁,幾乎時時刻刻地守在了瑛瑛身旁。
朱太醫日日在太醫院與承恩侯府兩地來返,薛敬川深念其恩情,便派了小廝和車夫守在宮門處接他來返。
龐氏將幾個信得過的穩婆安頓在離鬆柏院最近的廂屋之中,一旦瑛瑛發動,這幾個穩婆們也能第一時間趕去鬆柏院。
婦人生產如同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當初龐氏便是因生育薛懷而虧空了身子,至此便再不能有孕。為了不讓兒媳重蹈覆轍,龐氏才會如此嚴陣以待。
薛老太太也是如此,她雖死要面子,可心裡也期盼著瑛瑛能一舉得男,並平平安安地生下此胎。為了替瑛瑛祈福,薛老太太一連三日都宿在了小佛堂,祈求薛家列祖列宗的保佑。
兩日後的黃昏,薛懷正陪著瑛瑛在鬆柏院的庭院裡散步,兩人前一瞬還有說有笑的閒談,後一息,瑛瑛卻止住了步子,滿臉煞白地對薛懷說:“夫君,我羊水破了。”
那一刹那,薛懷方才體悟到了何為天崩地裂的震爍。饒是他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此刻還是慌亂的心口發堵。
待回過神來後,他才攔腰抱起了瑛瑛,小心地趕到正屋去,又吩咐小桃等人去將穩婆和朱太醫喚來。
一時間,鬆柏院內忙的人仰馬翻。
好在瑛瑛有孕之時刻意抑製了自己的食欲,便是有吃的飽飽的時候,也會在薛懷的陪伴下去庭院裡散步消食。
再加上朱太醫醫術精湛,穩婆們各個經驗老道,全心全意地為瑛瑛接生,此番生產稱得上是十分順利。
聞訊而來的龐氏與薛懷立在廊道上彼此張望,龐氏身邊的嬤嬤見兩位主子都是一副擔心不已的模樣,便勸道:“婦人生產起碼也要兩三個時辰,太太與世子爺不妨去耳房裡坐一坐,正屋裡一有消息,奴婢們再來請您。”
龐氏搖搖頭,瞥了眼身前不動如山的薛懷,便道:“不必了,我和懷哥兒就在這兒等著。”
婆子們見狀也不再相勸。
縱然瑛瑛生產順利,並沒有吃多少苦頭。可穩婆們替孩子剪下臍帶的時候仍是疼的她眼冒金星,抓著身下的被衾痛吟了起來。
嗓音飄到屋外的薛懷耳畔,驚的他立時紅了眼眶。
薛懷擔憂瑛瑛,索性便不去管產房有血腥之氣這樣的忌諱,當下便直衝衝地走了進去。
適逢穩婆們正想抱著繈褓中的女嬰給屋外的主子們報喜信,不曾想會撞上往裡橫衝的薛懷,險些刹不住車與薛懷相撞。
“世子爺。”那穩婆穩住了步子,含笑著對薛懷說:“恭喜世子爺,賀喜世子爺,喜得千金。”
薛懷這才順著穩婆們的目光瞥見了她們懷中的女嬰,如今女嬰皺巴巴的小臉擰成一團,尚且瞧不出個俊秀來。
他心腸驀地
一軟,便道:“太太在屋外,先讓太太瞧一眼吧。”說著,便又馬不停蹄地鑽入了內寢。
瑛瑛生產後脫了力,此時已累的沉沉睡去,薛懷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柔荑,體悟到了她掌心的暖意,這才鬆了口氣。
屋外的龐氏知曉瑛瑛生下了女孩兒後臉上也不見半分失望之色,反而還喜滋滋地從穩婆的手裡抱起了自己的嫡親孫女,笑著道:“我昨日還與國公爺,說瑛瑛這胎是個女孩兒就好了,先開花後結果,也是好寓意呢。”
下人們都是會看眼色的人精,聞言便也順著龐氏的話語誇讚了瑛瑛一番。
不多時,榮禧堂那兒也送來了一套紫瑪瑙的頭面,來送禮的綠藥赧然般笑道:“老太太身子抱恙,便隻派了奴婢來恭喜太太與世子爺。”
其實不過是因薛老太太不想為個孫女而跑這一趟罷了,若瑛瑛此番生下了長房的嫡長孫,薛老太太自會第一時間趕來鬆柏院瞧自己的玄孫。
龐氏不計較這等小事,便道:“母親仁善,改日我會讓瑛瑛抱著姐兒去榮禧堂謝恩。”
綠藥便識趣地讚了幾句龐氏懷裡的女嬰,而後才離開了鬆柏院。
薛老太太既沒有要為玄孫女取名字的意思,薛敬川與龐氏便興衝衝地翻閱了詩經古籍,並從中挑選了個“冉笙”二字附為孫女之名。
瑛瑛醒轉之後,薛懷便過問了瑛瑛的意見。瑛瑛並未讀多少詩書,也不明白這名字裡背後的含義,便笑著問薛懷:“夫君可喜歡?”
薛懷難得正色:“這是你費了心力生下來的孩子,名字也該由你自己做主才是。”
因見薛懷如此執拗,瑛瑛才撐起自己軟弱無力的身軀,朝他莞爾一笑道:“妾身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薛懷這才放下了心。
初初生產畢的這幾日,瑛瑛不好下地走路,吃喝拉撒都在床榻之上,還要排出不少惡露來。
小桃等丫鬟自然任勞任怨,且薛懷對瑛瑛的疼愛也不隻體現在嘴巴之上,他雖不會伺候人的活計,可卻也學著為瑛瑛擦拭惡露、淨面擦身。
芳華與芳韻兩人在私底下感歎了好幾回,左不過是那一番翻來覆去說厭了的話語。
“舊日裡瞧著世子爺對旁的女子如此冷清冷心,誰曾想心愛起一個人來時更能這般細致入微。”
“咱們夫人當真是好福氣。”
非但是丫鬟們覺得瑛瑛福氣好,連瑛瑛自己也在無人時慶幸了好幾回,她嫁來承恩侯府後萬事順遂,婆母仁善、夫君正直,連最凶險的生產一事也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老天當真待她不薄。
這幾日瑛瑛漸漸地恢複了些氣力,便讓奶娘們將女兒抱到了她榻邊,母女兩人親熱了一番,瑛瑛便笑盈盈地說:“大名叫冉笙,小名便取的素雅一點,就叫她竹姐兒吧。”
小桃在一旁嘰嘰喳喳地笑道:“竹姐兒這名字好。誰不知曉這竹子是最耐風霜摧打的,將來咱們姐兒也必然會像竹子一般堅韌不拔,迎難直上。”
芳
華卻不聲不響地說了一句:“咱們姐兒是大房嫡長女,又有父母雙親愛護,一輩子都會坦坦蕩蕩的,哪裡會遇上什麼難事?”
兩個丫鬟隱隱約約間彆起了苗頭,瑛瑛卻裝作不知,隻與杜嬤嬤說:這段時日多虧了嬤嬤。??[”
杜嬤嬤堆著笑道:“這都是奴婢的本分。”
自此,薛冉笙的小名便定為了竹姐兒。
薛懷也極為疼愛自己的女兒,整日裡除了照顧瑛瑛以外便是坐在搖床旁盯著女兒入睡的容顏不肯挪步。
他一座便是好幾日時辰,惹得小桃等丫鬟偷笑了幾回。
有時瑛瑛從床榻間悠悠轉醒的時候,瞥見空蕩蕩的內寢裡沒有薛懷的身影,便能斷定他是在廂屋裡看顧著女兒。
連照顧竹姐兒的奶娘們都說:“世子爺將竹姐兒看護的跟自己眼珠子一般。”
薛敬川與龐氏也如薛懷一般,尋了空便來鬆柏院瞧竹姐兒,並變著花樣地買嬰兒常用的玩具,撥浪鼓、九連環、小陀螺等物件堆了廂房一地,可讓瑛瑛無奈地笑了一回:“竹姐兒這樣小,隻怕要來年才能用上這些了。”
龐氏哪裡在意銀子,連純金的虎頭鞋都眼風不眨地買了下來,並打算在竹姐兒周歲時送予她。
一月後,薛敬川在前廳設宴,算是與二房和三房共賀竹姐兒滿月,薛月映出嫁後祝氏與長房的關係親近了不少,此番竹姐兒滿月更是備了厚禮。
隻有李氏隻備下了簡薄之禮,並與燕姐兒說:“你這大嫂嫂求著我的地方多了去了。”
燕姐兒不解其意,可轉眼瞧見了李氏趾高氣揚的模樣,便也不再多問,省得又鬨出什麼事端來。
竹姐兒滿月之後,薛懷便要動身趕赴江南。龐氏為此傷心了一場,又趕赴普濟寺為薛懷誦經祈福,隻願他能平安回京。
瑛瑛也偷偷摸摸地哭了一場,在薛懷跟前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來。
薛懷的心裡也蓄滿了離彆的愁緒。
臨行前一夜,他帶著瑛瑛在內花園裡散步,兩人起先皆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歡喜模樣。
可當清輝般的月色灑落人間,瑛瑛卻是再也抵擋不住心口彌漫著的哀傷,柳眉蹙成一團,霧蒙蒙的眸光裡迸現流彩的淚花。
“夫君此行萬萬要顧念自身。”
上一回薛懷滿身是傷的模樣還總是回蕩在瑛瑛的腦海裡,時常嚇得她寒毛倒立、後怕不已。
妻子生產不已,女兒尚且在繈褓之中。薛懷縱有千萬般的不舍,卻也不能置江南百姓於不顧。
“對不起。”薛懷心裡愧怍萬千,僅僅隻靠著幾句致歉的話語並不能驅散他心裡的不安。
他珍愛瑛瑛,所以不忍分彆。這點珍愛既能變成他心上無往不摧的利刃,助他蕩平江南汙穢。也能變為最脆弱的鎧甲,遮不住酸澀又難言的思念。
“我是個不稱職的夫君,也是個不稱職的父親。”薛懷道。
瑛瑛噙著淚撲進了薛懷懷抱之中。
“夫君何必這般自苦,隻要你能平安歸來,便是對我和竹姐兒最大的慰藉。至親之人,何必說這樣的生分話?”瑛瑛勉力一笑,噙著淚花的眸子顯得尤為楚楚可憐。
薛懷心池震蕩,有千萬般的言語想傾訴,可情絲細細密密地鑽入他的五臟六腑之中,最後卻隻彙成了一句:“瑛瑛,我會平安歸來的。”
月色鍍往相擁之人的衣衫之上,浮光流彩般的美景勾帶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
瑛瑛點了點頭,依戀地倚靠在薛懷的肩頭,緩緩道:“我相信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