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翌日。
庭前庭後金桂飄香,初升的曦陽撕開了濃重的夜霧。
薛懷仍是在寅時四刻起了身,與從前獨來獨往的孑然不同,瑛瑛比他還要早兩刻醒神,隻披了件單衫便去小廚房給薛懷煮了碗熱氣騰騰的清湯蝦皮面。
澆頭隻是些爽口的醃菜。
薛懷本是沒有用早膳的習慣,可抬眼瞧見瑛瑛紅腫無比的杏眸,便隻得耐下性子將這碗清湯蝦皮面吃下了肚子。
臨行前,因見瑛瑛疲累之餘還要佯裝出一副精氣神飽滿的模樣,他便忍不住歎了一句:“你實在不必這般早起。”
瑛瑛卻道:“夫君記得按時吃午膳,我可讓詩書和五經看著您呢。”
這話可把薛懷餘下的赧然之語統統堵了回去,他忙時顧不上用膳已是常事,去歲還因此生了一場病。
薛老太太與龐氏也沒少苦口婆心地勸誡他,薛懷明面上總是乖順地應了下來,在翰林院忙碌時又將其拋之腦後。
“我知曉了。”薛懷鄭重其事般地應了瑛瑛的話語,而後才與她辭彆。
當日午膳時分,薛懷果不其然又為了賑災銀兩不翼而飛的事百般懸心,根本顧不上用膳一事。
詩書和五經愁眉苦臉地坐在寮房裡,雖不敢在薛懷入神時出身叨擾他,可轉念想起晨起時夫人的叮囑,便壯著膽子推門走了進去。
“世子爺。”詩書輕喚一聲。
值房內隻有薛懷一人還在伏案查閱卷宗,其餘的庶吉士都覷著空躲了閒,詩書心裡愈發不忿,隻出聲埋怨道:“世子爺也該尋了空歇一歇才是,彆的庶吉士早已不見了蹤影,都把這一摞子事務壓在您的肩膀之上。”
薛懷從如海般的卷宗裡抬首,清拓的眸光裡仿佛漾著逼人的戾光一般,霎那間便讓詩書訥然地垂下了頭,隻敢盯著自己的足尖瞧。
他差點便忘了,忙於公務的世子爺與往日那個和煦溫良的人可不一樣。
隻是夫人為了督促薛懷用膳,私下裡可賞了他和五經一人好幾錠銀子。
便是瞧在銀子的份上,他們也不能辱沒了使命才是。
“世子爺,家裡的夫人可還在掛念著您呢,您若是又忙得連用膳也顧不上,奴才和五經可沒法向夫人交差。”詩書迫著壓力說道。
薛懷聽後果真憶起了晨起時瑛瑛殷切般的叮嚀話語,瑛瑛平素膽怯知禮的仿佛連大聲說話都不敢,在薛懷跟前又是一味地做小伏低。
唯獨事涉薛懷的身子,瑛瑛才會露出幾分不容置喙的嬌蠻氣來。
昨夜晚膳前逼他吃下那碗雞絲涼面是這樣,晨起時監督他吃早膳也是這樣。
且她與龐氏和薛老太太不同,她的關心仿佛一張巨大的天羅地網,在頃刻間就能網住薛懷心中所有的推辭與不願。
他無法像搪塞母親和祖母一樣去搪塞瑛瑛。
為何如此,他自己也不明白。
良久,薛懷妥協般地擱下了手裡的卷宗,對呆愣著
站在他身前的詩書說:
“把午膳拿來吧。”
*
日子風平浪靜,除了歸寧那一日瑛瑛受了徐若芝的一場氣外,她在承恩侯府裡萬事順心。
唯一不美是她尚未與薛懷圓房,可圓房一事也講究水到渠成,瑛瑛即便心中焦急無比,也不好在薛懷跟前露出什麼不矜不持的迫切來。
九月底,徐若芝出門。
此時的薛懷已在瑛瑛每日每夜的督促下養成了按時用膳的好習慣,人瞧著也比從前更清濯豐潤幾分。
龐氏瞧著成婚一月多便長胖了七八斤的薛懷,不止一次地與身邊的嬤嬤感歎道:“彆看瑛瑛是小門小戶的出身,我瞧著她心性聰慧,早晚有一日會把懷哥兒吃的死死的。”
那幾個嬤嬤揣度出了龐氏對瑛瑛的喜愛,便也在旁湊趣道:“誰說不是呢。從前咱們懷哥兒雖清雅如風,可到底是過於清瘦了幾分,如今瞧著才是英武挺俊,勻稱修朗,比從前還要再俊俏幾分呢。”
瑛瑛日日與薛懷近身相處,倒是不覺得自家夫君更俊俏了些,隻是眼瞧著薛懷遲遲不把書房裡的“約法三章”交付到瑛瑛手裡。
她心下也安寧了兩分,隻在私底下與小桃商議著該如何能與薛懷早日“圓房”。
小桃近來瞧了許多風花雪月的話本子,儘給瑛瑛出一些分外惱人的主意。
瑛瑛面上對薛懷事事妥帖,心裡卻也有兩分自尊自愛在,她不願以色侍人、更不願在薛懷意亂情迷的時候與她成事。
小桃笑盈盈地說:“夫人彆惱,奴婢隻是隨口一說,哪裡會真給您和世子爺弄來什麼迷.情的香。”
瑛瑛雙靨如騰雲偎霞般嫣紅著,她極不自然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隻故作鎮定地說道:“我與夫君日久天長地相處下去,難保不會有他求著我圓房的那一日。”
小桃掩唇偷笑,知曉瑛瑛隻有在她跟前才會露出幾分嬌憨之態來,便道:“是了,是了。奴婢可是拭目以待呢。”
*
十月中旬,徐若芝出閣。
徐禦史親自來承恩侯府給薛懷和瑛瑛遞了請柬,薛懷顧忌著瑛瑛的面子,倒是爽快地應了下來,仿佛前段時日的齟齬不複存在了一般。
徐禦史見狀也放下了心,待瑛瑛的態度十分和藹可親,還把小桃的賣身契交還給了她。
瑛瑛憶起出嫁前嫡母為了拿捏她,死活不肯把小桃的賣身契拿出來,還揚言著要把小桃配給她身邊的古二。
那古二是何許人也?除了窮的沒法去賭場揮霍,吃喝女票樣樣精通,著實是人渣中的渣滓。
嫁來承恩侯府後,瑛瑛也費儘心思地替小桃籌謀了一番,因她比瑛瑛還要大上兩歲,也該到了出嫁的年紀。
瑛瑛預備著給小桃脫了奴籍後再為她慢慢地挑選夫婿,總要讓她自己心滿意足才是。
隻是賣身契被寧氏捏在手心,瑛瑛已思忖著該不該向薛懷提起此事,誰成想徐禦史如今又眼巴巴地將小桃的賣身契送了過來。
晚間安寢時,小桃正拿了筆墨與芳華對賬,除了賣身契以外,徐禦史還送來了幾套成色極好的汝窯玉瓶。
瑛瑛卻連瞧都沒瞧一眼,隻顧著讓人去給小桃銷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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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懷見狀也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個好主子。”
瑛瑛才不去管薛懷的揶揄,她將小桃的賣身契妥善放置好後,便憶起了一件更為要緊的事。
隻見她笑盈盈地從梨花木桌上端來了茶壺,娉娉婷婷地走到軟榻身前,替薛懷重又泡了一杯安神茶。
薛懷手裡還拿著本詩冊,抬眼覷見笑意深深的瑛瑛,影影綽綽的燭火悄然搖曳著,將她眸底的殷切襯得一覽無遺。
他闔起了手裡的詩冊,修長的玉鐲叩在身前的桌案之上,不急不緩的韻律與他的心跳動的幅度相差無幾。
“怎麼了?”薛懷倏地問道。
在問話時他已生硬地挪開目光,並沒有直視著眼底一泓溪泉的瑛瑛。
這樣秋水似的透亮明眸,總是會讓他不自覺地憶起自己年幼時養過的那隻毛茸茸的雪兔兒。
可眼前的瑛瑛是活色生香的女子,一顰一笑間儘是鮮活的生氣,與雪兔兒渾然不同。
“夫君?”
瑛瑛疑惑地望向薛懷,見他已側過身去瞧支摘窗旁的窗桕,便也好奇地上前一步打量那窗桕道:“可是窗桕又被風吹懸了?”
她傾身立在薛懷身前,淡雅的香味撲鼻而來,除了氣味的侵襲以外,瑛瑛身前薄如蟬翼的煙粉色襦裙也從她彎腰探身而來的動作裡露出了幾分端倪。
他的心口陡然浮起幾絲慌亂。
薛懷幾乎是下意識地去躲避瑛瑛霧蒙蒙的眸色,隻囫圇搪塞道:“不是,我是在想白日裡的公務。”
謊言如煙般拂過,他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方才一掠而過的煙粉色襦裙,如蝶般蹁躚飛舞著。
薛懷在官場上勤勉深耕、篤行致遠,夜間安寢時時常會思慮白日裡的公務,瑛瑛見怪不怪。
隻是她心底懷揣著相求之事,當下便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夫君可否幫妾身一個小忙?”
“什麼忙?”薛懷穩了穩心神,問瑛瑛道。
瑛瑛露出了幾分扭捏之態,隻道:“是小桃的婚事。她已二九年華了,為了伺候妾身才耽誤了終身大事,如今爹爹把她的賣身契交付給了妾身,妾身便想著要為她擇個良婿才是。”
這幾日瑛瑛在薛懷跟前的小廝裡猶豫踟躕了好幾遭,卻因拿捏不住這些小廝們的底細,遲遲不肯定下人選來。
這些小廝自小伺候薛懷,薛懷自然對他們的底細脾性十分了解,且薛懷又是時常與聖人書籍為伍的君子,看人的目光自也有幾分獨到之處。
“夫君意下如何?”瑛瑛炯炯的目光落在薛懷身上,她正殷切地盼望著薛懷的回答。
薛懷沉思一瞬,而後便與瑛瑛說:“詩書和五經都是秉性良善之人,也都是我們薛家的家生子。若要從他們兩人中挑出一個做小桃的夫婿的確是不難,可婚姻大事還是要講究兩情相悅,強扭的瓜不甜。”
話音甫落。
瑛瑛臉上洋溢著笑意驟然而止,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氣一般僵在了原地,似有一陣驚雷炸開在她腦海,奪走了她所有的神思。
兩情相悅、強扭的瓜不甜。
是了,薛懷與柔嘉公主情投意合,那日薛懷被她拉下溪澗前,他不就是為了走到柔嘉公主身前嗎?
若不是瑛瑛用了那樣不齒的手段硬嫁給了薛懷。
他早該與心愛之人相廝相守了。
這番話究竟是在說小桃擇婿一事,還是在指桑罵槐地諷刺著她?
薛懷說罷也抬眸望向了瑛瑛,將她的異樣收進了眼底,他便問道:“你怎麼了?”
瑛瑛怔惘了許久,慘白無比的臉蛋上艱難地擠出了一抹笑,而後道:“沒事,妾身倦了,這便先去安寢了。”
說著,她便落荒而逃地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