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薛懷則是在榮禧堂內坐如針氈。
薛老太太犯起了邪心左性,硬是拉著薛懷在她房裡空耗光陰,末了還要再添上一句:“懷哥兒,你可知曉柔嘉公主病了?”
起初薛懷還會肅著臉一遍遍地與薛老太太說,他與柔嘉公主並無半分男女之情,她傷心與否、生病與否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可知曉薛老太太不過是心裡堵著一口氣無從發泄之後,薛懷索性便默然受之,也好讓薛老太太早日出了心中的惡氣。
“罷了,你也陪了我一個多時辰了,若再留下去一會兒便該要用晚膳了,你回去吧。”薛老太太見薛懷自始至終皆是一副把她的話渾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樣,也泄了氣,打發他回鬆柏院。
薛懷起身告辭,越過幾道連綿不絕的抄手遊廊,恰在遙遙瞧見鬆柏院門瞳時撞見了龐世薇與柳珠等人。
龐世薇娉娉婷婷地向薛懷行了個禮,不必蓄意嬌柔作態,她便已盈盈怯怯地露出幾分神傷來:“表哥。”
薛懷成婚的這幾日,龐世薇倍感煎熬。如雪如月般的素縞身子在惆悵的情思裡愈發衰敗了下去,她是端莊閨秀,亦是世家貴女,本是不該再對已成婚了的表哥吐露情思。
可她這半輩子循規蹈矩,因寄人籬下的緣故在承恩侯府內也戰戰兢兢,不敢相差踏足一步。
今日卻是想循著自己的本心問一問薛懷。
他是否真如姑母所說,對自己全無半點男女之情。
“表妹好。”薛懷後退半步,笑著應了龐世薇的話語。
薛懷對待家中的小輩素來和藹可親,從不已長兄的威勢壓人,龐世薇六歲上頭便養在了龐氏房裡,在薛懷心裡與映姐兒和燕姐兒並沒有什麼分彆。
偏偏他此刻的笑容映在龐世薇的眼裡卻顯得如春風拂面般和煦,眼眸烏黑,清雅如一泓溪泉般的樣貌也比彆的男子俊逸出塵百倍。
千萬般的情思湧上她的心頭,龐世薇情難自抑,便上前一步意欲攥住薛懷衣袂翩翩的下擺。
正在這時,不知何時立在身後垂花門旁的瑛瑛笑著開口道:“夫君在這兒,表妹也在這裡。”
龐世薇慌忙伸回了自己的柔荑,儼如做賊般心虛地垂下美眸。
瑛瑛拖著逶迤的裙衫走到薛懷身旁,覷見他一派清明、並無半點綺思的面容,這才放下心來去瞧對立著的龐世薇。
“好生俊俏的表妹,瞧著比咱們府上花園裡的芍藥花還要再明豔幾分呢。”瑛瑛讚不絕口道。
她越是落落大方地稱讚龐世薇,龐世薇便愈發覺得雙靨如火燒般灼燙不已,若是表嫂沒有出現,她隻怕早已傾身撲入了表哥的懷抱之中。
然後呢?
表哥已然娶妻,即便表嫂不得表哥的歡心,莫非她還恬不知恥地想做表哥的妾室不成?
“多謝表嫂誇獎。”龐世薇聲若蚊蠅般地說道。
瑛瑛瞧著她素白如絮的恬淨臉龐,少女情思、難堪之色毫不遮掩地寫在她的
臉蛋之上,定是被親人捧在手心寵愛的女孩兒,才會如此嬌憨地不知世事。
若換了她,可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紕漏百出地讓人撞見自己向表哥吐露情思的一幕。
瑛瑛暗自歎息了一聲,便回身伸出皓腕勾住了薛懷的臂膀,並當著龐世薇的面親昵地攀附著薛懷,並衝他盈盈一笑道:“夫君可要為表妹的婚事多上些心,這樣如花似玉的表妹,總要嫁得個樣樣都好的夫婿才是。”
她的突然觸碰讓薛懷怔惘了一瞬。
他從不曾在人前與女子如此親密,正覺得渾身上下都十分不適的時候,瑛瑛已卷起修長的指節,在他掌心中央勾出了幾道筆畫。
“死心”二字猶如幡鈴一般點醒了無心情愛的薛懷。
表妹眸中裹著的熱淚,此刻瞧見他與瑛瑛執手相握時的黯然神傷,都在佐證著她對薛懷非同一般的情意。
薛懷隻踟躕了一瞬。
便反手握住了瑛瑛的柔荑,並將自己身上的墨狐皮大氅解了下來,披在瑛瑛的身上。
“白日裡暑熱,傍晚時分卻有幾分秋日裡的寒氣,你該多穿兩件衣裳。”薛懷掩著璨亮的明眸,極為彆扭地說道。
此刻的龐世薇親眼瞧見了表哥表嫂的恩愛模樣,才知曉姑母那番表哥對表嫂冷淡無比的話語不過是在哄騙她罷了。
此情此景,羞憤難當的龐世薇不願再恬不知恥地待下去,便帶著柳珠等人倉惶離去。
待她清瘦的身形消失在回廊之上後,瑛瑛便斂起嘴角的笑意,緩緩抽回了自己被薛懷握在手心的柔荑。
她垂首盯著自己的足尖,像做錯了事的孩童一般說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夫君,還望夫君不要見怪。”
手心的暖意被驟然剝離,薛懷尚有一絲凝愣,卻見瑛瑛已放低身段向他認了錯。
薛懷身量高挺,從上至下地打量瑛瑛時,隻能瞥見她蒲扇般的墨黑睫羽。
睫羽忽閃忽閃,讓人不由得品出了幾分委屈的意味。
明明是她撞見了自家夫君與情意深深的表妹湊到了一處,她善解人意地保全了表妹的面子,還大度地與薛懷演了一場夫妻情深的戲碼,好讓表妹死心。
明明是薛懷該向她道謝才是。
可低頭認錯的人卻是瑛瑛。
薛懷不由地將他名義上的妻子納進了眼中,再度起了疑惑——她從前在徐家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你沒有冒犯我,是我要向你道謝。”薛懷攏回紛亂的思緒,倏地對瑛瑛說道。
斜陽西沉,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都忙著去大廚房領各自份例的膳食。
人潮攢動,薛懷瞥了眼巋然不動的瑛瑛,頭一次將詩書古籍撂在了一旁,隻對瑛瑛說:“走吧,該用晚膳了。”
今日的晚膳由鬆柏院的廚娘所做,薛懷隻用了幾筷子便向秦嬤嬤討要了茶水,瑛瑛也停了筷子,隻草草用了幾口便讓人撤下了晚膳。
薛懷擱下了手裡的茶盞,瞥見瑛瑛身前空空如也的碗
碟,知曉她並未吃飽,便道:“再用些吧。”
秦嬤嬤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乾脆便在一旁湊趣道:“夫人的吃相文雅又有福氣,老奴瞧了也覺得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小桃適時地出聲道:“那嬤嬤您一會兒可要多用些肘子肉才是。”
薛懷將茶盞放置一邊,因見瑛瑛一副小心翼翼、不敢肆意用膳的模樣,索性便拿起了筷箸,舀了一碗百合蓮子湯,並讓秦嬤嬤再給他添一碗粳米飯來。
有薛懷在一旁陪著她用膳,瑛瑛便也放開了顧忌,待到薛懷收筷的時候,她的肚子也有了七成飽。
“我去書房看會兒書,你若是累了,便早些安睡。”薛懷這便要起身往書房走去。
瑛瑛卻出聲喚住了他,問起明日的歸寧宴:“夫君可有空陪我回門?”
薛懷每回見了她這副放低了姿態又小心翼翼討好的模樣,便覺得心頭酸脹無比。
“陪妻子回門是丈夫應行的本分,我自然會陪你回府。”
瑛瑛點了點頭,柳眉彎彎盈盈,水蒙蒙的明眸似秋水般漾著鮮活的喜意。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喜悅。
薛懷將她的這一抹笑收進眼底,轉身欲往廊道上走去,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極為要緊的事。
他身形一頓,回身望向喜意漣漣的瑛瑛,對她說:“今日的事,不會再有下次了。”
薛懷說完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語,自個兒也覺出了兩分尷尬,便加快了腳步,一徑往書房走去。
瑛瑛目送他離去,夜間與小桃說體己話時,也感歎般地說道:“夫君吃軟不吃硬,‘示弱’和‘眼淚’是對付他的武器,可我還是不知曉該如何走進他的心間。”
小桃替瑛瑛梳理青絲,並道:“夫人彆急,徐徐圖之即可。”
瑛瑛自然不急。
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與薛懷斡旋。
至於薛懷所寫下的“約法三章”,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它會天長地久地被壓在字帖之上,永遠起不了半分效用。
*
歸寧之日。
薛敬川與龐氏早已為薛懷和瑛瑛備下了送去徐家的回門之禮。
臨行前,龐氏格外親昵地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慈和地對她說:“若是思念娘家人,今夜便留宿徐府,明日再回來就是了。”
龐氏知曉了龐世薇無禮的舉措,也聽聞瑛瑛為其解圍的行徑,心中自覺愧對了瑛瑛,今日待她的態度便十分熱絡。
可徐家如瑛瑛來說便如龍潭虎穴一般,若不是依著禮製,出嫁女在婚後第三日必須回門,她甚至都不願意再與徐家的人有什麼瓜葛。
姨娘並非死於一場風寒,父親的不聞不問,嫡母的百般磋磨才是姨娘真正的死因。
且她差一點就被姨母嫁給了那個殘暴的鰥夫,幸而她遇上的人是心善有德的薛懷,否則還不知會落得什麼下場。
“多謝母親體恤,瑛瑛如今已是薛家人,再不好留宿娘
家,若惹出了什麼風言風語才是愧對了母親您的一番好意。”瑛瑛婉言推辭道。
龐氏對她愈發滿意,笑著讚了她幾句,便將她與薛懷送出了霽雲院。
門廊上的車夫牽來了一輛四駕的翠帷馬車,薛懷先走了上去,而後便向瑛瑛伸出了手。
夫妻二人都坐進了鋪著軟墊,熏著甲香的車廂之中,路途多有顛簸,薛懷瞥了眼一絲不苟地端坐著的瑛瑛,便讓秦嬤嬤拿了個迎枕來。
“讓她靠一靠吧。”
薛懷冷不丁的一句關心之語,讓秦嬤嬤驚訝得許久合不攏嘴,瑛瑛也受寵若驚地望向了他。
薛懷巋然不動,臉色如常。隻是藏在衣袖裡的手掌掌心蘊出了一層薄汗。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馬車行到了徐府門前,徐禦史一早便領著寧氏在大門處候著女兒和女婿,神色間頗有幾分與榮有焉的喜悅在。
寧氏卻暗地裡撇了撇嘴,隻是近來徐禦史納了個出身清白的良妾進門,她一時亂了手腳,此刻也是能事事順著徐禦史的意。
薛懷攜著瑛瑛一起下了馬車,徐禦史不敢在薛懷跟前托大,便笑吟吟地將他引起了徐府前廳。
徐若芝也裝扮一新地候在了前廳,遙遙一見風姿綽約的薛懷,心裡慪然得險些咬碎了自己的牙關。
“妹妹和妹夫來了。”徐若芝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她望向薛懷的眸子裡還有幾分不甘的情意,可瞥向瑛瑛時,卻隻剩徹骨的恨意。
瑛瑛嫁與了薛懷,薛老太太一怒之下再也不肯為徐若芝與娘家的迪哥兒牽線,徐若芝便隻定下了一戶清流文官家的長子。
那長子身量不高,人還算有幾分清秀,如今隻得了個秀才的功名,怎可與氣宇軒昂、溫潤如玉的薛懷相提並論?
不論徐若芝如何地向薛懷暗送秋波,薛懷卻連個眼風都沒往她身上遞,隻一心一意地與徐禦史說話。
寧氏也怕女兒鬨出什麼不堪的行徑來,便笑著對瑛瑛說:“你嫁去承恩侯府,以後與你姐姐相處的時候也不多了,不如你們兩姐妹去舊時的閨房裡說說體己話,懷哥兒這兒有你父親陪著呢。”
嫡母這話合情合理,瑛瑛也沒有推拒不肯的道理,隻是她在臨行前特意帶上了秦嬤嬤和龐氏賞下來的芳華和芳韻,反倒留下了小桃。
一出前廳,徐若芝臉上的笑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步伐懨懨地走去了自己的閨房。
一進屋,既不讓瑛瑛落座,也沒有吩咐丫鬟們為她端茶倒水,而是拿出了舊日裡倨傲的嫡姐氣焰,居高臨下地吩咐她:“我年後便要出嫁,母親問你手邊可有餘錢,若是有,便讓你拿出來給我添妝。”
語氣如此強硬和理所當然,聽得秦嬤嬤連連皺眉,隻是顧忌著瑛瑛的面子,未曾發話。
從前瑛瑛在寧氏手底下討生活,為了活的好些,她便總是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做小伏低,百般忍讓。
久而久之,嫡姐便理所應當地將瑛瑛視若婢女般差遣欺.辱,如今瑛瑛成婚後,
她也不曾收斂自己的性子。
瑛瑛心內覺得她可笑,索性也不想再如閨中時那般曲意逢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便隻笑道:“姐姐說笑了,妹妹出閣時母親並未給我半分銀錢,我哪來的閒錢給姐姐您添妝?”
這是實話。
寧氏忍痛給瑛瑛湊齊了六十八抬嫁妝,再不願意添些銀兩給瑛瑛壓妝。
承恩侯府人事複雜,與奴叢們交際時少不得要打賞些碎銀。
幸而成婚後的第一日,秦嬤嬤便拿了一盒碎銀給瑛瑛度日,又有承恩侯的三千兩銀票傍身,她手邊才算是富裕了起來。
“你怎得這般沒用?都嫁進了高門大戶,卻連傍身的銀兩都掙不出來,枉費母親苦心為你經營,你卻連娘家的忙都幫不上。”徐若芝沒好氣地說道。
瑛瑛也不鹹不淡地將話堵了回去:“妹妹無才,待來日姐姐出閣的時候,定要比妹妹精明幾分才是,最好把姐夫家的滿貫家私都歸攏在自己的手裡,這才是賢妻之道呢。”
一席夾槍帶棒的話語落了地,秦嬤嬤等人都忍不住掩唇一笑。
徐若芝則是瞪大了眸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往昔怯弱的連正眼直視她都不敢的庶妹,此刻卻牙尖嘴利地譏笑著她。
她……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好啊,你是翅膀硬了,以為嫁給了薛世子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不成?若是沒有娘家倚仗,你算什麼東西?”徐若芝氣得胸膛不斷起伏,一時便要伸出手去絞瑛瑛皓腕裡側的嫩肉。
瑛瑛卻往後退了一步,毫不懼怕地朝徐若芝粲然一笑道:“姐姐這般蠢笨,幸而沒有嫁到高門大戶去,否則才是丟了我們徐家的臉了。”
說著,也實在是不想再與徐若芝多糾纏下去,便要領著秦嬤嬤與丫鬟們往外頭走去。
徐若芝本就鬱結難當,燒心般的妒恨日日夜夜地折磨著她,如今又被瑛瑛這般淩.辱譏笑,她再難忍住自己的心緒,便抄起手邊的茶盞,朝瑛瑛的方向砸去。
瑛瑛本是躲閃不及,幸而秦嬤嬤伸手替她擋下了飛旋而來的茶盞,濺出的大半茶水仍是弄濕瑛瑛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芳華等人霎時變了臉色,這便要領著瑛瑛去彆院換衣裳,可瑛瑛出嫁之後,她從前的院落便已被寧氏改成了戲舍。
芳華與芳韻連個替瑛瑛換衣裳的地方都尋不到。
秦嬤嬤也著了惱,氣衝衝地去前院向薛懷稟告了此事,徐禦史與寧氏慌忙替長女向其致歉,薛懷卻一改方才的溫文爾雅,肅著臉對秦嬤嬤說:“去將夫人請來前廳。”
徐禦史慌忙要阻攔,薛懷卻淡淡地說道:“瑛瑛衣衫濕了大半,卻連換衣裳的屋舍都尋不到,我也隻能帶她回府,還望嶽父大人海涵。”
此時瑛瑛已在芳華和芳韻的簇擁下走來了前廳,她並沒有料到後院的這點小爭端會讓薛懷勃然大怒。
說到底,今日是她回寧的好日子,若是鬨得不歡而散,也會連累了承恩侯府的面子。
她意欲上前替徐家人解圍。
卻不想一向矜冷自持的薛懷卻走到她身前,朝著她溫和一笑後,泛著熱意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聲如罄石般對她說:“走吧,我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