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紅塵舊夢(十)(1 / 1)

莫詢的修為雖能勝過蘭氏兄妹,卻不至於拉開太大差距,更不可能憑他一人就將大半城主府的人殺了,整個事件的始末,乃是有人刻意引導,又於暗中偷襲,就像偷襲岑雙一樣打傷了蘭氏兄妹,再讓莫詢將他們殺了。

那個偷襲他們的人,與後來出現在岑雙面前逼他認罪的正是同一人,隻從外貌看,對方不過是個極為普通,丟到人群裡毫不起眼的小廝,但那小廝身上的氣息又極為邪異,看著像是被什麼邪物俯身了,由於有一層人皮遮擋,無法直接分辨皮下的是妖怪還是惡靈。

這披著人皮的邪物不止清音看到了,一直守在親人身邊的紅蕖君也看得分明,但血親死在眼前的衝擊對他來說實在很大,讓他慢了清音好幾步,才與重柳一同追上來,而他們過來時,岑雙已不知道站在一邊看了多久。

他是水芸城之亂的當事人之一,甚至與罪魁禍首打過照面,即使沒有全程跟隨,也能清楚知道幕後之人是於何時何地走到台前的。

重柳出言打斷他們時,紅蕖君倒沒再像以往那樣丟眼刀子過去,也沒多說什麼,眼見妖邪四散開來,優先爭搶分食剩餘的活人,而那披著人皮的邪物拎著莫詢的元神,悠閒地轉身離開,紅蕖君率先追了過去。

為了驅散水芸城殘留的妖魂香,營造出妖邪屠城的假象,即使城中已經沒有幾個活口,城外的法陣結界仍未撤下,是以那隻披著人皮的邪物走得不急不緩,幾人無需費力便追上了對方。

隻是沒追多遠,忽一陣疾風襲來,衝散了人皮邪物周圍的妖群,那邪物也順勢停下,目光垂落,即使看到突如其來的黃沙從他腳下翻湧而出,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驚訝情緒,就像早料到會出現這一幕般,唇角的弧度逐漸擴大,任由沙塵將他淹沒。

黃沙回歸地下,人也不知所蹤。

又是黃沙。

“這似乎是某種特殊法陣殘留的痕跡。”

說這話時,重柳已半蹲著身子,扇子也往下點了點,儘管無法真的觸碰到那些沙塵,但姿態算是做足了,另一隻手則捏著下巴,推測道,“從地下湧出,又將人卷走,瞬間氣息全無,不像土遁之術,也比‘瞬息千裡’要快,嘶,怎麼和傳送陣一樣?可是……

“恕敝人才疏學淺,隻知傳送法陣想要成功施展,需要借助某些媒介,亦或存在條件限製,且往返的兩地基本固定,可此前我們在水芸城查看過好幾次,都沒有此類陣法的痕跡,莫不是臨時起意?但這需要施法之人法力高深到可以無視虛空了罷?當世有誰能做到這一點麼?”

有倒是有,但可能性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那位避世多年的當世第一,最接近神的存在,不可能閒到來一個小小的水芸城搗亂,何況到了對方那種境界,真要做什麼也不必如此麻煩,隻需往這裡多看幾眼,再釋放些許仙威,整個水芸城都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比起這個,另一個可能性明顯更大。思及那個可能,岑雙下意識就要去看清音,隻是念頭剛起,脊背霎時滾燙起來,還

生出了一種錯覺——那裡仿佛還停留著一隻溫熱的手,輕柔緩慢地梳理著他的羽毛。

岑雙的目光一點一點垂落下去,來回反複地打量自己那一雙尖甲。就好像他真的在很認真看指甲一樣。

倒是難得開口的清音,這次主動參與起他們的討論:“也可能是借助上品法寶布置的臨時傳送陣。”

不錯,最能解釋黃沙兩次突然出現,帶走人後又立即消失的,就是連傳送法陣都能儲存的上品法寶了,對此,總喜歡隨身攜帶一堆法寶以備不時之需的清音,自然更為清楚。嗯,清音的法寶儲存的法術法陣,似乎大多與風雪有關。

“若是法寶,那就更麻煩了,”重柳一邊站直身子,一邊道,“隻是法寶,就不能肯定操控黃沙的人是罪魁禍首之一,還是單純路過此地的某位大能,眼下不知神器還有多久分離,但時間肯定不多了,線索不明的情況下,盲目尋找不可取。”

說著,他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在觸及結界法陣破碎,天邊金光浮現的景象時,頓了一頓,隨後道:“尊主,那些仙人要來抓你了,好大的陣仗啊!這得來了多少天兵?哎,打頭那個似乎認識您啊,方才他隻在雲上看了您一眼,一張臉便失了顏色……”

岑雙也抬頭看了看。

重柳見他唇角扯開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打開扇子擋著半張臉,不敢再提雲上仙人的事,將話題拐了回去:“之前抵達水芸城時,我們便因神器隨時可能分離,而不敢去太遠的地方找尋,分彆守在水芸城內外,尊主及兩位結義身邊。

“眼下來看,我們似乎隻能繼續賭,賭那隻對尊主兄妹,對仙人凡人全都惡意滿滿的邪物,會在一切結束後返回水芸城欣賞他的傑作,也可能繼續喬裝改扮,潛入天宮觀察尊主在被所有人審判時,有沒有偷偷將真相告訴其他人,所以我們可以兵分兩路,兩人留守在水芸城,兩人跟隨那些天兵上天宮去——尊主意下如何?”

岑雙道:“可以。”

“那我留下,”紅蕖君垂眸道,“我還想最後看這裡一眼。”

紅蕖君留下,身為他好友的重柳自然也隨之留下,於是岑雙便與清音一道,仗著這些來自過去的投影看不見他們,大搖大擺地跟上天宮,一路跟到了散靈塔裡。

期間岑雙實在算不得自在地瞧了清音好幾眼,直將人的目光引了過來,才裝作不經意地環顧四周,輕悄悄道:“清音不去旁處看看麼?”

清音道:“我陪著你。”

因他在說完這句話後,目光又落回到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少年上,岑雙一時便有些把握不住,仙君口中的這句“陪著”,是指現在的自己,還是過去的自己。儘管這二者並不衝突,因為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會留在這裡。

隻是,直到少年破塔而逃,他們也沒能看見那隻邪物,倒是在等待的過程中,因鳳泱突發奇想的探監行為,讓他意外確定了一件早有猜測的事。

那時岑雙被寒冰鐵索綁縛在鎮妖架上,隔著一層水波似的結界,

一雙青段白底長靴便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眼前。

岑雙索性將眼睛閉上了。

來人似乎被他這個樣子氣著了,呼吸明顯一重,自己在一邊平複了好一會兒,才能較為冷靜地對岑雙開口:“小雙,我隻再問你一次,水芸城的事,當真是你做下的?”

岑雙沒有理他。

鳳泱靜了片刻,再次開口時,語氣中已染上無法掩飾的疲憊:“原本我想著,過些時日,隻要再過幾日,等父帝從仙羽宮回來,等我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就去人間接你,我想著,往後有我護著你,便沒人能再欺負你,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岑雙仍舊沒有回答他。

鳳泱繼續道:“你可知你這樣做,害了多少條性命,會造成多惡劣的結果,又辜負了多少人的心意?你可知前陣子,欒語頂著多大的壓力才為你翻了案,重重懲處了那幾個栽贓陷害你的仙官,因為這件事,父帝還與母後大吵……”

“所以呢?”

鳳泱道:“什麼?”

岑雙嗤笑一聲,終於抬起了腦袋。他的面具早在之前的混亂中不知去向,一張遍布傷痕且不少部位幾乎扭曲,隻一眼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的臉就這麼直直暴露在人前,可他似乎已經全無所謂,在這些人眼中他現如今究竟成了什麼樣都已經無所謂。

他道:“翻案了,所以天上人間有幾個人知道仙君岑雙是被冤枉的,那幾個仙官又是為什麼受罰,真正盜竊天後畫像的正是她的寶貝女兒,幾個人知道?”

鳳泱默然片刻,才緩緩道:“原本,這些事的確一早就該公之於眾,父帝也是這個意思,但母後不願小嬈被汙名所擾……但你放心,此事你既然受了委屈,天宮必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你當年私煉去疾丸,畢竟確有其事,這五百年……”

“不必了。”岑雙又將頭垂了下去,淡淡道,“還有你剛剛問的,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是我,就是我做的。”

鳳泱無言。

岑雙閉著眼睛,嘴角似勾非勾,仍舊是那種能把人氣死的口氣:“你們從沒聽說過‘惡妖彆枝’麼?不應該啊,就算之前沒聽說,這一次後應該也知道了吧,知道他在人間為非作歹橫行霸道,不知禍害了多少凡人,所以你應該知道,對我而言,一個水芸城根本不算什麼。”

鳳泱道:“為什麼?”

岑雙道:“太子殿下,你是糊塗了嗎,幾時人間惡妖殺人,還需要理由了?”

“我是問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鳳泱出離憤怒了,“不過是五百年沒有看著你,也就是五百年而已,岑雙,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岑雙道:“說得五百年前我們很熟一樣。”

最後自然不歡而散。

那時的岑雙腦子其實一直算不得多清醒,所以沒工夫多想,不似如今的他,聯想起之後會發生的事,當即交代了清音一句,便連忙朝過去那個鳳泱離開的方向追去了。

這個鳳泱自然是真的鳳泱

,隻是鳳泱似乎因為被他氣得不輕,腦子也不大清楚了,離開的途中遇到那位姻緣殿主也沒覺得奇怪,被人叫住說了一會兒話,才慢半拍想起來問一句:“紅芪,你怎麼來這裡了?是來找欒語的?”

紅芪擺了擺手,惆悵道:“非是來尋欒語,估摸著她還不知道我來了——此事說來話長,殿下大抵不知,你們前些時日抓回來的岑雙仙君,當年有意入我姻緣殿,我很中意他,想等他正式入了姻緣殿便收他做弟子,將來繼承我的衣缽,哪曉得他會走上歧途,一時感慨,便想來看看他。”

鳳泱道:“不必看了,他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紅芪道:“話雖如此,但他犯下如此重罪,想是沒幾日好活了,隻待陛下回來定案,不日便要問斬了,我便想著,帶些吃食,再拿幾件衣物給他換上,讓他就是走,也走得體面一些,不至於像前次被貶下凡那樣,隻怕他正是因此才生了怨氣,希望這次之後,來生……若他還有來生的話,不再被仇怨困擾,做個乾淨的人罷。”

鳳泱眼眸微動,少頃,他側頭對身邊的仙侍低聲吩咐了幾句,才回過頭對紅芪道:“難為你有這份心,但你畢竟是姻緣殿主,往來散靈塔不太方便,便讓我的仙侍幫忙轉送罷。”

紅芪道:“有勞殿下,還有這位仙君了。”

說著,便將東西遞給了太子身邊的仙侍,之後看了眼散靈塔的方向,長長歎了口氣,與鳳泱一邊說話,一邊離開了。

岑雙沒有繼續跟著他們走,他目光一轉,緊隨著在鳳泱等人離開後,才抱著包裹走向散靈塔的仙侍。

仙侍奉太子之命將物品帶去散靈塔,途中自然不會想著要打開檢查一二,也不會有不長眼的仙官攔他,當然也就沒人發現,在他進入散靈塔,尤其是關押著無數罪大惡極的妖邪那一層時,他懷中的包裹像是被風吹開了一個口子,隨後,仙侍頓了一下。

再然後,仙侍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腳步卻比之前輕快數倍,一直到關押著岑雙的監牢,才又恢複成一開始的樣子。他先是對岑雙說明來意,之後解開了岑雙身上的枷鎖,再將包裹中的衣物展開,說要給岑雙換上。

便在此刻,過去的岑雙忽然出手,將他打暈了過去。

打暈仙侍後,趁著外面的仙官還沒察覺到異樣,他迅速盤坐下來,調動靈台中的青焰,不要命地開始燃燒自己的元神,不多時,便嘔了一口血出來。

他擦了擦嘴巴,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散靈塔。

在失去仙骨的情況下,他如此損耗元神,燒去了上萬年的陽壽,也隻能換來一個時辰他巔峰時期的法力而已。

足夠了。

他當時覺得足夠了,足夠他去冥界翻找生死簿,足夠他用自己的辦法驗證那邪物是否履行了約定。

可天帝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就在他離開不足半個時辰時回來了,又在他好不容易翻開生死簿的當頭,親自將他捉了回去。

那是他第二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

屠城血案本就

罪大惡極,再來一個大鬨冥府,便是天帝想輕拿輕放,冥君也不會放過他,更彆提人命關天,面對的又是他這麼個無關緊要的惡妖,天帝無論如何都不會徇私,隻是冥君不太放心,特地請來了仙羽宮與梅雪宮的仙人參與審問。

二宮會審,岑雙對所犯之事供認不諱,經二宮商定,判其生受雷罰鞭魂、淩風徹骨之刑,若未死,則放逐至混沌荒原。

生罰,有時候比死罰更可怕,可怕到岑雙恨不得他立刻就死了。

可他還不能死,因為不能死,所以他熬了過去。

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在受刑未死的當日,他就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被打入了混沌荒原。

圍觀的仙人自然個個眉飛色舞,直呼大快人心,唯有站在角落,無人注意的那兩個“仙人”例外。

“原本想留著他慢慢折磨,沒想到他居然想不開跑去冥府,可笑可笑。”嘴上說著可笑,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的,正是之前“不小心”放跑了岑雙的,鳳泱太子身邊的那個仙侍,此刻,他看著岑雙消失的方向,似是好奇般詢問道,“你說他還會活著回來麼?”

他身邊的紅衣仙人沒有說話。

仙侍嘴角一扯,自言自語道:“他可一定要回來啊!”

“行了,不管他是死是活,都到此為止。”紅衣仙人終於開口。

仙侍笑容不變,慢悠悠道:“彆擺出這種臉色嘛,你不也利用這件事除去了那個,唔,一直追在你屁股後面要查你的散靈殿主?雙贏之事,開心點呀紅芪上仙。”

紅芪扭頭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我心情再差,也能有時間好轉起來,倒是你,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遊魂,有必要這麼高興?”

仙侍道:“劃算的交易,也能令我心情愉悅。”

紅芪道:“那就再談一個交易,你我之間的。”

仙侍挑眉:“哦?”

紅芪道:“將莫詢的元神給我。”

“那個廢物的元神啊,當然可以了,”仙侍笑嘻嘻道,“你知道我要什麼。”

紅芪道:“成交。”

仙侍道:“老地方?”

紅芪搖了搖頭,道:“我最近不方便下凡,你直接帶著他去魔淵,會有人給你安排一個新的身份。”

仙侍卻在此刻沉默了,片刻後,他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紅芪緩緩笑了一下,反問道:“你覺得還能是誰的意思?”

仙侍再次陷入沉默。

紅芪道:“你這段時間做的事有些過,帝君像是生氣了,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此話一出,那仙侍如何反應暫且不論,岑雙的目光卻是一瞬轉深。

無他,隻因紅芪口中“帝君”二字。

天上宮闕雖多,可除了天帝之外,真正稱得上帝君的仙人,唯有四大遺族之長,即如今的:滄洋共主歲無帝君,白雲間錦夜帝君,千重雪境容悉帝君,以及,天冥海主綾綃帝君。

這魔淵的水,未免太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