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紅塵舊夢(六)(1 / 1)

定是錯覺了。

怎麼瞧都沒瞧見仙君的表情有何異樣,雲淡風輕一如往常,連點細微變化都沒有,似乎真的沒有將岑雙年少時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岑雙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又有些微妙的不爽。

呸。他才沒有不爽。

他雖然沒有不爽,但架不住有人偏要往槍口上撞,竟是打趣起了他來:“尊主真是一如既往的風趣。”

岑雙像是才想起還有這號人似的,微笑著轉過臉,態度要多客氣有多客氣,道:“重柳兄怎麼也過來了,此處風景絕佳,重柳兄何不與紅蕖君攜手同遊去,良辰美景,千金一刻,不可荒廢啊重柳兄。”

“………”被岑雙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打趣回來,即使重柳不想懂卻還是秒懂了他的意思,一時無語凝噎,像是不知道先提醒這位妖皇尊主這枯樹迷山沒半點好看,還是先重申一遍他當真沒有龍陽之好,亦或是先給完全沒聽懂卻下意識皺了下眉的紅蕖君解釋一二。

岑雙可不管他如何糾結,給旁人找了不痛快後,痛快許多的岑雙,總算能重新直視自己的黑曆史了。

不過他那時確實醉了,連日趕路之外還要費神做其他的,以至於好幾日都沒有合眼,縱使少年人精力充沛,也難免會在鬆懈的那一刻感到疲憊,因此他在表明了要成為當世第一娶最美之人為妻的誌向後,倒沒再說什麼會讓以後的自己連假笑都掛不住的話。

他在樹枝上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枕著左手睡著了。

莫詢與衣衣倒還醒著,不過也不見得有多清醒,畢竟一個哈欠連天,另一個早已喝得面紅耳赤,卻還時不時往嘴裡倒一口進去。

莫詢擦了擦眼角因困意湧出的濕潤,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眼睛卻強撐著睜開,艱難維持清醒時的模樣。

衣衣恰好瞥見這一幕,便冷哼一聲,道:“受不住就去睡,我不用你陪。”

莫詢好脾氣地沒有反駁,甚至有些想笑:“怎麼了?誰又惹到我們三弟了,連大哥都不叫了?”

衣衣沒搭理他,自顧自又灌了一大口酒進去。

莫詢溫言相勸:“三弟,你少喝些,不然明日連路都走不穩了。”

衣衣“啪”地將酒壺放下。火光照亮了她桃花一樣的面容,描摹過她漆黑的眼眸,往常總是帶刺的目光透出幾分難得的認真,就這麼直勾勾盯著莫詢。

莫詢被她看得愣了一下,原本要說的話難免斟酌起來,但沒等他斟酌出個結果,就聽到衣衣突然來了一句:“你說要娶漂亮姑娘,多漂亮的姑娘,有我漂亮嗎?”

莫詢起先沒反應過來,之後觸及衣衣的視線,竟是一慌,猛地瞪大眼睛。

衣衣卻還嫌給他的驚嚇不夠大一樣,緩緩挪動身子,一點點湊過去,聲音又輕又細,竟隱約有幾分姑娘的味道了,一字一頓道:“大哥,你覺得我美麼?”

莫詢“砰”地一聲往後栽去,許久才重新爬起來,醉意全被衣衣嚇跑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顫巍巍

往後退了兩步,才哆嗦著嘴,驚慌失措地道:“三……三弟,你……你,哈哈,大哥倒是不知,你還有這等……但是,我、你、你……”

衣衣見他栽倒便沒再靠近,隻勾著嘴角,支著下巴,欣賞著他手足無措語無倫次的模樣,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捶地大笑起來,笑了好半響,好懸要停下來了,抬頭便瞅見莫詢那還殘留著驚懼的呆瓜臉,就又樂不可支了。

似乎是嫌莫詢害她肚子都笑疼了,於是一手捧著肚子,一手將手邊的酒壺砸了過去。

莫詢抱著酒壺,原地呆立了一陣,才逐漸回過味來,他看著衣衣一副“逗你玩真好玩”的得意表情,不由苦笑道:“三弟,下次還是不要開這種玩笑了,大哥方才是真的被你嚇到了。”

衣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也可能壓根沒聽清莫詢的話,她本就醉意朦朧,又大鬨一場,實是累了,便就近尋了塊石頭靠著,理所當然地對莫詢擺手道:“困了,睡了,你守夜。”

話音還沒落全,人已經睡了過去。

莫詢又呆了一陣,才徹底恢複平靜,他失笑地看著衣衣大喇喇躺在地上的樣子,搖了搖頭,解下外衣緩步走了過去,將外衣蓋到對方身上,才就著對方靠著的石頭坐下去。

樹枝上的岑雙由於睡得太沉,並不知道樹下發生的一切,他迷失在打敗龍君成為當世第一的香甜夢境中,就像隻死鳥一樣。

妖皇尊主一邊想著,一邊從如意袋裡掏出一件玄底暗金紋錦裘鬥篷,披在了現在的自己身上——沒有其他的意思,就是突然覺得有點牙酸,還有點冷。

清音看了他一眼。

當然少年岑雙並不覺得牙酸,也不覺得冷,所以他既沒有看到莫詢後半夜撐不住睡過去的畫面,也沒看到衣衣腦袋一歪落到莫詢肩上的畫面,更沒有看到衣衣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與莫詢抱作一團,而莫詢的手還摟著她的腰,震怒之下一巴掌甩到莫詢臉上,身上屬於莫詢的衣服都忘記丟開,直接跑走的場面。

但少年岑雙確實被這一道響亮的巴掌聲驚醒了,一翻身從樹枝上坐起來,入目就是莫詢臉上的巴掌印,不由有些迷茫,道:“怎麼了大哥,你又惹三弟不快了?”

莫詢也很茫然,苦笑道:“我也不知……大抵是他昨晚讓我守夜,我沒撐住睡了過去,他才生氣了罷。”

岑雙可有可無地點了下頭,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沒察覺到莫詢臉上一閃而過的那縷異樣,提了一嘴該出發了,便拉著莫詢去尋衣衣了。

衣衣沒有走遠,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們,見到莫詢也不說話,直到莫詢主動過去找她,才哼了哼,將他的外衣丟回給他。

妖皇尊主的牙又開始酸了,他沒忍住磨了一下。

清音便又看了回來,這次還低聲詢問了句:“怎麼了?”

岑雙扯了扯鬥篷墜下的兩根係帶,若無其事道:“也沒什麼,就是突然感覺,怎麼以前的我沒發現自己這麼亮呢。”

清音莞爾。

他們說話的工夫,

屬於過去的三個少年已然走遠,四人便不再言語,默默跟了上去。

這座越往上走樹木越乾枯的荒山,看著簡簡單單,可走起來卻很容易在原地打轉,任是岑雙走過的每條路基本都記得,也免不了被困了兩日,等到第三日午時,三人才爬到山頂,見到一個巨大的石洞。

“這裡便是尊主口中那個隱居世外的村莊入口麼?”重柳拿扇子指著下方的洞穴,奇怪道,“咦,好像我們之前過來時沒有這個洞穴罷,難道入口要特定的時間才會開啟?”

岑雙若是清楚這些,也不必現在才過來了,所以他沒有多言,隻道:“進去吧。”

幾人便依次跳入石洞,依舊緊跟在三個少年身後。石洞入口極其空曠,洞中通道卻很狹小,莫說容納幾人並肩行走,就是一前一後,尚需要弓著身子。

通道一路往下,是個不太明顯的傾斜角度,一直走了半個時辰,道路才逐漸平整起來,也隱約能窺見洞外天光了。

那座神秘古怪的村莊,便在石洞之後,群山合抱間。

其名,朝靈村。

朝靈村世代自給自足,如今村中約有二三十戶人家,與界外之人並無太大分彆,要說有什麼特殊的,那便是村民們個個愛花,愛到了一種極其狂熱的程度,其珍惜愛護之心,信仰供奉之舉,就好像他們信奉的神仙就藏在那花裡似的。

雖然事實大差不差。

彼時岑雙三兄妹終於從洞穴中走了出來,入目便是一朵接一朵開滿山頭的鮮花,品種繁多到讓人目不暇接,馥鬱芬芳,姹紫嫣紅,衣衣見之心喜,沒忍住想要摘幾朵過來玩玩,不料她那手還沒碰到花梗,就被遠處奔來的朝靈村村民慌忙叫住了。

從對方的口中,岑雙三人大致知曉了這個村子的情況,知道了一位不在天宮仙人名冊,卻護佑了此地凡人數千年的“神仙”存在,還打聽出那神仙乃是百花的化身,初時便是從百花之中緩緩走出,救他們先祖於群妖之口,開辟了這一隱世之地供他們繁衍生息,所以他們供奉百花,便有供奉那位神仙之意。

百花之外,這個朝靈村還為他們的守護神修建了一座極為宏偉壯觀的神宮,整個神宮都是由山石堆砌而成,不知一代傳一代花費了多少時間,才能每個細節都雕刻得那般精美,神宮都如此細致,遑論盤坐在神宮中的神像了,那叫一個栩栩如生。

可惜的是神像的容顏被垂帽遮擋,並不能一探對方的廬山真面目了。

期間幾人還因為直視了神像的事和村民們起了衝突,或者說被村民們單方面斥責,有莫詢按著,岑雙與衣衣再是想嘲諷著道明真相,告訴他們但凡有點本事的仙人都在天宮待著,而隻能帶著自己的信徒逃到這種山旮遝的壓根不算什麼人物,到底沒有直說,由著莫詢與他們交涉去了。

莫詢天生一副老好人皮相,性子也極溫吞,說話和和氣氣,慣來是沒什麼脾氣的,平時他們走到哪裡,凡人們再怎麼看岑雙與衣衣不順眼,都會給莫詢一些面子,這次也不例外,幾句話的時間,這些村民就客客

氣氣地喚莫詢仙長了,村長更是張羅起了酒席,殺雞宰羊地招待他們。

席間,村長道出了朝靈村秘事,以及他們的無奈。

他說,雖然他們對神靈的信仰千年如一日,但因為地域的局限性,供奉的物品卻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原因,近幾百年,神靈不再回應他們的祈求,不再賜予他們界外才有的作物,也不再賜福於他們的後代。

從原來的百戶人家,到現在不過百來口人,村中的稚子也越來越少,最小的如今也有十之五六了,若是不恢複古時的供奉,隻怕百年之後,朝靈村就要不複存在了!村長說到這裡,眼含熱淚,求莫詢三人幫他們一把。

莫詢這人一向熱心,即使村長不說,他都想要帶村民們逃出這個地方,可在他提出離開的話後,被村民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村長還一個勁地給莫詢添酒,隻反複念叨著那句求仙長幫忙。

確定這些村民沒一個想離開,且這裡並非衣衣的家鄉,莫詢放下酒碗,拉著滴酒未沾的衣衣與岑雙,不顧村民們的挽留,丟下一句“此事我幫不了,你們好自為之”,便匆匆離開了朝靈村。

村民們畢竟都是普通凡人,而他們有修為傍身,真想要走,除非那位神靈現身,否則沒人能留住他們。

但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來時的荒山,這裡的神仙都沒有顯靈。

直至後半夜。

岑雙四人沒有隨年少的他離開,而是跟隨村民們緩步來到神宮之中,看到了被擺放在神壇前方□□的少年——那已經是整個朝靈村年紀最小的孩子了。

少年的父母麻木垂淚,旁邊的村民則在一旁寬慰他們,村長接過村民遞來的尖利石錐,一邊念誦神靈尊號,一邊將石錐重重釘入少年的心臟之中——

“動了。”

接在重柳驚訝的呢喃後,紅蕖君也皺著眉道:“那座神像是活的?真有東西藏在裡面?——等一下,它在做什麼,它怎麼——它將自己的信徒殺了?!”

神宮中,原本的石像在染上少年的血後,便一步步從神壇上走了下來,每走一步,它身上的血便多一分,腳下的屍體也多一具,一身血肉也越發真實,待一身長袍被染成血衣,它竟然與活人無異了。

說是神靈,更似惡鬼。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岑雙道。

紅蕖君聽到了,便嫌惡道:“妖怪吧,隻有妖怪才會這麼無情無義,殘暴血腥。”儼然忘了自己也是妖怪,還是惡妖錄上赫赫有名的大惡妖。

清音卻道:“它身上並無妖氣,也無怨念。”

那便不是妖怪,更非惡鬼了。

岑雙沉吟片刻,忽然回過頭,含笑道:“重柳兄怎麼走在那麼後面,是有什麼心事麼?”

他們是跟著神像一路從神宮過來的,也是親眼看著那神像將村中所有生靈屠儘,連雞蛋黃都給搖勻了,原本幾人站成一排討論那神像的來曆,卻不知何時起,那位第一妖王越走越慢,竟被落到了最後去。

重柳這才回過神,他用扇柄點了點下巴,一臉沉思地道:“尊主誤會了,方才敝人隻是在想,這神像殺這麼多人,造如此大的殺孽,卻沒沾染分毫凶煞邪氣,是否因為那些為它所殺之人,都是它之信徒的緣故?

“若這猜測屬實,那麼是不是隻要敝人養一群信徒出來,隻要數量足夠多,多到能用他們的願力洗刷我身上的邪氣,那麼敝人是不是可以立地成仙啦?!”

岑雙的眼眸驟然一深。

重柳本就隨口一說,自己都沒當真,說完便展開折扇搖了兩下,嘖嘖歎道:“可惜邪魔成仙乃是癡心妄想,否則這世道,可就太有意思了。”

岑雙原本想接在他後面說上幾句的,沒料到神器會在這時候將意念傳到他識海中,於是在頓了一下後,他對這幾人道:“先不管這神像是仙還是妖了,神器相合的時間即將結束,我們要趕去水芸城了。”

說罷,便一邊結印,一邊默念起了法訣。

隻在徹底離開之前,不知是好奇心使然,還是不甘心作祟,岑雙回頭朝那神像看了一眼。

日光撕開沉霧,灑下第一縷光明,打在染滿鮮血的神像上,熹微光芒中,神像終於又動了。

它回過身,抬手按在垂帽邊緣,頓了頓後,將那垂帽緩緩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