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見日(七)(1 / 1)

數千年前的人間,群妖與凡人的矛盾遠比今時深重,在妖害人、人恨妖的大環境下,半妖的出生,就是異類,就是過錯。

尤其在屢受迫害的凡人國度。

所以如果有哪個凡人與妖怪有了孩子,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都會成為凡人中的敗類,不是被亂棍打死,便要沉入池塘,亦或者將那人困在屋中,點一把火,將對方與年幼的半妖一同燒死。

半妖多為棄嬰,就是因為人們覺得,比起將其養在身邊一同受罪,不如任其自生自滅。至於半妖的另一方血親?他們可從來不管半妖死活,如果有半妖出現在他們地盤,還會被他們吃掉。

因為大多數妖怪本就懷著一腔惡意才弄出的半妖,在他們眼裡,那不過是功法需求或者折磨人的手段,根本不算他們的後代,所以,雄妖往往會在禍害了凡人姑娘後拍拍屁股就走,雌妖隻會生下醜陋的半妖,再滿懷惡意地將其丟到半妖的父親那裡。

孟還珠的母親,絕對不在這個大多數裡,她不止深愛著玉煙國的國君,還極儘疼愛腹中幼子,儘管就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才導致她在國師面前暴露妖怪身份。

她知道半妖無法在妖域立足,回到妖域的她也不可能護得半妖周全,要讓她的孩子活下去,隻能想辦法讓他留在玉煙國。

所以後來國君質問,她知無不言,國君為表立場,將她推到世人面前親手誅殺她,她也不躲不避,隻是為了與國君的交易——殺了她,留下孩子。

她在最後對國君死心,隻想讓她的孩子活下去。

好好的、快樂地活下去。

可她並不知道,在她死後,孟還珠沒有哪一天是快樂的,他是活著,還掛著個好聽的“皇子”名頭,可實際上,他每天都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還成了天上仙人取樂的工具,在癡狂與憎恨中過完了屬於“孟還珠”的一生,死在了最怨恨的時候。

他生前厭憎凡人,死後憎恨仙人。

他對這個世界感到惡心。

所以數千年前,幾乎在他死後不久,就開始籌謀起來,水月鏡花中的鬼窩也好,茶山縣的血池邪物也罷,都是他謀劃中的一部分,也是因為他的身份太過方便,所以類似於茶山縣這樣的血案,哪怕轟動了整個天上人間,始終無人查到真相。

也不能說完全沒人查到,否則,像欒語這樣的秉公執法還鐵面無私的上仙,當初豈會公然違抗天條,假公濟私放走岑雙?

遑論岑雙頭次“飛升”時,在天宮隻短暫待過幾十年,還沒有他被貶年數的零頭,與欒語見面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何來私交一說。所以千年前,對方在岑雙出逃後將岑雙攔下,又腦袋被驢踢了一樣將岑雙放走,不過是被人陷害罷了。

陷害的原因,也在今時今日,恢複記憶的欒語上仙叫出紅芪真名的那一刻,有了答案。

說白了,能發展成現下這個場面,起因不過是因為——滅口。

目的尚未達成前,紅芪對於這個他千辛萬苦得來的

殿主身份還是很看重的,在被欒語查清來曆後,不便在天宮公然殺害上仙的紅芪,便設計讓對方觸犯天條被貶下凡,欲趁此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對方。

隻是上仙曆劫,各方關注,前九世都沒有教紅芪尋到機會,一轉眼便到了對方第十世。此一世,是對方的最後一世,成則回歸天宮,不成便不會再有仙人關注於她,所以說什麼,紅芪都不可能讓她曆劫成功。

沒有機會,那就創造機會。

前面九世機會難尋,第十世卻天賜良機,因為在遊新雨誕生之際,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還有一個與她命格相似的男孩誕生,而這男孩,命中注定要與一位仙人係上紅線。

可仙人超脫紅塵之外,是不可能被任何俗世姻緣牽絆住的,所以那條紅線,是天命已定的單向紅線。

單向紅線的威力,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明白。被這樣的紅線纏身,連活都活不明白,哪還有工夫修仙問道。

所以,紅芪漫不經心地將那條紅線係到了欒語的轉世身上。

紅線錯係,癡念轉移,原本是男孩對於仙人的妄念,變成了遊新雨癡心江笑。

不錯,原本該被紅線牽著的男孩,乃是真正的江笑,至於那位仙人,自然就是容儀了。

巧也不巧,就在紅芪將紅線係上姻緣簿時,許久沒見老友的無期上仙,為了給友人一個驚喜,偷偷摸摸地溜了進去,一下拍在紅芪身後。

這一拍,拍出了一個表面楚楚可憐央求他幫幫自己,背地裡卻謀劃著怎麼將他一起除掉的惡鬼。

再後來,需要被滅口的人數越來越多,就變成現在這個場面了。

所以最初從水月鏡花出來時,岑雙的猜測起碼對了大半,尤其是關於水鏡以及墳墓主人的猜測,說句“標準答案”都不為過,隻是他運氣不好,一出來就遇上過來混淆視聽的六皇子本尊。

由於紅芪為何會寫下《南山一夢》實在觸及到岑雙的知識盲區了,所以此事他懶得猜測,甭管對方是真的遇到瓶頸需要憶苦思甜,還是牽紅線上頭了狠起來連自己的同人都寫,總之都跟岑雙沒關係,他隻知道,在經曆過水月鏡花兩個幻境後,他手中的書可是與兩大血案有關的重要線索,所以寫書之人,他必定是要查的。

大約對方也知道這一點,由此來了一記先發製人,先是將隻要用心查就能查出來的紅線案子告訴了他,再杜撰了一個“六皇子已經被前任姻緣殿主毀屍滅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的莫須有事件,不止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還半真半假地引導岑雙推翻之前的猜測。

當然,在已經懷疑對方的情況下,岑雙並沒有完全相信對方,回到忘憂城之後,他還是抽空令人打探了一番,不過結果可想而知,他能知道的,都是紅芪想讓世人知道的。

在知道對方身份後,岑雙甚至不能肯定,他之前在對方身上看到的微表情和小動作,是否是紅芪的故意為之,其目的,就是為了引起他的懷疑。否則,他一個在一眾仙人面前藏了幾千年的鬼怪,會那麼容易因為水鏡計劃失敗而顯露端倪?

不太可能。

但要是換個角度想,比如,設若對方知道岑雙不可能因為“因果”這種鬼扯的理由,就跟他們走這一趟,所以用不多但有效的一些小動作,成功引起岑雙的注意,但又不讓岑雙知道得徹底,不遠不近地吊他胃口,如此將岑雙吸引過來,便能達成他想要“滅口??[]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的目的了。

至於“償還人情”這個理由,不過是擺在明面上裝飾用的,或者說,這不過是一個給岑雙在懷疑他之後方便跟過來的台階。

但這樣的猜測,需建立在一個前提下——他對岑雙很了解。

燈火微弱,陰風不止。

深緋袍角在江笑身後規律起落,好似有人在無聲鼓掌,宛如讚賞一個看好的後輩。

江笑的嘴唇被他抿得發白,不知是因為欒語清醒後點出紅芪身份的話,還是因為岑雙為證實猜測,詢問起欒語,當年之所以放他離開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查出了紅芪的身份,卻沒來得及公之於眾就被對方算計,而得到欒語點頭這件事。

江笑的面色同樣難看,就好像那個被拆穿身份的人不是紅芪而是他一樣,白著臉無意識搖頭,人還擋在紅芪身前,就好像這樣的庇護,已成了他的習慣與本能。

因為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樣的。

所以他閉了閉眼,複睜開,仍堅持道:“不可能,我不信,阿芪不是這樣的人,阿芪他,不擅武學,最是柔弱,心腸又軟,連隻雞都不敢殺,路邊的螞蟻都會小心避開,他以前還隻是個小仙時,隨便一個仙人都能欺負他,還給他起諢名,現在那些人還活得好好的,所以阿芪怎麼可能是你們口中的,殺人如麻、睚眥必報的惡鬼?!”

岑雙倒沒覺得睚眥必報這個事有什麼問題,不過考慮到他從小就因為這種不光偉正的思想被罰跪抄書,還因為沒有一點仙人樣子而被天帝老兒洗腦循環過天規天條,所以自我認知很清晰的他也就沒有發表什麼個人見解,以免被身邊的清音仙君與欒語上仙乃至於站在對面的無期上仙進行思想教育。

他也能理解江笑與紅芪多年好友,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對方的真面孔很正常,倒也不怪他偏聽偏信、識人不清,但要說他被杠了一晚上一點脾氣都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岑雙循循善誘,問他:“你說那些人活得好好的,莫不是他們也成為了一方殿主?”

江笑不明所以,卻也回答:“自然不是。”

岑雙道:“那這麼多年下來,他們的法力可有精進?”

“……”

岑雙了然,笑道:“你看,這麼多年下來,他們一事無成便也罷了,還長久地生活在一位曾被他們嘲笑欺壓過的殿主之下,時不時被對方提醒一下當年之事,無論愧疚也好害怕也罷,都不能再潛心修行了,這樣難道不比直接殺了他們更讓他們煎熬?”

話都說到這份上,江笑其實也不必再質疑什麼,隻要他往旁邊邁一步,或往身後看上一眼,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可他沒有。他固執地看著對

面幾人。

最後還是欒語看不下去,皺著眉,叫他:“蕭無期,你過來。”

江笑搖頭道:“小欒……”

欒語定定看著他,字句清晰道:“蕭無期,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知道你身後是個什麼東西嗎,他六親不認,殘殺手足,連他的師父,都被他抽魂煉魄,如今還要殺你,這種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還護著他!”

江笑的面容更添一分慘色。

欒語道:“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是在茶山縣之事後才懷疑到他身上,繼而查出他身份的?其實不然,我對他的懷疑,要追溯到幾千年前了,那時我還不是散靈殿主,隻是個剛飛升不久的小仙,一次卷宗任務,教我遇上了個人。”

那或者不能稱之為人,更準確點來說,那不過是一縷殘魂,樹靈的殘魂。

樹靈的殘魂告訴下凡平亂的欒語,她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都是被天宮的姻緣殿主所害,姻緣殿主不止要殺她,還用一面鏡子收走了她相公的魂魄,她那時渾渾噩噩,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隻知道最後是她相公舍命護下她這縷殘魂,才讓必死的她僥幸逃脫。

她說,能遇上仙人已是幸運至極的事,不敢奢求其他,但求欒語能拆穿那邪仙的真面目,救出她相公。

樹靈殘魂散去後,欒語便隻能將此事默默記下,她沒有其他證據,也深知以她當時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撼動紅芪這棵大樹,她甚至不能將懷疑表現得太明顯,否則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後來機緣巧合,蕭無期看中她的天資,有意收她為徒,她拜在蕭無期座下後,得知蕭無期與紅芪關係匪淺,從此便有了正當理由接近對方。

可紅芪藏得太好,好到一度讓欒語義以為,莫不是當初遇見的樹靈殘魂其實是個瘋子,隨口胡謅了一個仙人惡意構陷於他?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始終沒有真正放棄的欒語,在做了散靈殿主後,能有更多渠道搜集線索的她查到了一個重要信息——當初尋她報案的樹靈相公的真實身份。

欒語道:“你可還記得你身後那人的師父是誰?”

江笑不語。

站在欒語身邊的岑雙左右看了一眼,溫和詢問:“可是前任姻緣殿主?”

欒語點頭,道:“不錯,那樹靈的相公,正是前任姻緣殿主的轉世,第十世轉世。”

孟還珠究竟是怎麼成為紅芪的,這過程不為人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費儘心思上至天宮,特意進入姻緣殿,最後還拜在前任姻緣殿主門下,絕對不是想要玩什麼師慈徒孝的戲碼,複仇,乃是他此行重中之重。

由此看來,前任姻緣殿主從高高在上的天宮殿主,到一夕之間一無所有,個中緣由便十足耐人尋味了,隻是那位殿主的確做了不少錯事,他的那些罪名,沒有一條在冤枉他,後來他被剔除仙骨打下凡間,也是他應受的懲罰。

可這隻是天帝對那位殿主的懲罰,遠不能平息紅芪的怨憎。

隻是那時,由於姻緣殿突然缺失了一位殿主,新殿主

尚未上任,便導致殿中的仙官忙得不可開交,紅芪那時身份不高不低,既不能做一個甩手掌櫃,也不至於悄悄離開還沒人發現,等他將姻緣殿的事處理完畢,再去找他的“恩師”時,已經晚了。

於仙人而言,凡人壽數實在太短,前任姻緣殿主被剔除了仙骨,便成了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被貶下凡後,還失了仙緣,想要修煉都無從下手,所以沒過多久,便死了。

可紅芪怎麼可能因為“死亡”這種事就放過對方。

前任姻緣殿主是徹徹底底從天宮除名,便不似欒語那樣時時有仙人關注,這也給了紅芪報複對方的機會,在對方後來輪回的那十世裡,每一世,紅芪都在他身上牽了一根紅線,前九世牽的,還都是單向紅線。

且不是一般的單向紅線。

因為紅線所指對象,第一世是豬,第二世是狗,第三世是牛,第四世是馬……如此九世過去,紅芪才看夠了對方人畜不分的癡狂狀態,終於大發慈悲,給人好生牽了次紅線。

牽在了一棵樹上。

那一世的前任姻緣殿主是位修者,壽命較普通人要長上不少,所以有足夠時間等待那棵樹化靈,且在紅芪精心養育的情況下,古樹化靈隻在百年內便完成了,之後,有紅芪這個經驗豐富的現任姻緣殿主的撮合,一人一靈很快便相愛了。

在紅線姻緣這方面,最痛苦的事不止有求而不得,還有得到後立即失去,所以在他們最相愛的時候,也是他們避世成親的當晚,紅芪當著前任姻緣殿主的面,親手殺了樹靈,促使那位殿主想起了所有過往,在人崩潰到極點之際,他便將人的元神抽了出來。

若那位殿主就那樣死了,倒也算解脫了,怕隻怕,哪怕對方隻剩一片碎魂,都逃不開紅芪的折磨。

“前任姻緣殿主固然有錯,可他對此人同樣有恩,據我所知,當初孟還珠被斬首的那日,那位殿主拋下滿殿的事務親自下凡,隻為渡他轉世,若沒有那位殿主,就憑他那一身怨氣,早就在第一時間教仙人誅殺了,哪有他後來的風光日子!

“就算恩仇不能相抵,他要報複,報複上一世也夠了,可你看他是個什麼人——十世,足足十世的折磨,最後一世還抽了那位殿主的魂!那麼多年朝夕相對的師徒之情,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文,蕭無期,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這樣做,就能感化他麼?”欒語道,“那你也太天真了。”

江笑抱著頭,崩潰道:“夠了!彆說了!!什麼感化,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隻是相信阿芪,他不會這麼做的……”

欒語看著他這個樣子,低聲一歎,再說話時口氣柔和了下來,問他:“師父,你說你信他,難道就不信我麼?”

江笑就好像被人照著臉扇了一巴掌,僵在原地。

欒語繼續道:“我如今的下場,你如今的模樣,都是為他所害,師父,你睜開眼看看,他將我們害得這麼慘,你卻執迷不悔,你好糊塗啊!”

江笑抱頭的手緩緩放下,終於轉動腳步,回身看去。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長久沒有動腿,突然這麼一動,便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子。

他將距離拉開後,岑雙幾人便終於看清了那個一直被他擋在身後的人。

紅芪自然還是之前那個樣子,並無什麼明顯變化,非說有點什麼,便是他臉上的表情實在無趣,就好像他們說的全是沒意思的廢話一樣,眼眸空洞宛如在夢遊,到後來甚至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才注意到江笑已經退開了。

頓了一頓,紅衣青年眼眸微動,向他們看了過來。

他將手放下,唇角微揚,衝他們笑了一下。

岑雙很禮貌地回了他一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