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
鐵皮已經嵌得有些緊巴，方淮踹了一腳，才把通道打開。
出來的那一秒，光明驟現。
從他鐵皮擋住的那一寸之外，一個齊齊的截面，坑道，不見了。
甚至，連坡都快放平了。
門口，出現了一條路，一條作業面十分寬敞，帶著拐彎的，平緩的路。
而這一切，精準掌握在通道門口的這一截寬窄，拐彎也是向外部延伸，沒有影響到任何一片其他廢墟。
方淮出來時，看著周圍，內心不禁驚歎。
旁邊的空地，竟然又停了一台挖機，沒有駕駛員，兩台機器，這位班長一個人換著操作。
這不是工程，簡直是藝術！
方淮重生以來，第一次有了想學挖掘機的想法。
“怎麼樣，夠你們救人了吧？”範班長已經下車，到挖出來的路口迎接他。
方淮點頭，朗聲道：“夠了！剩下的開挖，人力來動工就好了！”
從這條窄路走出來的那一刻，周圍已經聚滿了人，對他行著注目禮。
霎時，掌聲四起。
還有拍照的聲音。
有幾個記者，也對著鏡頭說著什麼。
梁營長立馬衝了過來，道：“身上沒事吧。”
方淮扶著腰扭了兩下，搖了搖頭。
梁營長同樣搖了搖頭，卻是讚歎式的：
“嘖，兄弟，你是真硬啊！剛才大石板掉下去，我都以為你挺不住了！沒成想，你還真堅持下來了！”
方淮卻沒有居功，立馬指著下面道：“行了，下面的事，就交給你們和地震救援隊的了，我得去眯一會。”
“你不等人救出…”梁營長說著，忽然覺得不對：“我睡著的時候，你就在2號廢墟吧？醒的時候你在4號…你一天多了，沒睡覺？！”
方淮擺了擺手：“任務重大，馬上就4時了，快去安排吧！”
說著，回頭又看了看那個洞口。
心裡確定，現在的救援難度，已經小了很多，才轉頭，徑直往帳篷走去。
梁營長和周圍的士兵看著他錘背頓足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愧對身上的軍裝。
良久。
梁營長驟然回頭，猛喝道：“看著乾什麼？動手！快！”
……
方淮的睡夢，在一小時後的一陣推搡和呼喊聲中驚醒。
睜開眼睛時，四周空無一人。
他頓時意識到，不是推搡。
是餘震！
“出來啊！馬青！”
“要垮了，快出來！”
方淮一抬頭，正看到一號區，消防綿陽支隊施救那棟殘樓在輕微搖晃，十幾個人，在樓下呼喊。
其他人，也圍著那棟四層高，搖搖欲墜的教學樓，大喊：
“快出來！先出來再想辦法！”
此時，樓內一個窗戶的位置，伸出一隻手，擺了擺，隨後傳出一聲大喊。
“我要是死嘍，幫我照顧哈我媽！”
聲音無比堅定，隨後，樓上響起了機器發動的動靜。
樓上的女孩哭聲卻越來越大：
“叔叔，你走啊！快走！”
“彆吼！保持體力！”
餘震，漸漸停了。
但那棟樓，還在晃。
方淮見狀，立即跑近，拍了拍一個綿陽支隊的，大聲問道：
“什麼情況？還沒救出來？”
“女娃子兩條腿全被壓住了！石板特彆大，根本搬不開！那個角落還上不了多少人！我們想了好幾種方案，都不行！
早上我們的切割機切壞了，又申請了一台過來！
剛才切割機一到，他又要上去切那個石板，結果剛上去，就發生餘震了！”
旁邊一個綿陽支隊的正說著，整棟樓忽然開始發生劇烈的傾斜。
15度。
“樓倒了！馬青，快跳下來！！”
樓上的機器聲，也停了。
30度。
45度。
那個消防隊員的身影，再沒出現在窗口。
“轟！”
“侉侉…”
那棟樓，轟然落地，也瞬間成了廢墟。
“馬青！！”
方淮一瞬間就衝了出去，大喊道：
“幫忙，救人啊！”
樓是斜倒下來的，剛才那個二樓牆角的位置，他緊緊盯著，落地區域，在整個廢墟的靠外部分。
沒事，肯定沒事！
對講機的聲音，立馬在整個學校範圍響起。
“漢旺東汽中學，有一名消防的人被埋了！指揮部指揮部，請求支援！”
方淮率先上手，開始拔石頭，其他人也紛紛趕了上來。
“就是我挖這裡！快挖！”
方淮大聲提醒著。
解放軍的人也從4號廢墟那邊衝了過來，兩百來號人，一齊用力。
…
沒幾分鐘，一抹橘色衣服，和一雙白色手套出現。
正如方淮所料，那個位置靠外，大家很快把人從廢墟中撈了出來。
身上，全是灰，腦袋也有一處被磚石給砸到了，正在滲血。
好在，出來的時候，人是側躺的，最大程度保護了自己，大家七手八腳脫了他衣服檢查了一下，看上去沒有多重的傷，就是頭被砸出血了。
“他頭盔呢？”綿陽支隊一人大喊。
“頭盔在這兒！快叫醫生！”
解放軍的戰士，把離他挺近的女孩子也從廢墟裡拔了出來，一名戰士把她半抱著，靠在膝蓋上。
那個女孩頭上，戴著馬青的頭盔。
但人卻沒有這麼幸運，正在不斷吐血。
方淮內心的陰霾，已經大到了極致，隻覺得有些天旋地轉。
這個地震，無休無止地以各種方式吞噬著生命，彆說老百姓，連他都有點挺不住了。
起身，大吼道：“彆等了，先把人往外面送！快！”
“對！醫護人員已經來了！我們去學校門口，看看能不能遇上他們！彆耽誤時間！”
七手八腳，四五人抬著那個叫馬青的消防員，解放軍戰士抱著那個不斷吐血的女孩，瘋狂往外跑。
…
女孩的生命，在未趕至學校門口，就已終結。
消防員，被送上了前往臨時醫療所的車，醫生說，問題應該不大。
女孩，卻在醫務人員一陣按壓，原地搶救無果後，被帶了回來，安置在操場旁邊，和那十幾個黃色袋子同化，被擺到了一起。
醫療所不能有太多遺體，時間長了，會發生瘟疫，甚至會讓傷員的傷口發生感染。
連這些黃色袋子，都得在下午一並送上半山準備好的大坑掩埋。
一層石灰，一層袋子。
一層石灰，一層袋子。
石灰，是消毒用的。
大災無情，同時，也剝奪了人的安葬禮節。
周圍的人們，再次流下了淚水，說這個女孩，被困一早上了，家裡也沒有人來，大概率是個孤兒了，最後的幸運，卻被一場餘震帶走。
那個消防員，如此努力，用生命去救那個女孩，嘗試給她留下兩條完整的腿，卻因此落下一死一傷。
方淮木呆呆地坐在那個女孩旁邊，聽著周圍的群眾扼腕歎息。
“她說她會跳民族舞，等下來了，要跳給馬青看。”
一個綿陽支隊的人，坐在了方淮身邊，一邊輕聲說著，一邊掏出了一包紅河。
輕甩出一根，遞給方淮。
方淮看著遠方，搖了搖頭。
“哎…”那人收回了煙，自己點上一根，同樣盯著遠方，悠悠地道：
“那個女娃娃，多懂事呢，每次樓一晃，就喊我們下克，腿遭壓在那個大石板下面，看著都疼，還一聲不吭呢。
那個牆角，就能站四個人，我們四個第一回搬那個石板，一點都沒搬動。
後面我們都不敢使勁克搬，就怕壓疼了她。
馬青每回上樓看了那個女娃娃下來，就要流眼淚，他說一定要把她呢腿救回來，才會克冒那個險。
這個狗日呢災情啊……簡直是一刀一刀呢，往人心裡面紮啊，太難受了。
我們綿陽支隊，本地老百姓聽說我們要到震中區域救災，排了幾百米呢長隊送我們出來，剛剛到，就送了一條命，我們咋個有臉回克啊！”
方淮聽著，捂了捂眼，顫抖著出了口氣，牙關緊咬。
周圍站著休息的一些解放軍戰士，聽著那個消防戰士的話，都盯著那個新添的黃色袋子看，淚水，不爭氣地流。
在這裡，人性的光輝，懂事和憐憫，帶給人的，淨是無儘的傷痛。
因為生命消逝，把這些美好的感情都帶走了。
如果親臨此地，就會知道，救出一個人，不僅會讓一家人感激得痛哭流涕，還會讓無數周圍的人感受到希望和溫暖。
災區，無數臨近崩潰的心，需要好消息。
需要更多的好消息。
方淮抹了把眼淚，站起來。
“走，救人，咱們沒資格哭。”
……
“哐…咚！”
“抬起來，抬起來！”
“出來了！”
兩個多小時的搶攻，薛梟被大家從裡面抬了出來。
正好，是下午兩點28分。
裡面這個名叫薛梟的男孩，也是同樣的懂事，而且精神很好，一點過清醒後，便開始發聲，說他是男子漢，讓大家先救裡面的馬小鳳。
大家哭笑不得。
這個男孩在廢墟黑暗裡待久了，人又被壓得動不了，眼睛根本看不到周圍的情況，大家隻能先救了他，把他弄出來，才能放心開辟通道，去救裡面的馬小鳳。
馬小鳳也在裡面說話，說薛梟膽子特彆小，不像個男子漢。
於是，救援的途中，大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著薛梟，一邊笑。
許多人，聽到裡面的笑聲，都想往那個還未排除危險的狹窄空間裡鑽。
他們太渴望笑聲了。
到達救援現場以後，他們就沒聽過笑。
裡面的人，為了兩條即將重見天日的生命而開心，所以他們笑著。
但，快出來時，薛梟說，想喝可樂。
這話，讓參與救援的方淮和地震救援隊的人都是一愣。
可樂。
此時，無疑是一件奢侈品。
但他的話，讓大家都樂了。
像是重新進入人間般的快樂。
對，人間還有可樂，不止有悲傷。
於是大家互看一眼，答應了他。
三分鐘後，薛梟這個活寶被大家抬到了外面的空地。
周圍的人，競相夠著腿，在警戒線外觀看著。
“又救出來一個！是個男娃娃！”
許多人，都露出了笑容。
而這個活寶男孩，也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一出來，就閉著眼，大聲道：
“叔叔，記得我要可樂！”
外面的人一聽，都樂了。
記者更是如同發現了新大陸，連連拍照。
旁邊的地震救援隊員燦爛地笑著道：
“可樂？好！馬上就給你拿過來啊！”
“要冰凍的！”
大家，笑得更加燦爛了，看向四周，大聲道：
“好好好！要冰凍的可樂！”
“好！”
“冰凍的可樂！”
他們在試圖，將這難得的笑意，傳向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