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殯儀館裡的觀想(1 / 1)

一身便裝,剛剛趕來的張中庭還未回答,成政委已經發聲。

“禮畢!全體上車!”

“先去吧,好好送一送班長。”

張中庭拍了拍方淮的肩膀,又看了一眼靈車,長歎一聲,表示惋惜,便轉身上了一輛車,奔向了下一個目的地。

他本不負責來迎接靈車,但還是在忙碌之中,抽空過來看了一眼,但也沒法過多停留,還有更多救人的工作等著他去做。

方淮跟著上車,車上的特勤班戰友們都是老兵,他們面色嚴肅莊嚴,沒有一個人哭。

但,出了路口,看到兩邊的人群,大家都開始泛淚。

靈車從出發地出行時,場面如何壯觀,他們並未看見。

電視上如何宣傳,他們同樣沒有得見。

但車子往外走開始,兩邊幾十米的路段擠滿了群眾。

道路的一邊,有人舉著橫幅。

「家鄉十裡鄉親迎接英雄回家!向英雄王雲坤致敬!」

大家都在揮手,送行。

黑色靈車裡的人如果有靈,大概能感受到這些目光彙聚帶來的溫度。

因為方淮感受到了,兩個中隊,十一輛消防車裡隨行的戰士,都感受到了。

那些目光裡,真的有溫度,車窗隔絕了聲音,可隔絕不了群眾眼裡的關切和惋惜。

路邊,有幾個身穿60年代老款綠軍裝,戴著帽子,紮著的棕色武裝帶的老人站在一起,舉手久久敬禮。

“我感覺,我的靈魂都要被他們的眼神超度了。”車裡有人不甚嚴肅地說了一句。

“我也是,真的。”方淮看著窗外,情不自禁回了一句。

或許此前,大家都在為他為什麼沒有評上烈士而憤憤不平,更加關注消防兵的榮譽和待遇。

但此刻,大家都在為那個或認識,或不認識的戰友鼻尖酸澀。

人民群眾,他們想得更少,或許也不知何為烈士,何為因公犧牲,他們隻知道那個小夥子,為了救一個孩子犧牲了,所以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那個躺著的年輕小夥子送行。

……

殯儀館。

“我滴娃啊…我滴娃…”

“雲坤…你怎麼這麼傻啊!”

冰棺邊,擺滿了各個單位送來的花圈,上面也放滿了各種黃白色的花朵,組成一個“奠”字。

冰棺儘頭豎立著的半身軍裝照片上的王雲坤,靜靜看著側跪在棺材前方,泣不成聲的兩個女人。

王雲坤的父親,則坐在側邊的板凳上抹眼淚,前後到場的各單位領導在一旁政府辦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代表上來慰問,他則點點頭。

“這位是英雄王雲坤的父親,王叔叔,這位是財政的劉局長。”

“節哀…王雲坤是個好同誌。”

“謝謝,謝謝你們來…感謝政府。”

此前王雲坤搶救的40天裡,他大概已經想到了此時的情況,並未讓自己的情緒崩潰,尚算冷靜地跟上來的人講話,為家中撐起這個場面。

隻是每有一個人上來誇他的兒子,他就忍不住掉淚。

大廳裡散散落落到處都是人,親戚,省城消防的人,各單位的人。

唯一成建製的,是一桌年輕人,不少目光含淚地說起王雲坤入伍前做過多少傻事,喝過多少場大酒。

葉加洪站在棺材三米處,默默注視著靈前照片,眼淚不住大顆大顆流下。

姍姍來遲的,是王雲坤中隊的人,他們應當是在車上嚎啕大哭了好一會,個個眼睛周圍都是紅紅的。

葉加洪聽到熟悉的聲音,轉身,看到這一排穿著軍裝的人走進,終於情緒崩潰,大喊道:

“怎麼,怎麼就走了?不是說情況還好,很可能醒過來嗎?!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告訴我?”

走在前面,剛控製住臉色的一名三期士官臉上和聲線同時開始顫抖:

“昨天晚上…還好…半夜…又開始搶救…等我們到醫院,人就沒了,沒了啊…”

“啊!!”葉加洪一聲大喊,倆人抱在一起,邊哭邊猛力拍著對方的背。

後面的人也衝了上來。

一群身著大男人在大廳的中央,抱成一圈,低著頭哭泣。

旁邊的人紛紛歎息。

這些熱血的小夥,就是他們在街邊發現火災,車禍時,穿藏青衣服和橘紅色衣服的消防兵,在路上遇見他們時,隻見他們的勇敢,但今天,卻看見了他們的脆弱。

王雲坤的發小朋友們看著那群軍人,聊天的聲音也停了,終於知道為何王雲坤每年休假不歸家,每次打電話讓他出來喝酒,都是在外,到處看望調往各處的戰友。

原來他在部隊,已經有了這麼多能為他嚎啕大哭的朋友。

大廳內的一切情緒,一切表情,都收進了站在側邊發呆的方淮眼裡。

他和王雲坤之間沒有回憶,雖是戰友,卻並無這麼多難以抑製的悲傷情緒,隻是敬佩。

而人如果摒除情緒,站在這裡觀察,會忍不住回想自己的一生,做過哪些事,愛過何種人,生命何其短,去日多麼長。

從有記憶起睡過的小床,玩耍過的綠草地,父母的教育,學校的成長,談過的戀愛,交過的朋友,造過的孽,行過的善。

以前他看過一個虐心的小遊戲,叫做《你的名字》。

一個人,一支筆,一張白紙。

把記事起認識的所有人的名字全部寫下來。

當按照時間線梳理名字時,會發現,每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一段經曆。

有的人不在了,寫的時候會酸酸的,有的人背叛過你,寫的時候心裡泛苦,有的人以前和你關係很好,卻走失在歲月長河中,有的人,依舊在你身邊。

當人把這些名字用心從頭到尾寫過一遍,會有一種重新活過一遍的感覺。

這種感覺,叫走馬燈。

2001年的一項醫學研究發表在《柳葉刀》上,實驗對心臟驟停搶救回來的人裡做過一個大範圍隨訪:

人生的最後幾分鐘,看到了什麼?

其中13%的人提到了這個“走馬燈”現象,那些生命裡面來不及的後悔與遺憾,會在眼前展開。

也許大腦會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幫助人體提取記憶,讓人回味人生的重要時刻和美好時光。

方淮此時此刻,就在重新回味。

就在他腦袋裡不斷回閃時。

曹毅走到他的身邊,出聲打破:

“方淮,你點子多,你幫我想想辦法,勸勸葉隊長,他是隊長,一個中隊三十個兄弟需要他負責,他卻跟我耍情緒,鬨性子,非要搞什麼募捐,還要在這裡守三天。

支隊大演習推遲了兩天,但是明後天就要去準備了,馬上還要大比武,他在這扯什麼蛋?”

曹毅或許是出於對方淮的信任,和確定方淮一個新兵,跟王雲坤斷無關係,才發出了這些抱怨。

其他的,郝成斌,和一些老兵面前,他都不敢說這些話,人家會覺得他不人道。

但最近的工作壓力,實在太大了,葉加洪在這時候跟他撂挑子,他不得不找個能懂得他情緒的人發泄。

茫然四顧,這人竟在新兵堆裡。

方淮笑了笑:“指導員,一個消防兵,你要讓他去工作,拉警鈴讓他上車就行了嘛,勸什麼?”

曹毅翻了個白眼:“淨扯淡,這裡拉警鈴,你不想活了,小心家屬把你弄死。”

方淮看了他一眼,咳了一聲:

“曹指導,我有句實話,你想聽嗎?”

曹毅驚訝地看了看方淮:“你說。”

方淮背起手,道:“歸根結底,你太強勢了,你平時你得多讓葉隊參與中隊的日常工作,跟中隊多點親近,你看,他跟人家多親。

葉隊在那個中隊,雖然不是主官,但說不定更有存在感,你看看你把人家工作搶著乾了多少,搞得他一點責任感都沒有。

葉隊歲數也不大,又沒結婚,耍脾氣是很正常的事。

你讓一堆沒有奶的孩子圍著他哭三天,他就知道責任感了。”

曹毅驚訝轉頭:“喲,我發現,你這人不僅學東西挺快,你腦子裡想的東西,挺成熟的嘛。”

方淮此刻釋放出一個中年人的淡笑,感覺渾身舒坦,說了句曹毅聽不太懂的話。

“我當孩子太久了,剛剛見過生死,才發現我好像是個活了幾十歲的人,突然覺得有很多遺憾,不過您放心,出了這個殯儀館,我還是個年輕的熱血戰士。”

“啪。”

一巴掌蓋到方淮後腦勺。

曹毅的嘴角已在抽搐。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說,到底有沒有辦法?我要現目前能解決的辦法!少給老子提建議!”

“噝…”

方淮摸著後腦勺,感覺那個滄桑的靈魂又被曹毅一巴掌扇回去了,呲牙咧嘴道:

“得得得,我一會回去就解決,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