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慈在距離六華村的一個山頭上就看到了前方滾滾而起的黑氣,如果不是沒有火光,他幾乎都要以為整個六華村失火了。
這些黑氣他十分眼熟,和之前杜姝苑身上的如出一轍。
他神情陡然凝重起來。
看來六華村,不簡單。
施慈停下騰挪身法,一步一步朝六華村走去。
越靠近六華村,就越覺得壓抑,空氣中絲絲縷縷的怨氣想要纏繞上施慈,都被明遐一一打散。
六華村怨氣衝天,饒是施慈都看不出它的根源在哪裡。
從村口一路走來,愣是沒看到多少人,等到了田地裡,也隻看到十幾個青年在勞作,下地的婦女少得可憐。
幾個老頭在樹下乘涼,看到施慈進村,都直勾勾盯著他,直盯得人心頭發毛。
施慈作文人打扮,肩上還站著一隻鳥,腰間彆著一副畫卷,細皮嫩肉的樣子像極了小康之家的讀書人,
身邊跑過嬉戲的小童,他隻見垂髫小兒拿著草編的螞蚱,嬉戲的兒童中沒有一個女孩。
施慈朝樹下乘涼的老頭走去,朝其中一位拱拱手:“敢問這位老人家,這裡可是六華村?”
老頭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哼了聲,閉上眼睛假寐:“年輕人是進京趕考還是遊山玩水路過此地?我們村子偏僻,恐怕招待不周。”
施慈溫和一笑:“在下施慈,一介閒人,不巧路過此地,聽聞此地山清水秀,便想來看看。”
這話倒是不假,六華村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為“四靈局”。
周圍既有巍峨險峻的高山,也有平整低窪的穀地,峰巒起伏綿延綿亙,如果不是怨氣籠罩,也當是極好的風景。
這些山山勢包圍六華村,宛如一座太師椅,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隻可惜面前水勢呈弓形,直指六華村,這就形成了“反弓煞”。
有句俗語“門前有水不是福,屋後有山災禍足”,反弓水讓這座福地變成了災地。
樹下乘涼的老頭聽到他的話嗤笑一聲,眼皮抬也不抬:“這裡有什麼好看的的,年輕人,我勸你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施慈皺眉:“此地有什麼忌諱嗎?”
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你走你就走,六華村不歡迎外人!”
施慈一時語塞,眼見他不再搭理自己,駐足半晌,還是往村子裡去了。
老人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身邊其他老頭笑他:“老李啊,人來就來唄,趕他作甚?”
老李翻了個白眼,不做聲。
施慈順著碎石鋪成的路往前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幾座屋子聚在一起,拉得很長,房屋排列幾乎是按照八卦“乾、坤、震、艮、離、坎、兌、巽”排列。
他走到村子中央,果然看到中間立著一座圓形建築,想必中間就是陰陽太極圖。
施慈正要上前查看,就看到一位老者帶著一群年輕人過來,離他最近的還是一位熟人——何翠娘的相公,張永安。
老者大概身份不低,張永安站在他身邊點頭哈腰,其他年輕人也像鵪鶉一樣站在他後面。
見到施慈這麼一位陌生人,老者一愣,隨即示意其他人站在原地,自己上前:“這位先生是來尋人的?”
施慈無奈一笑:“在下不過是路過此地,聽聞六華村風景不錯才稍作停留。村子裡的布局有些意思,冒昧逛了逛,還請老人家不要怪罪。”
老者微微一笑,無所謂地擺擺手:“無礙,先生若是想遊山玩水,往西去,順著湘水,有一片大好河山。”
施慈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看到那群年強人,心底有了些猜測,但還是開口問道:“不知老人家帶這麼多人是……?”
老者動作一頓,往後瞥了一眼,笑意收斂了些:“一位小夥子的妻子走失了,我帶人找找。六華村周圍山頭多野獸,先生走動時還是小心為好。”
說罷,朝他拱拱手:“我等還有要事在身,先生要是無事,還是離開吧。”
然後帶著那群人離開了。
即使走出很遠施慈還是能聽到他壓低聲音對張永安道:“人肯定走不遠,說不定就躲在林子裡,好好找找。”
張永安連連點頭:“是是是,村長,周圍太大了,我們幾個兄弟也找不完……”
施慈深深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知道他們是在找何翠娘。
說什麼走失了,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罷了。隻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何翠娘昨晚就已經到了鎮子上。
他轉身離開,沿著村子的小路,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大概是大部分男丁都不在村子裡的原因,竟然有三三兩兩的孕婦出來坐在門口曬太陽,她們一個個面色愁苦,撫摸著肚子露出悲傷的神情。
這種表情,施慈昨天才在何翠娘臉上見過。
他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六華村不大,隻有一百多戶人家,村子的孕婦很多,除了孕婦就是老婦人,有男童跑來跑去,卻不見女童。
這十分反常,哪怕是再重男輕女的地方,也總有女童,畢竟就算是往外送,也總有送不掉的時候。
更讓施慈想不通的是他們這麼執著於生孩子的目的是什麼?還非得是男孩?
明明已經需要和彆的村子聯姻了,竟然還不接受女孩兒出生。
施慈感覺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可是總感覺就差臨門一腳。
陽光落在這些孕婦身上,卻沒有驅散那股寒意,她們看到施慈這個陌生人也沒什麼恐懼,隻是目光十分空洞,看不到對未來的期望。
肚子裡的孩子還不看不出男女,隻有逃走的何翠娘快生了,她們大多都才懷孕五六個月,其中月份最大的也才七個月,要月份再大點才能把脈把出性彆。
這些孩子如果是男孩,就能留在父母身邊長大,如果是女孩,就會離開她們身邊。
孩子的去留並不是她們自己能做主,她們不停地生孩子,想跑出去就會被抓回來,關在柴房餓幾天,久而久之她們都喪失了對生活的希望。
也不是沒有外鄉人來六華村,隻是大多人都不願意管閒事,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有許多愣頭青一定要和六華村的村民講道理,可惜最後都不下落不明了。
如今這些人,已經不對能逃出去抱希望。
施慈轉了一圈,想要詢問線索,但大多數人都不理他,最後他找了一位年紀稍大、身上怨氣較少的婦人才打聽到消息:“這位大姐,請問你認識何翠娘嗎?”
聽到這個名字,那位婦人動了動眼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種絕望的死寂,仿佛一潭死水,連語氣都沒什麼起伏:“她被抓回來了?”
施慈忍不住為她的狀態擔憂,搖搖頭:“她回娘家了。這位大姐,你還好嗎?”
婦人愣愣看著他半晌,有些不敢相信:“回去了?”
施慈點頭。
她頓時又哭又笑:“回去了好啊,六華村就是個吃人的魔窟,回去了好啊!”
施慈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位大姐,六華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幫你們什麼?”
婦人自嘲一笑,下意識護住肚子:“幫我們?不需要你幫我們,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快走吧,六華村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施慈怎麼會因為三言兩語放棄,他皺起眉:“我從何翠娘那裡聽說了一些事,但是似乎她知道的也不多,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我幫不上忙呢?”
婦人垂下眼簾,淚水止不住地落下:“翠娘雖然嫁過來許久,但一直沒有孩子,這才不知道六華村的人多可惡!他們一個個都不是人啊!他們是魔鬼!”
看來六華村的事不僅僅是表面這麼簡單。
也是,否則怎麼會有衝天的怨氣呢。
施慈遞出一塊手帕,暗自歎息:“隻有知曉他們做了什麼惡,才能將他們繩之以法。”
婦人哭了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隻是一個過路人而已。”
婦人抿著唇,胡亂擦乾淨臉上的眼淚:“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快離開六華村吧,想打抱不平也得有本事。”
她大概是誤會施慈是聽了何翠娘故事的愣頭青,熱血上頭就要懲奸除惡。
六華村個個都不是善茬,哪裡是這種小白臉能對付得了的。
她想到這裡,又勸了一句:“你以為沒有人站出來嗎?像你們這些過路的正義之士,每年都有一兩個,可是他們全都失蹤了,你又何必枉送性命?”
婦人心中悲苦,能勸一個是一個,縱使她們日子不好過,也不願意彆人趟進這淌渾水。
施慈見她不相信自己,有些無奈,隻好道:“在下是修行中人,大姐不必擔心我的安危。”
婦人聞言這才認真看他。
施慈模樣俊美,卻沒有尋常年輕人的浮躁,眉目間自有一股穩妥的氣質,低眉淺笑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好說話,但肩上那隻歪著頭聽他們說話的鳥兒卻十分神異。
婦人心下信了幾分,張了張口半天卻沒說出話,心中念頭百轉千回,最終隻道:“……你若是方便,就去後面的山上替我念念往生經吧。”
後面的山上?
施慈默默記下來:“好,我晚些就過去。”
他又問:“後山上……是有你的親人嗎?”
婦人不說話了,定定望著遠方。
施慈站了一會兒,又問了幾個問題,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再搭理他,這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