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道長們來了。”
家丁帶著他們入府,敲響趙縣令書房的門。
趙縣令疲憊的聲音響起:“快快請道長們進來!”
家丁聞言輕輕推開門,請道長們進去,又叫婢女奉茶。
僅僅一個月時間,他一頭黑發已經全白,整個人老了不下十歲。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褚兄,你們可算來了!”趙縣令歎了口氣,“都是我的錯,往日裡太過縱容那個逆子,才會闖下彌天大禍!”
為首的道士,也就是趙縣令口中的褚道長皺起眉:“趙兄,若不是你邀請,我是不願意來的。你也知曉我向來信奉種因果循環,這種鬼怪報仇的事,隻要做得不算過分,我都不願管。”
趙縣令哪裡會不知道?隻是無論如何,他隻有趙祺這一個兒子,也隻能厚著臉皮請人幫忙。
“是我對不起阿苑,當初要不是杜兄,我這縣令恐怕早就當到頭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我也不能看著我兒去死。”
他臉上是真切的悔意,但是為了兒子,不得不鎮壓杜姝苑。
褚道長歎息著搖頭:“罷了,我就幫你這一次。”
要不是確定上面出了點事,他也不敢鋌而走險。
褚道長是個十分正派的人,從來不會做乾涉因果的事,從前有不少人因為擾亂因果被複仇的妖鬼身上的怨氣纏住,一身修為毀於一旦。
但是如今上面出了問題,哪怕怨氣纏身他們也能將怨氣凝聚送往盲山鎮壓而不遭受天譴,守不住原則的人越來越多。
不少大奸大惡之人請道士將受害人的魂魄打散,這些人沒了後顧之憂,為了點點利益助紂為虐……褚道長自認不是這種人,但他畢竟隻是個凡人,是凡人就會有私心。
一邊是素不相識的怨鬼,一邊是好友惟一的兒子,偏向誰不言而喻。
趙縣令長舒出一口氣,帶他們前往趙祺的房間。
“有褚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請諸位隨我來。”
趙縣令帶著眾人來到趙祺房前,還未靠近褚道長就感受到了角落裡密密麻麻的怨氣。
黑中帶紅的怨氣絲絲縷縷從門縫窗縫鑽出來,讓人不寒而栗。
褚道長眉頭一皺,把要上前敲門的趙縣令攔住。
“小心點,不對勁。”
趙縣令一臉驚愕:“早上祺兒還同我說過話,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他連忙高聲喊道:“祺兒!你在裡面嗎!”
門內傳來趙祺的聲音:“爹,我不想出去,彆叫我了。”
趙縣令無奈,歎了口氣:“每日都是這樣,褚兄,我和夫人日日勸他出門,他就是不出,罵也罵了勸也勸了,連他娘病了都不肯出來。”
說到這裡,他深感無力。
褚道長將他推到一邊,皺眉上前兩步,雙手結印,一掌朝兩扇門拍去,家丁們無論如何都撬不開的門在這瞬間脆弱得仿佛紙糊的,立馬碎成幾半。
隻見昏暗的房間內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兩扇門板竟然將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牢牢封在裡面。
屋內除了血腥味沒什麼異常,唯獨床榻的帳子嚴嚴實實掩住看不見裡面的模樣。
早在聞見血腥味時趙縣令就已經臉色大變,連忙上前幾步掀開帳子,隻見趙祺一身白骨,上面還有啃食之後的牙印,內臟撕咬得破碎亂丟在床榻上,脖子以下沒一塊完整的地方,隻有一顆頭還完好無損。
趙祺嘴裡還嚼著什麼東西,見到趙縣令,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裂開嘴角:“爹,我不想出去,彆叫我了……”
趙縣令悲痛欲絕,連忙就要去抱他,被褚道長死死拉住:“趙兄!他身上還有怨氣,普通人靠近不得!”
趙縣令雙目通紅,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祺兒,你素來行事毫無顧忌,這都是報應啊!”
看到趙祺這副模樣,他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怨恨:“杜姝苑,祺兒好歹和你一同長大,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卻不想,趙祺對杜姝苑出手的時候可沒顧念過從小長大的情面。
趙祺身上的怨氣慢慢散去,沒了迷惑他的東西,他終於後知後覺感受到了疼痛:“爹!爹!我好痛啊!發生什麼事了!我好痛啊!”
趙祺面色扭曲,脖子傳來難以忍受的痛意,還不等趙縣令回答他,下一瞬他就失去了呼吸。
已經隻剩一個頭顱,怎麼還活得下去呢。
“祺兒!祺兒!不!!!”
趙縣令瞪大眼睛,連忙上前兩步,卻對著床上的白骨無處下手。
杜姝苑猖狂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黑紅的怨氣此時竟然褪去了大半紅色,慢慢朝純粹的黑變化了:“趙伯伯,你知道那晚我有多恨嗎,我恨不得吃了趙祺!”
絲絲縷縷怨氣凝聚成一個人影,裹挾著她,此時的杜姝苑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在怨氣的浸染下幾乎變成黑色的影子。
她飄在空中,居高臨下:“趙伯伯,心痛嗎?恨我嗎?哈哈哈哈,還不夠!縱容這個畜生,你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趙縣令怒視她:“杜姝苑!我三書六禮、八抬大轎請你嫁給祺兒,對你已經仁至義儘,你還有什麼不滿!”
杜姝苑嗤笑一聲,哪怕理智已經被侵蝕,她還是覺得可笑:“總算露出真面目了,姓趙的,你知道你裝模作樣的樣子有多可笑嗎?你自詡是個正人君子,任由趙祺為非作歹,你算什麼君子?”
“我杜姝苑不怕小人,就怕你這種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的東西!”
“你不是清正廉明?你不是一身正氣?那你為什麼不處置趙祺?”
“趙大人,小女子杜姝苑,狀告縣令之子趙祺強搶民女,人證物證俱在,不知趙大人,如何處置?”
她一聲聲一字字,咄咄逼人。
趙縣令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和你青梅竹馬,你怎麼下得去手!”
杜姝苑冷笑一聲:“怎麼下不去手?和這種人青梅竹馬,我嫌臟。”
趙祺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縣令夫人把他當眼珠子疼,趙縣令哪怕想管教也無從下手,漸漸的也就習慣了收拾爛攤子。
在安綏縣為官十載,沒有人不說趙縣令是個好官,也沒有人不惋惜趙祺是個混賬東西。
可是趙縣令沒有百姓眼中那麼好,他也會包庇犯人,之前秉公執法,不過是因為罪犯不是出自趙家!
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
這種偽君子,竟然被稱讚了十年!
連她爹都被騙過去了!
杜姝苑周圍怨氣翻湧,險些就要衝過去將趙縣令拖進怨氣中。
一直降低存在感的褚道長終於布完法陣,帶著幾位師弟掐訣:“杜姝苑,你複仇固然情有可原,可手段實在是惡劣!今日貧道就要收了你,免得你日後為禍人間!”
杜姝苑臉色一變,沒有料到她沒放在眼中的幾條小雜魚竟然悶聲布陣,充斥著負面情緒的腦子漸漸冷靜下來:“這位道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管閒事,不怕因果轉移到你身上嗎!”
褚道長閉了閉眼:“諸位師弟!誅殺鬼物!”
“是!師兄!”
散發著單單金光的陣眼亮起,常人看不見的絲線縷縷連接,聚成一把長劍的形狀。
“誅邪陣法!起!”
話音剛落,長劍陡然光芒大作,直直朝杜姝苑斬去。
杜姝苑一驚,閃身避過,一團怨氣被斬開。
她表情一變,咬牙切齒:“臭道士!你等真要和我作對不成!”
褚道長不理她:“誅邪縛鬼,奸邪消亡!”
長劍招式一變,斜劈過去。
眼看他毫不留情,杜姝苑也被逼出火氣,連僅剩的理智都消散了:“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鋪天蓋地的怨氣朝褚道長等人湧去,霎時間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一片漆黑的空間,無數怨氣形同一團團黑霧,在空中飛快移動,又陡然衝向他們。
原本罩住他們的金光猛地震了一下,竟然產生了細微裂紋。
離裂紋最近的道長臉色一沉:“師兄!”
褚道長面沉如水:“師弟們撐住!”
他們已經得罪死了這怨鬼,要是沒鎮壓住她,恐怕全都得折在這裡。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罡太玄,道炁常村!”
褚道長默默咽下湧到喉嚨的鮮血,強行燃燒精氣,一時間陣法金光更盛,長劍更加威猛,竟然一下撕裂怨氣包圍。
這一下杜姝苑受傷不輕,理智也回來些,知道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連忙就要撤。
可道士們怎麼會放她離開呢。
一個個都強行燃燒精血,要把她困在陣中。
“師弟們堅持住!這怨鬼生在西方!咱們把她封印在那處!”
褚道長臉色通紅,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其他幾位道長也沒好到哪裡去。
眾人齊心協力將杜姝苑逼到判官廟旁邊院子裡,等她被塞進井中,他們齊齊逼出一滴心頭血,以血畫符:“天圓地方,律令九章!正炁伏邪,萬鬼無跡!封印!成!!!”
在杜姝苑尖利的叫聲裡,怨氣儘數鎮壓在井中。
幾位道長面如金紙,對視一眼,皆苦笑一聲。
全程旁觀的施慈站在井邊,已經知曉杜家之事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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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杜姝苑,安綏寧撫人,雙十年華,才貌雙絕。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妝,皆不當意。遂建繡樓,以招婿。
時有俠士元赤,能文能武,欲聘之為婦,有對聯三,答之,四座皆以為奇妙,姝苑遂招其為婿。
是日,天降大火,婿亡,姝苑驚,奔尋父母,母歿於火,父亦傷。萬貫家財,皆為灰燼。姝苑得叔伯助,租住街尾,勤勞作,以奉其父。
安綏趙祺者,父縣令,為人張狂,常嘻人於市,皆厭之。祺見姝苑絕色,有異心,擄至府中。杜父見其久不歸,思及自身,掩面痛哭:“累吾兒日久!去矣!”遂自絕於井中。
夜半,姝苑歸,遍尋其父,不見。傷心欲絕,亦自儘,化為厲鬼,尋趙祺,命之食其肉,以為報複。
祺自閉於室久矣,父曰:“來!”祺避之。父生疑,請好友,乃破門,見祺臥於榻,自食其肉,不知所雲,唯餘白骨耳。
——《杜姝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