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兒是秦珮多年的貼身大丫鬟, 從商姨娘院裡一直跟到金陵,她年紀又長秦珮許多,素日為秦珮操得許多心, 秦珮一向是拿她當半個姐姐看的, 這時陡然聽見錦兒說秦芬糊塗,秦珮罕見地沉下臉來。
“這話, 我聽過便忘了,你隻當沒說過, 再有這樣的話, 你便出了內宅吧。”
錦兒口中急忙認錯, 面上卻還是一副痛惜的模樣:“可是,方家……”
秦珮在上房磨平了性子, 又跟著秦芬學些道理, 如今在秦淑身邊更變得細密, 早非當初天真的模樣了,聽了錦兒的話,搖搖頭道:“方家如何?與我們何乾?”
錦兒見姑娘一門心思地聽太太和五姑娘的話, 不由得急了,乾脆把話說得透些:“方家門第好, 聽說方三少爺讀書也好, 比三姑娘配的那柯家不知高到那裡了,若是錯過這一個, 可怎麼找?”
秦珮深深地凝一眼錦兒,她雖一向聽錦兒的話,卻不代表她是個傻子,從前錦兒苦口婆心都是為了主子好,如今這樣與旁人賭氣比賽的話, 卻不知是誰的主意了。
其實,不必往外頭去打聽也知道,必是商姨娘又開始跳腳了。
秦珮與錦兒到底親厚,思索再三,還是耐著性子解釋起來:“方才你也聽見五姑娘說的話了,方夫人一是約束下人無力,二是教養兒子無方,哪一條都是糊塗的,你隻瞧太太在家裡坐得穩穩的,咱們家比方家又如何?”
錦兒原也是聽了商姨娘的一些糊塗心思,深覺得這方家好過柯家,乍聽見這親不結了,未免帶出幾句來,聽了秦珮的話,又覺得有道理,思索半日囁嚅道:“可是,方夫人瞧著很是知禮呀。”
秦珮見這丫頭果真隻是犯傻,心下一鬆,竟笑了起來:“你這話才真糊塗,方夫人知禮,到時候是幫我這外人,還是幫兒子?”
錦兒恍然大悟,趕緊把話頭揭過,再不曾提過方家。
上房裡楊氏打發秦芬去做說客,又把徐姨娘留了下來。
如今秦覽的心思全不在家裡,女孩們到底天真無知,青萍又無甚閱曆,楊氏也隻與徐姨娘能說上幾句話了。
徐姨娘深知這是因著自己多年謹小慎微,再加上女兒一向懂事,這才得了主母青眼,在上房愈發不肯多口,竟是楊氏說得多,她說得極少。
楊氏先說了些方家的事,徐姨娘知道,這是因主母好心才肯替六姑娘考慮那許多,若是那隻顧面子的嫡母,才不管裡頭的汙糟呢,隻把親事做下便是,庶女過門了,哭都沒地方哭去。
徐姨娘憐秦珮沒有親姨娘照拂,這時便替秦珮謝一句“太太慈心”,楊氏被搔著癢處,倒罕見地對徐姨娘道:“你放心,五丫頭我替她好好瞧著呢,便是六丫頭我都不肯輕易糟蹋,更何況是她。”
以楊氏的身份,肯多說這幾句已是天大的面子,徐姨娘沒口地謝過,回頭除開製些紫薑,又琢磨著給楊氏製蜜參片。楊氏不吃蜜餞這些小玩意兒,那紫薑還是秦芬提點的。
秦珮連日心緒淡淡,姐妹們也不去多話勸說,隻日日結伴往她屋裡去玩些投壺、猜枚等遊戲。
這日姐妹幾個正一道賞畫,忽地來個小丫頭,說楊氏命姑娘們晚上去上房吃晚飯,說今日老爺也回家,要一家團聚的。
姐妹幾個面面相覷,不知是何大事,這個猜是國事,那個猜是家事,秦芬卻在心裡嘀咕,莫不是那名義上的老爹又要納妾了。
到了晚上,秦芬與秦貞娘一同到了上房,遠遠便望見上房燈火通明,丫鬟們都候在廊下,這副場景自打回了晉州便不曾再見過,此時一見,秦芬猶可,秦貞娘卻忍不住歎口氣:“爹如今都少回內院了,唉,人長大了,怎麼煩惱也多了,還不如不長大。”
話音未落,屋裡便傳來一個孩童的嬉笑聲,姐妹幾個與兩個弟弟長日相伴,這時都聽出是平哥兒的笑聲,秦芬不由得微笑:“從前可沒有平哥兒,有了他,家裡也多些笑聲,我倒覺得挺好。”
秦貞娘露齒一笑:“這倒是。”
姐妹兩人邊說些閒話邊進屋,丫鬟們見了,恭恭敬敬分作兩邊,迎了兩個姑娘進去。
甫一進屋,便瞧見秦覽肚腹鼓脹地坐著,整個人好似個發面饅頭,把一張圈椅幾乎塞得滿滿當當。
行過禮,再看他面色,從前是白胖的,如今卻滿面紅光,竟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酒氣。
秦芬隨著秦貞娘站在邊上,平哥兒一步跳到她面前來,笑嘻嘻地道:“五姐,我們又要去表姐家了!”
安哥兒緊隨其後,糾正哥哥:“娘說了,得說表姐夫家。”
王府又不是平常人家,不能說去就去,秦家也不能算正經親戚,尋常也不可輕易上門。既是又要去,便是英王府又要請客了。
英王是個冷淡性子,怎麼會接連請客,姐妹兩個齊齊看向楊氏,想從母親處聽到答案。
秦覽見了姐妹二人的神色,笑哈哈地揭開謎底:“皇上賞了英王殿下雙親王俸祿,賜名小世子楊頊。嘿嘿,顓頊可是黃帝之孫呐,這名字大有深意。”
秦貞娘有些不敢相信自家表姐要做皇妃了:“這麼說,英王豈不是……”
秦覽又捋了捋他那把長須:“皇上又封了皇太孫,太子那裡,也給了臉面,想來是製衡的意思。”他如今應酬不少,愈發注意些穿衣打扮,一把長須修剪得整整齊齊。
於皇帝老兒來說,是取個製衡的意思,於下頭兩個兒子,卻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太子輸了,新帝為著顏面,總不至於置廢太子於死地,英王若是敗了,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畢竟一個逼近過皇位的人,隨時都有卷土重來的可能。
進得京來,就連下頭的丫鬟也能說幾句天家事,此時聽了秦覽的話,上房裡人人都心驚於天家薄情,不由得沉默不語。
夫妻姐妹間門,互相看一看,倒多出幾分平凡的溫情來。
平哥兒安哥兒兩個蹲在邊上玩七巧板,聽見屋裡大人都不說話了,便抬頭看一眼,小娃家心性最靈,見眾人面上並無異樣神色,知道大人不曾起爭執,又安心地低頭玩耍去了。
這頓晚飯吃過,姐妹幾個彼此又和睦幾分,出門時都是和和氣氣的,秦覽也推說吃飽了犯懶,留在了上房。
到了赴宴的日子,秦覽隻往衙門點了個卯,便坐在上房等著赴宴。姐妹幾個穿著一色的衣裳,整整齊齊到了上房,楊氏見幾個女兒都把楊側妃賞的首飾戴上,點頭便命出發。
到得英王府,前頭開一桌正宴,請的是文武官員並英王妃的娘家人,後頭楊側妃另擺一桌小宴,楊氏自然帶著女兒們赴宴,竟有幾個公爵人家的女眷,也赫然在列。
秦淑見了這陣仗,輕輕搗一搗秦珮的胳膊:“瞧,前頭拒了方家,表姐轉頭就給你尋了更好的。”
楊側妃擺宴,怎麼可能是為著幾個不相熟的庶出表妹,這宴席上,還不知牽涉著怎樣的大事。
秦珮微微一笑,隻不接口,點一點楊側妃懷裡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那是不是小世子?長得真好看。”
小世子瞧著比平哥兒和安哥兒小一些,正在楊側妃懷裡不耐煩地扭著,忽地看見兩個長相相似的男孩,頓時停住了睜大眼睛:“和哥哥玩!”
楊側妃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見是娘家姑母,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將兒子放在地上:“去玩吧。”
按照楊家這邊的輩份,平、安兩個男孩且還高世子一輩,楊氏如何敢充這個大,早早教了兩個兒子禮數的。
這時兄弟倆見了小世子,雖很新奇,卻還記得娘教的話,一邊一個拉了小世子的手,也不行什麼禮不禮的,親親熱熱喚一聲“世子”,隨後又回頭問一聲:“娘娘,我們能和世子玩嗎?”
楊側妃見兩個孩子既有禮數又不顯諂媚,心裡很是喜歡,聞言點頭應下:“叫碧水帶你們玩去。”
席上的其他女眷身份甚高,楊氏知道沒自家說話的份,也不去插話,隻在說些風土人情時附和兩句,楊側妃聽了,含笑應一聲:“我竟不知南方和咱們金陵的習慣全不一樣,姑母這些年,也算是走過許多地方啦。”
遞了這句話,那些公侯夫人待楊氏便親熱多了,有一兩個委婉問兩句,知道秦淑秦珮已定了人家,還打量起秦芬秦珮來。
秦芬於嫁入豪門是無心的,見秦珮略有些上心,便一味地沉默老實,不得不答話時,都問一聲“六妹,是不是這樣”,外人瞧著,姐妹間門是極其和睦的。
楊氏見秦芬厚道,暗想這丫頭往後哪怕是高嫁了也會記得娘家,倒在心裡又給秦芬記一筆好,立誌要給秦芬尋個好夫婿來。
宴席到了一半,眾人都漸漸酒酣面熱起來,忽地來個內侍模樣的人,尖著嗓子道:“殿下命奴婢來請小世子出去。”說罷,他刻意停了一停,“請楊妃娘娘領著小世子一起。”
眾人方才還是昏沉沉的,此時陡然聽見後頭這句,或是驚嚇、或是好奇,酒均醒了大半,紛紛把目光投向楊側妃。
楊側妃的眉毛都沒掀一下,溫溫柔柔應個是,低頭略瞧了瞧身上,輕聲道:“有勞趙總管略候一候,小世子和兩位秦家小少爺正在外頭玩,得去喚回來呢。”
那趙總管笑嘻嘻地點點頭,退在邊上,楊側妃喚了個丫頭叫她去找小世子,自家卻回了屋裡。
秦珮這次倒機靈了,與秦芬對視一眼,無聲地說了“更衣”兩個字。
小世子尚未回來,楊側妃已換了身素淡衣裳出來,秦芬見了,不由得心有戚戚,楊側妃如此受寵,這妾室當得且還這樣卑微,更遑論是旁人,這時代做小,可當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多時三個男孩就手拉手地回來了,小世子手裡還拿著個草編的小環,舉得高高的邀功:“母妃,這是給你的!”
秦家兄弟倆在家常編些花環草環討娘和姐姐們開心,今日也教了小世子,他乍一學得,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來顯擺。
秦芬分明瞧見,楊側妃有一瞬幾乎屏住了呼吸,隨即便展顏一笑:“好,母妃很喜歡,母妃叫碧水放在妝台上,我時時看著。現在咱們先去見爹爹。”
小世子乖巧地應了,把草環遞在碧水手裡,自己牽著趙總管的手,跟著楊側妃往外院走去。
楊側妃才進府時,步步小心、處處謹慎,原以為夫君絕難討好,誰知這夫君偏偏對自己萬分寵愛,連正妃也拋在腦後。
起先楊側妃也曾沉醉於這柔情蜜意,待英王妃先生下了小郡主,許側妃也生下了小郡主,她自家卻久久不曾有孕,忽然怕了起來。
便是那時,她寫信給姑母,說要叫一個表妹進府來。她自家也知道姑母是絕舍不得嫡出女兒進府的,便不曾點出要哪個,隻想著有個人進府來,幫著生個孩子便好。
萬幸的是,後頭她還是懷上了,天可憐見,恩賜了一個男孩,於是她也不提原先的糊塗話了,幸而姑母心寬,也不曾計較這些。
到了前院,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在楊側妃身上,嫡庶尊卑一事,天家猶勝尋常百姓家,她今日出來,顯見得是出人意料了。
楊側妃從未受過如此的睽睽目光,心裡跳得打鼓也似的,面上燒得滾燙,幸而方才補了妝粉,大約還能蓋住些。
天大的造化落在英王府,隻瞧英王能不能受得住,此時楊側妃知道,自己也遇見了這樣的造化,便看自己能不能受住了。
英王好似不曾察覺旁人的異樣,笑嗬嗬地抱起兒子,對眾人頗為自得地道:“這就是頊兒。”
眾人一時忘了去瞧楊側妃,都去瞧那位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小世子,隻英王妃死死盯著楊側妃,似是要把她的臉給看出個洞來。
楊側妃知道,哪怕自己再得寵,再是小世子的親娘,名分上還是低了王妃一頭,於是面上愈發恭敬柔順,謙和地垂著眼簾,微笑不語,把自己站成一個泥胎木偶。
英王妃原隻是想給楊側妃看些臉色,誰知這女人竟好似甘之如飴,越發顯得她一拳打在棉花上,頓時火冒三丈,正要發怒,忽地想起一事來,平複了心境,漫聲道:“聽說楊側妃的幾個表妹都來做客了,都生得如花似玉,不如請出來一見,如何?”
楊側妃知道王妃是要折辱自己娘家表妹,聞言便笑一笑:“表妹們性子柔弱,隻怕叫娘娘見笑。”
英王妃卻一再堅持,大有不見人不罷休的架勢,英王抱著兒子,眉頭已經皺起,眼瞧著就要發作。
楊側妃既得夫君的心,自然不能叫他為難,於是垂首應下:“既如此,便聽從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