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的事一耽擱, 竟真耽擱了許久。
洪定十八年中,睿王監國,卻借機賣官鬻爵, 攬銀達到二百萬兩之巨,吏部尚書不願助此齷齪之事,呈遞密折與天子後憤而辭官。
皇帝龍顏大怒,褫奪了睿王的封號,隻留了他七皇子的身份,並將監國之權還給了太子。
秦覽來信, 隻道還未安家妥當,進京的事須得從長計議。
楊氏本就機敏, 讀完信便去回道兒子年幼,須得仔細尋一上佳住宅,不必急著安家。
隔一段時日, 青萍來信,道老爺看了兩座宅子, 都受了中人愚弄,氣得不想買宅,隻肯賃屋而居。
楊氏看完信, 微微一笑,去信給青萍點撥幾句, 再隔兩月,秦覽便道已尋到好宅一所,然須細細整修, 尚不可居住雲雲。
這時平哥兒和安哥兒都會坐著了,兄弟兩個日日對坐在涼榻上,總說些旁人聽不懂的咿呀之語, 一時這個作氣惱狀,一時那個又面露狡黠,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楊氏要照看兩個嬰孩,實在無力管家,便把二房大小事務都交予秦貞娘。
秦貞娘隻道獨木難成林,將一些瑣碎小事分派給姐妹們,就連秦淑也管了件針線上的小事。
秦淑自知與旁人無法相較,又因著婚期將近,管著針線還能看顧自己的嫁妝所用的針線絲綢之物,便也無甚不滿的了。
秦珮內裡是個孩童,雖說立意上進,到底能力有限,管了吃食這一樣,也便頂天了。
隻有秦芬,性子既周到,內裡也穩重,秦貞娘日日與她一道在抱廈坐著,風雨不改。
秦芬知道這是秦貞娘有意栽培提攜,也用了十二分的心,到秋日裡平哥兒和安哥兒會爬時,已將家務摸得七七八八了。
洪定十九年元月初五,天家夜宴,太子在離席時說出“欲要取而代之”的話來,回席後敬酒給皇帝,七皇子瞧出那酒杯顏色不對,代父飲下,當場毒發嘔血,亂做一團。
皇帝大怒,先複了睿王的爵位,又欲廢黜太子貶為庶人。
英王以自己爵位擔保,這才保住了廢太子的皇子身份,使其罪罰僅改為幽閉思過。
太子失德,為皇帝所不喜,睿王純孝,大皇子是長子,祁王是文人清流的領袖,英王有孝悌之義,皇帝大為讚許。
到此,監國之權,交在大皇子秦王、三皇子祁王、四皇子英王、七皇子睿王四個人手上,由四人一同把持決議,史稱四王議政。
秦王是英勇善戰,素有軍功在身,管起兵部來得心應手;祁王是清流的領袖,帶著一幫文人編纂文書經史,記錄洪定皇帝生平事跡;睿王廣結善緣,百官隱隱有趨奉之勢;英王敢闖敢為,鹽稅收繳、河堤修築,沒有他不敢接的差事。
朝政向著平穩的方向過度。
這時,平哥兒和安哥兒將將周歲,正是跌跌撞撞學走路的時候,楊氏操心,恨不得一手拎一個兒子,生怕他們跌跤,連英王府的信,也無心及時回複了。
秦覽來信,也少說要緊事體,隨意寫幾筆金陵趣事,楊氏與女兒們說了,倒也甚是得趣。
青萍的來信,卻多了起來,道老爺歸家漸晚,醉酒的時候也越來越多,臉上的笑卻越來越少了。
楊氏知道丈夫勞累,愈發不肯去攪擾,隻一心養好兒子便罷。
畢竟,英王如今已經踏入了權力的中心,四個親兄弟一桌的牌局,他也是坐莊的那一家,秦家如何敢在這個時候胡亂摻和。
家裡的兄弟兩個,也是全然不同。
平哥兒是個急性子,一步不曾邁好,急得就“哦哦啊啊”起來,恨不得立時飛到對面的娘親面前,旁人還不能笑,一笑他便要生氣。
安哥兒卻是個慢性子,乳母丫鬟們哄逗半天,才肯邁一兩步,走過這兩步,便算給了大人面子,一屁股坐在厚絨毯子上再不肯挪動的,自顧自地玩起手鐲來。
秦貞娘見了便笑:“平哥兒生得早,果然是個急性子,安哥兒便穩妥多了。”
秦芬如今在上房,再不拘束的,聞言點點頭:“平哥兒像四姐,大刀闊斧,安哥兒像我,穩妥為上。”
如今二房皆知四五兩位姑娘管家的路子全不一樣,四姑娘是個銳意進取的,遇見不平事總想著改動,五姑娘卻是個守著規矩的,凡事總要問過眾人再做決定,自張媽媽至碧璽,再至牛媽媽、馮媽媽,都被請教過。
這時秦芬說出這句話來,秦珮笑著打趣她:“五姐說錯啦,六弟和七弟,一個像爹爹,一個像太太,怎麼會像四姐和你?”
眾人都說秦芬說錯話,要她請了每人一碗胡辣湯才算完事。
洪定十九年中秋,靈州忽起蝗災,千裡農田顆粒無收,以致於一鬥米賣出三千錢的價格,皇帝命靈州及其周邊四個州府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然貪官層層盤剝,十成糧食,發到災民手裡的不足二三,終致餓殍無數,災民湧入青州,幾乎逼近了金陵城。
皇帝震怒,嚴查吏治,落馬的官員都說是替睿王斂財,又有人捅出當初的毒酒事件乃是睿王陷害太子,皇帝舐犢之情蘇醒,複了二皇子的東宮之位。
待要派人下去查處靈州的官場,卻無人敢接這燙手差事,英王領命,帶著心腹小將範離,一齊前往靈州。
行至半程,武藝高強的範離小將軍忽然失蹤,英王孤身深入靈州,無所畏懼。
這一番朝政變幻,猶如烈火烹油,吏部愈發忙了起來,秦覽寄往家中的書信,也愈發惜字如金起來。
幸而有個青萍隨侍在秦覽身邊,每隔一段時日,給楊氏稍一封書信,往日都隻報老爺安康的,這時卻加上一句,新得一位妹妹雲香。
楊氏在秦覽的信裡可不曾瞧見這雲香一個字,看完青萍的信了,細細收好,隻作不知這事。
不曾敬過主母茶,連通房丫頭也算不得,秦覽不提,她也樂得不去理會那雲香。
這時平哥兒和安哥兒走路已極為伶俐,乳娘和小丫鬟一個錯眼不見,二人就鑽到桌子下去躲著了。小丫頭們四下尋得半日不見人,急得要哭時,二人便從桌下爬出來,似模似樣地給人擦眼淚,鬨得人哭笑不得。
兩個兒子頑皮,楊氏日日有操不完的心,自己親眼盯著不算,還撥了茶花專門照料兒子,又三五不時叫過徐姨娘來一道說些兒女經,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意思。
二房的家事,就連與柯家走禮也交給秦貞娘,秦貞娘懶得在這樣的小事上費心思,直接扔給了牛媽媽和下頭的媳婦,又道秦淑心細,竟是叫她自己備嫁的意思。
秦芬私下問起,秦貞娘含一枚酸甜金桔,滿足地品咂半日才答話:“我辦好了,那是應當,辦不好了,除開三姐自己,三嬸那裡又有說不完的閒話,我才懶得上趕著做這管家婆呢。”
這時府裡眾人對於二房裡姑娘一同管家的事,已是習以為常,暗中裡還傳個閒話,說自己家也是“四王議政”。
楊氏有意替女兒立威,也順道抬舉秦芬秦珮,將三人的份例又往上提了一提,如今家常裡,姐妹三個也戴起嵌紅寶的赤金簪子來了。
因著朝政不穩,許氏和楊氏兩個官眷,又有許多話好說,楊氏除開養孩子,一旬還要往許氏那裡去一趟,陪這位大嫂坐著說話解悶。
如今楊氏的日子越過越清閒,許氏卻愈發好似泡了黃連湯,苦得能滴出汁水來。
“弟妹,你說說這個二丫頭,說到個婚字就翻臉,她都快十七了,總不能一直耽擱在家裡吧!”
回回許氏都要念叨幾句秦敏,楊氏起先還耐心勸解,三五回後,便不大接口了。
今日又說起,楊氏心裡一動,隻把自己的女兒也拿出來說:“我那五六兩個丫頭,也還沒著落呢,她們也快及笄了。”
許氏如今百樣煩心事纏身,竟不曾理會得這話裡的意思,隻順口敷衍幾句:
“五丫頭和六丫頭還小,不必著急,倒是聽說那位薑公子很有文采,明年春試定能高中進士的,你們四丫頭,眼見著要作翰林夫人啦。”
楊氏微笑不語,翠兒在旁著急,忍不住插話:“太太,二太太的意思,是該請些交好的人家,相看起來呢!”
許氏先是眼中一亮,隨後又慢慢黯淡下去:“這話,我起先也提過,我們老爺說朝政不穩,不必急著結親。”
楊氏喝一口茶,隻覺得今日的茶味道爾爾,略沾沾唇就放下了,又望一望桌上的點心也無甚好的,知道這位大嫂子心裡煩惱,也不去挑剔,又揀起前話來:
“咱們隻說是請交好的人家喝茶賞花,不說結親,先瞧中了放在心裡,也好過以後急著抓瞎呀。”
許氏一輩子以夫為天,還不曾想過能有如此陽奉陰違的做法,聞言猶豫半晌,還是不曾敢答應。
楊氏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知道有些事情旁人勸不得,便也不再多說了。反正五六兩個丫頭還小,留到朝局穩定以後再相看,想來還來得及。
洪定二十年初,皇帝病重,召皇子們侍疾。
祁王身有微疾,無人苛責於他,不必去提。
太子是正統,當仁不讓地代天子行事,秦王自詡長兄,在弟弟們面前擺滿架子,睿王忙著與官員交好,各有各的忙法。
隻有英王,既無穩固靠山,又無高貴身份,日日親嘗湯藥,殷勤服侍,雖不曾顯多少皇子威風,卻也是儘足孝心。
洪定二十年夏,皇帝竟龍體漸愈,因著生一場大病,過完中秋就往合水行宮去休養,不曾帶四個最得意的兒子,倒是把其他皇子和皇孫們帶了過去。
至於朝政,除開四王議政,又添一個太子,更是熱鬨非凡。
這兩年裡,皇帝好似個隨心所欲的頑童,把所有人捉弄一遍,又好似反複無常的老天爺,不知明日是陰天還是晴天,著實應了天威難測四個字。
眾人起先還懸著心,如今見皇帝含飴弄孫,好似還要再在龍椅上坐個十來年,各人心裡也漸漸鬆了下來,便是這時,秦覽遞信,叫楊氏帶著孩子們進京。
金陵城離晉州不過百餘裡之遙,乘船一日便到,楊氏不願傍晚進城,便定了晚上登船,一家人在船上睡得一夜,便到了金陵。
金陵城到底是都城,繁華富貴勝過晉州百倍,碼頭上等著靠岸的船排成長龍,楊氏還得反複囑咐下頭人小心在意,千萬不可得罪了貴人。
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靠岸。
楊氏扶著紫晶的手,一下得船來,便瞧見秦恒手搭涼棚遙遙張望,見了嫡母和姐妹們,忙奔幾步迎上來,一說話,卻是一把暗啞的公鴨嗓子:
“太太來了,父親叫我來迎太太呢。”
楊氏望一望秦恒,見他唇上長如細絨絨的胡須,知道這孩子要長大成人了,她自家如今有兩個兒子傍身,於這個一向疏遠的庶子,倒不如何著緊了,聞言竟還笑一笑:“恒哥兒如今可是大人啦。”
敘兩句閒話,青萍從後頭走上前來見禮,楊氏見她衣著簡樸,心下滿意,抬手命她起來,問:“不是說老爺今日休沐的,怎麼不見他人?”
青萍不曾抬頭,低低說一句:“老爺今日約了洪太監喝酒,不能來接太太了。”
楊氏面上不顯,聲音卻愈發淡了:“既是老爺忙,便罷了,回家吧。”
青萍恭恭敬敬地上前來扶,人離得近了,楊氏便瞧出她的憔悴來。她面上細細敷得妝粉胭脂,顯出好氣色,眼圈下的青色,卻再遮不住的。
楊氏想起兩年前在晉州碼頭乍見青萍的場景來,與如今全然是兩個人,想起這二年來青萍從不曾斷了給自己的報信,知道她夾在兩個主子中間也不易,於是拍拍她的手:“等到家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