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楊氏病倒, 二房裡不曾亂做一團,外人瞧著,倒比從前更齊心幾分。
四姑娘坐鎮管家, 五姑娘在上房侍疾, 連三姑娘,也日日守著六姑娘照應,二房的奴婢們見幾位主子姑娘如此行事,無一個懶怠鬆懈的, 日日自晨起至晚睡,都是乾勁十足。
這日許氏正在屋子裡算賬,忽地門外小丫頭報說紫晶求見, 她將賬冊擱在一邊, 閉起眼睛自家念一句:“成日理不完的亂賬, 看得我眼睛疼。”
翠兒在旁不敢回答,待紫晶進屋,連忙輕輕咳了一聲。許氏聽見, 便睜開眼睛, 下頭紫晶早已行下禮去:“見過大太太。”
“這會來, 可是有事?”當著外人的面, 許氏又恢複了平日那四平八穩的樣子。
紫晶恭恭敬敬, 語氣還帶著幾分客氣:“我們太太如今已大好了, 大夫說要補身, 開了一味八珍雞湯,廚房裡說其他的藥材都易辦,隻是有一味五年的參須,得問了大太太,往庫房裡取了去用。”
熬個雞湯, 參須也用不上許多,許氏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為難二房。楊氏自家底子厚,她若自己想掏出銀錢來辦,一斤也辦得起,此番特地來問,反倒是顯得尊重她這個當家的了,於是大手一揮,準了此事。
翠兒聽了,乾脆再做個人情給二房,喚了門口的小丫頭來,命她跟著去庫房吩咐此事,也省去紫晶一些口舌,紫晶連聲謝過,退出去不提。
紫晶出去,許氏將賬冊拿起,稍一摩挲,便合起來放在邊上:
“往日瞧著二太太這人,總覺得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真以為家中有兩個妾放著,就是男人的身份,女人的賢惠了?又不準下人在姑娘們面前嚼舌,是顯擺她出身大家,行事光明磊落麼?”
翠兒跟著許氏多年,私房話自然說得,這時聽了,順口應一句:“二太太於這上頭上,確實略迂了些,比不上太太行事乾脆。”
許氏苦笑著歎口氣:“如今瞧著,迂倒有迂的好處,她親生的、庶出的女兒也有好幾個,這時不計前嫌、各行其事,倒把個二房勉強支撐起來,哪像我的月兒和敏兒,唉……”
翠兒見主子又想起傷心事,少不得勸:“太太,彆想這些煩心事了,咱們二姑娘和那幾位姑娘,不是都挺好的,嫡親的堂姐妹,也不比那隔肚皮的姐妹差多少。”
“就算敏兒以後當真不如意,能借貞娘那丫頭的勢,函哥兒又待如何?他總不能去借秦恒那毛小子的勢吧?一個庶出,難道還騎到嫡出的頭上來了?”許氏不以為然,氣性一上來,倒又不傷懷了。
“老爺在徽州,是不是又納了個小?那蕪子湯,可記得吩咐下去。”
前頭才羨慕二太太多子多福、兒女齊心呢,這會輪到自己這房,手段卻又淩厲起來了。
許氏仿佛看透了翠兒的想法,輕輕冷笑一聲:“難道還真似二太太那樣,弄個庶子出來,等著尾大不掉的那天?”
翠兒聽了,知道主子自有主意,也不多勸,隻低聲應了下來。
楊氏大好,秦芬雖不曾廢寢忘食地服侍,卻也算得上是戰戰兢兢、儘心儘力,人都累瘦了一圈。
這日杜鵑替楊氏略略梳洗一番,扶她坐在床上,她精神頭比前幾日好了,這才有心思去瞧秦芬。
秦芬接過丫鬟送來的藥碗,先用手試了試溫度,然後才遞給杜鵑:“這藥不冷不熱,正好能喝的。”
杜鵑接了,喂楊氏喝下,又扶楊氏躺下,楊氏搖搖頭:“躺了幾天了,骨頭都要散架了,多坐一會也無妨。”她說罷,又問一遍日日都要問幾十遍的那句:“平哥兒可好?”
秦芬笑一笑:“回太太,可好著呢,聽奶娘說,平哥兒比前幾日又大了一圈,今兒早上還睜開眼睛了呢。”
楊氏聽了這話,仿佛看見兒子睜開一對迷茫的小眼,不由得也笑了:“還好這孩子壯實,這一遭不曾生病。”
二人又說幾句閒話,秦芬都一一答了,楊氏一邊微微頷首,一邊打量秦芬。
因著侍疾,這丫頭也不曾穿什麼華貴衣裳,隻穿一身素淨的月白交領紫色襖子,下頭是一條淺一色的淡紫棉裙,袖子挽起兩道,頭上梳著一個簡單的朝雲髻,那副利落的模樣,瞧著倒不似深宅內院的姑娘。
這樣想著,楊氏便順口說了出來:“五丫頭這模樣,倒有些大家主母管家的架勢呢。”
秦芬識得這是好話,聞言抿嘴一笑:“若說管家,這幾日四姐才辛苦了呢。”
這倒不是她拍馬屁,秦貞娘的辛苦,乃是勞心,比她出力乾活,也不遑多讓了。
一邊是楊氏和秦珮病倒,一邊又是徐姨娘產期在即,兩邊都是千頭萬緒,秦貞娘一坐進抱廈,就有十幾個婆子丫鬟等著回事,雖就在秦芬邊上的屋子,姐妹兩個,卻不是日日見面的。
楊氏和秦珮這裡倒還罷了,徐姨娘的事,本可一氣兒推給張媽媽和下頭人,秦貞娘瞧秦芬的面子,竟也親自過問了,雖不至於問到細處,但是時時叮囑張媽媽一句“瞧五姑娘的面子,不可輕忽徐姨娘那裡”,總還是要好得多的。
這些事,姐妹兩個匆匆見面時,秦貞娘便會說出來安秦芬的心。秦芬原是怕下頭人怠慢徐姨娘的,此時卻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這時楊氏提起管家,她便讚一句秦貞娘,這也是應有之意。
楊氏見秦芬乖巧懂事,心懷大慰,不知怎麼,想起應承二侄女的事,心下忽地不自在起來。
那時應承,乃是不忍看著長大的二侄女為難,加之彼時對兩個庶女也無甚深情厚誼,應也便應了,此時五丫頭服侍自己這一場辛苦功勞,顯然是個好的,人心換人心,自己又怎麼好推她進火坑去?
然而,二侄女在英王府如履薄冰,楊家下頭又再無適齡女孩可送進王府的,隻能求到楊氏頭上,她瞧兄嫂的面子,也不能不管這事。
楊氏此時,倒恨不得再多兩個不討喜的庶女出來了。
因著楊氏病倒,秦覽也不曾急著往金陵去上任,除開與伍師爺商議正事,便是考較秦恒學問、關懷後院妻女。
這日進得屋來,見楊氏靠坐在床頭,面色比前幾日多幾分紅氣,秦覽知道是大好了,於是讚一句秦芬:“五丫頭這幾日立功了。”
楊氏也讚同:“我方才也是這樣說的,等過幾日事情少些,總該給五丫頭好好放一放假。”
秦覽點點頭:“依我說,今兒就叫五丫頭回去吧。”
楊氏知道丈夫是有事要說,不由得眼皮一跳,一指杜鵑:“你去替五姑娘收拾包袱,好生送了五姑娘回去。”
秦芬也不多留,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待秦芬出去,秦覽坐到床邊,將楊氏上下打量一番,輕輕撫著她的手:“夫人這次病倒,還是那麼有光彩,我這幾日去瞧六丫頭,她可瘦了好大一圈了。”
楊氏沉住氣,也說起應酬話來:“六丫頭還是小孩子家,身子嬌貴,確是容易瘦的。我這就吩咐下去,每天晚上再燉一碗牛乳蛋給孩子們送去,這就是了。”
秦覽點了點頭,沉吟半晌,慢慢地說出來意:“這次進京,我想把恒哥兒也給帶上……”
楊氏心裡猛地一沉,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都已誕下嫡子了,這些日子,夫婦之間也是相諧的,怎麼丈夫心裡惦記的,還是秦恒那個庶出的。
她卻不知,她是女人,自然是舐犢之心最重,丈夫是男人,卻是最瞧實際的。
這即將下場考試的庶長子,與尚在繈褓的嫡子,可差著許多呢。
若是從前,楊氏便要鬨起脾氣來了,然而經曆這許多事,她也懶得再去鬨,加之如今秦覽謀了員外郎的差事,脾氣也比從前大了。楊氏知道,鬨了隻會叫秦覽發脾氣,兩人不歡而散,秦覽提出的事情,卻是改不了的。
掂量一番,楊氏點頭應了,提了個要緊的事:“此番去金陵城,老爺安定了就接我們娘兒們過去,勿要冷落了我們。”
秦覽滿意妻子的答複,親自動手給楊氏倒了碗茶,遞了上去。
楊氏喝了這碗茶,倒把心氣激了出來,隔日便下地了,又過幾日,便道身體好全,能送秦覽遠行了。
既楊氏放出這話來,秦覽也沒什麼好推的,進京的事原本就已遲了的,二話不說便收拾行囊,晨起時才說要進京,到晚上一家子圍坐吃飯時,秦覽便說了次日能啟程了。
這事是一早就議了的,旁人都無話好說,隻有秦淑蹙眉道一句:“爹說帶我們進京的,此時卻把我們都拋下了,說話不算話!”
這話秦貞娘也曾與秦芬抱怨過,此時又聽見這句,姐妹兩人似有了個共同的秘密,對視一眼,又微笑埋下頭去。
秦覽如今脾氣大了,不喜旁人出言反駁,見旁人都是安生的,偏是秦淑不懂事起來,於是把臉一沉,輕聲斥道:“爹進京去是任職,又不是去玩耍來著,勿要胡鬨!”
楊氏此時便出聲勸和:“三姑娘還是小孩子,老爺何必與她置氣。”
說完這句,楊氏忽覺得場景似曾相識,再一想,好似原先金姨娘便常做這種好人,此時也輪到自家張張嘴便白做好人了,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想到這些,楊氏心裡的氣倒消了些,也不如何在意秦覽待自己生疏了,轉頭吩咐紫晶:“這時辰,平哥兒該睡了,你去盯著乳母,哄平哥兒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