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陰, 烏雲密密,望著便似要落雨。
秦覽囑咐人取了蓑衣、鬥笠,自家牽著馬, 立在門邊上等秦斯。
秦斯歇在通房屋裡, 正沒天沒地胡鬨著,忽地聽見人道二老爺遣了信兒來請,便推開那嬌嬌,自己取了衣裳穿上。
這通房是秦斯才納的新寵, 這時還出言相留:“我的爺,這大冷天的, 憑他是誰來請,也不必往外跑。”
秦斯倒不曾反駁, 將她上下打量一眼, 笑一笑出得門去,還未出院子,便使人往洪氏那裡道一聲, 把這女子打發到他瞧不見的地方去。
他這一輩子, 自認最是憊懶無用,也不想奮發上進,幼時靠著老子娘,長大了外頭靠著兩個哥哥,裡頭依仗一個洪氏, 未曾操過一天的心。
若有人壞了他的福氣, 他便不叫那人好過。
紮好鬥篷, 趕到門前,見二哥滿臉心事,秦斯也不去相問, 隻接過小廝手裡的馬鞭,淩空抽一下:“二哥,往哪裡打獵去?”
秦覽也不當真要去打獵,這時翻身上馬,隨意一揮手:“走,咱們散散心去。”
騎著馬出得城來,秦覽便鬆了韁繩,任由馬兒信步亂走,自己口裡揀些京裡的事情來說:“聽說,如今朝中奪嫡之爭愈演愈烈,太子和睿王兩個,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秦斯知道,這些事情,都是內閣大臣和一二品大員操心的事,自家兩位兄長,大哥是從四品河道,二哥才謀了五品員外郎,秦家還夠不上操心這事,這時兄弟間說起來,反倒肆無忌憚些:“二哥,這事你怎麼看?”
“自古以來,立嫡立長,嫡長子無過,不可輕易另立他人,否則,朝政不穩。太子雖然沒甚過人才華,卻也沒有大錯,皇上如此偏心睿王,隻怕是於朝政不利。”
“二哥說得是,其實那睿王也是個想不開的,爭那勞什子皇位做什麼?做個富貴閒人,摟著美人喝著酒,不是挺好?日日操心,人都要老了。”
這話似在說睿王,又似在說自己,秦覽聽了,微微一笑:“三弟是有福之人,這福氣也不是人人都有。”
雖然孟氏這繼母實在精明厲害,然而這位三弟,自小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讀書不精,行商也不靈,自七八歲至十七八,隻愛鬥蟋蟀、鬥鳥等玩物,待成親了,又沉溺酒色,連帶著兩個侄子都無心詩書,這三房,顯見得是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秦覽知道那位三弟妹在謀劃府裡的管家之權,然而他進京必得帶上楊氏這個賢內助的,因此府裡之事,也不去管那許多,由得洪氏跳腳便是。
如今對著秦斯,無甚利益相乾,兄弟二人倒更談得來。
秦斯又扯些閒篇,再插個縫問一句:“聽說,楊家二姑娘進了英王府做側妃,那英王是太子的死黨,二哥看好太子,可有這個緣故?”
這話秦覽卻不曾回答,隻是微笑看著手裡的馬鞭。
秦斯見秦覽心不在焉,眼珠骨碌一轉:“二哥,我瞧你不大快活,恐怕是女人摟得太少,二嫂和府裡兩位如夫人雖然好,總歸是不新鮮,我帶你去紅雲莊嘗個新鮮的,如何?”
秦覽笑著罵一句:“胡說八道。”兩腿一夾馬肚子,催動馬匹往前走去。
二人又信馬由韁地走了片刻,天上的細雨開始夾起了雪珠子,瞧著實在走不成,信兒趕緊在後頭喊一聲:“二位老爺,前頭一裡地便是咱們家的莊子,不如進去避避雨吧!”
秦覽應了一聲,信兒立刻打馬上前,飛奔往莊子上通稟了。
秦斯直起身子,盯著信兒的背影望了兩眼,壞笑著道:“這小子還當真是個鬼靈精,才說女人,他就替二哥想起主意來了。”
秦覽皺起眉頭,輕斥一聲:“越說越不像話!莊子上都是些莊戶媳婦、女兒,哪來的女人?”
秦斯齜牙咧嘴地將臉湊近一些,看了秦覽半日,怪叫起來:“二哥你難道當真不知?”
秦覽聽不懂這話,愈發不快,搖頭不語。
秦斯連忙捂住嘴,大叫一聲:“我可什麼都沒說!”說罷舉起馬鞭,打馬越過秦覽,飛快地往前跑去。
雨珠夾著雪粒,經北風一催,無孔不入地鑽進人眼耳口鼻中。秦覽眼中陡然撞進兩顆雪粒子,凍得眼睛生疼,用力一夾馬肚子,也奔莊子去了。
兩位老爺要來莊子,這是了不得的大事,陳莊頭領著婆娘兒子,忙得不可開交。
他們都是粗笨的莊稼人,隻年底報賬時進府,見過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府裡的大管家,這時莊頭說要泡好茶,陳婆子說要熬熱湯,爭論半天,仍是拿不定主意。
那兒媳婦站在一邊,眼瞧著公公婆婆就要吵起來了,扯起嗓子,喊一句:“爹,媽,你們彆吵了,我聽那個商姨娘說,咱們二老爺是個口闊的,不挑吃穿的!”
聽得這話,陳莊頭尚愣怔著,他女人早拍起大腿來:“是!是!怎麼不曾想到那位天仙娘娘,槐花你再去問問,老爺們還有什麼喜好。”
槐花應了一聲,轉身往後頭小院去了。
商姨娘身邊跟著個小丫頭,正是這槐花的親閨女,此時主仆兩個,正在屋裡大眼瞪小眼地對視。
自來了莊子上,商姨娘吃的是粗面糙米,喝的是菜羹油湯,身邊又多個一問三不知的笨丫頭,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氣都生不起來了。
她最前頭才學戲時,也曾過過苦日子,可是甫一登台,就受了富商的打賞,再後頭又跟了秦覽,十來年下來,早已把人養嬌氣了。
此時的日子,比她當年學戲,還是好些的,隻是她自家已忘了那些苦日子了,自然覺得過不下去。
再者,她自詡秦家二房後宅內得寵第一人,又是懷了金胎的,怎麼也想不通自己要過這樣的日子,便疑心是大婦成心要折磨死自己。
楊氏是想打壓她來著,卻沒想著弄死她,這話莊頭一家說過許多次,商姨娘卻是不信的。
此時她捧著個老大的肚子,看著面前愣頭愣腦的小丫頭,問:“二丫,該吃晚飯了,怎麼你媽還不給我送來?”
二丫吸一吸鼻子:“老爺要來莊子,做老爺的飯呢,來不及做姨娘的飯。”
商姨娘心裡一跳,正要再問兩句,槐花卻進屋了。
“姨娘,莊子上有貴客,爹怕服侍不周,叫我來問問你,貴客們都愛吃喝些什麼。”
“哦?是什麼貴客?”
槐花支吾兩句:“總之是主子,不能怠慢的。”
若是尋常人,怎麼不肯說,來的必是自家夫君了。商姨娘知道此時便是自己掙命的機會,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門去:“老爺!老爺!救救我呀!”
槐花和二丫不過是愣了片刻,立刻拔足追了上去,她們常年做活,身手敏捷,不過是幾步就追上了商姨娘,一左一右,用力鉗住了商姨娘。
商姨娘左右掙脫不得,見使強無用,又哀哀苦求幾句。
槐花隻當她是牛馬亂叫,一個字不聽,對自家女兒使個眼色,將商姨娘半拎起來,塞進屋裡,口裡還道:“既是姨娘身子不好,我不多問了,二丫看好姨娘。”
商姨娘來了許久,早已領略了莊子上這些婦人的手段,此時仍是氣得仰倒,手腳都哆嗦起來。
二丫這時嘴巴倒伶俐起來:“姨娘快坐下吧,把個肚子氣出好歹來,又沒人替你疼。”她聽媽和奶奶說過多次,這商姨娘是個小老婆,還存心害人,著實不是好貨,因此口裡也不留情面。
商姨娘聽得這一句,倒不抖了,捂住肚子倒在床上,“哎呦哎呦”起來,話也說不全了:“我……我肚子……好痛……”
二丫見了,立時慌了,商姨娘又叫幾聲,她趕緊跑了出去:“我去叫奶奶!”
商姨娘直起身子,理好衣裳,拔足往外走去。
可惜,她久居深宅大院,來了莊上又有人貼身跟隨服侍,這時竟忘了拿盞燈照路,出得門去,天黑路滑,走了十來步路,腳下一滑,跌在地上。
這下,肚子倒真痛起來了,喊人的聲音,也真切地淒慘起來了。
秦覽便是此時進了莊子。
前院婆媳兩個聽見商姨娘在後頭叫,心裡已叫不好,見秦覽進得莊來,婆媳兩個對視一眼,都如天塌了一般。
槐花捏一捏婆婆的手,道:“媽,這商姨娘,不能留下,得讓老爺帶回去!”
陳婆子經這一句提點,心裡很是認同,使眼色給兒媳婦命她去攙商姨娘,自家上前去迎主子。
秦覽一邊解開蓑衣,一邊與秦斯抱怨:“這鬼天氣,三五日就落雨,落雨就落雨,還夾些雪珠子,當真陰得人骨頭都痛了。”
秦斯笑一笑:“二哥是在南邊暖和地方呆慣了,過不來晉州的日子啦。老陳頭,傻站著做什麼?給爺兩個端茶呀!”
陳莊頭早已尋了今年自家曬的棗花茶,恭恭敬敬泡了兩杯,與婆娘一人一杯,奉給了兩位主子。
秦覽端起粗瓷碗來,吹一吹碗裡的茶沫子,尚未啜上一口,槐花便闖了進來,道商姨娘腹痛難忍,隻怕是再難呆在莊子上了。
秦斯聽見,搖頭咋舌:“這婦人,還真厲害,不早不晚,偏是咱們來了她就肚子疼。”
他是個花叢裡打滾的混不吝,於這上頭,倒比秦覽精明些。再者,又怕回去了受楊氏責備,乾脆自家先摘乾淨了再說。
秦覽自然知道商姨娘肚子疼得古怪,可是瞧那媳婦子的神情不像有假,稍一猶疑,還是抬腿往後院去了。
小小一間土屋,遮不住商姨娘的喊痛聲,秦覽進門一瞧,商姨娘和衣躺在炕上,身下已流了一灘血。
再顧忌正妻的面子,也不能白白賠一條人命,秦覽當即命陳莊頭套車,又命人去請郎中進秦府,秦斯見了,對著秦覽挑挑眉:“二嫂這下要生大氣了。”
秦覽擺擺手:“你二嫂是個賢惠的,人命關天,她還不至於生這種氣。”
一行人趕著馬車回府,槐花婆媳兩個幫著府裡婆子安置商姨娘,秦覽自家理理衣裳,快步進了上房。
楊氏正瞧著丫頭們擺晚飯,見丈夫還知道回來,心頭氣也消了些,還笑一笑:“晚飯可不曾加菜,你湊合吃些。”
秦覽悶悶答了一聲,揉了揉眉心,慢慢地道:“商姨娘腹痛,我已接進府了。”
楊氏愣怔片刻,忽地雙眼一翻,直直向後倒去。
紫晶趕緊搶上去托住,秦覽也連忙去扶,他還不曾想好下頭的話,見楊氏暈倒,不由得大是後悔,正自責不已,紫晶卻聲音顫抖地尖叫起來:“太太見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