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秦貞娘解了心裡疑惑, 秦芬卻是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楊氏突然對自己這麼好了。
複了徐姨娘份例,那是因為徐姨娘自家小心做人, 加上楊氏本就不是個刻薄主母, 這事是應有之意。
給女孩們賞奶糕子、打首飾, 一則是因著女孩們近來聽話省心, 該給些獎賞,二則, 也是替女孩們添些光彩。
中秋家宴將近,二房回晉州太急, 女孩們許多衣裳首飾都不曾帶回,到時候一家子團團圍坐, 大房三房個個光彩照人, 二房四個姑娘, 頭上卻光禿禿灰暗暗的,像什麼話。
這些事,都是楊氏身為一位寬厚的嫡母, 尋常會做的事情。
可是提拔庶女們和秦貞娘一道去管家,這卻不像是楊氏會做的事情。
如今秦芬對楊氏的了解, 遠不是當初的“中正平和”四個字了。
平日裡冷眼看著,楊氏是個公正甚至有些寬和的主母,該賞的一文錢不少,該罰的也會度著事情減輕,可以說,大多時候是不會認真計較的。
隻是有一樁事情,楊氏絕不允許他人侵犯,那就是正室權威和嫡出利益。
從前寬縱金姨娘和她的兩個子女, 那全是瞧在子嗣的面子上不得已的忍讓,如今楊氏自家有孕,尚不知男女呢,便把下頭兩個惹麻煩的姨娘一氣兒給處置了,並且手段乾淨、絕無後患,當真叫人刮目相看。
小恩小惠,秦芬是受之無愧,天上降下的餡餅,秦芬卻是不敢領受。若說去問一聲吧,又不知問誰。·
忽地想到徐姨娘,秦芬便隨手往櫃子裡揀了塊料子,隻說是給太太肚裡的六弟縫肚兜,到晚上要去向梨花討教針線,挨了一天,好容易日頭到了西邊,急急趕到了徐姨娘的院裡。
西邊的金烏,燃透了魚鱗似的雲朵,透出陣陣霞光。東邊的天上,月影淡白,慢慢移向空中。
秦芬回頭望一眼,腦子裡忽地跳出日月同輝四個字,不過是一瞬,便搖了搖頭,自己這螢燭之光,談什麼輝耀。
點燈的小丫鬟們一對一對結伴而行,一個持著碗口粗的紅燭,另一個使長杆勾下廊下掛的燈籠,前頭一個立刻伸手從裡頭取了蠟燭過上火,迅速放回去,再由持杆的那個把燈籠掛回去。
兩個丫鬟,配合無間門,行動敏捷,做事極是利落。
秦貞娘是點燈的,秦芬這庶妹,隻怕還不夠格做那持杆子的。哪怕夠格,隻怕楊氏也不許庶女和嫡女走在一道。
如今,倒當真猜不透那位嫡母的心思了。
幸好,現擺著個徐姨娘,既是正宗古代人,又在後院浸淫十數年,現成的師父。
點燈的小丫頭到了秦芬面前,垂手讓在一邊,口中恭敬問聲安,秦芬輕聲應了,轉身踏入徐姨娘屋裡。
楊氏近來待下頭還算寬和,徐姨娘使人悄悄問過碧璽,那頭傳了話說無妨,徐姨娘這才大著膽子拿了銀錢,往大廚房添了兩樣菜。
這時,徐姨娘正在左右搬弄那幾個碗碟:“把那碗雞湯魚圓湯擺在五姑娘面前,再把酸甜裡脊拿到我這邊,算了,裡脊還是放中間門吧,把醃脆瓜放我面前。”
聽見門口有響動,徐姨娘回頭,見女兒扶著丫鬟的手,正對自己微微而笑,她連忙放下盤子,用帕子擦擦手:“芬兒回來了。”
到了徐姨娘屋裡,秦芬是再沒什麼防備的,說話開門見山:“姨娘,我今兒晚上來,是有事想問你。太太叫我幫著四姐一起管家,這事你怎麼看?”
聽了這話,徐姨娘一手扶住飯桌,一手撐著腰,慢慢坐在圓凳上,沉吟半天方才開口:“要是從前,我隻當太太是待你們一視同仁,可是如今……我也說不好了。”
秦芬耐心等著,並沒插話。
徐姨娘低頭撫了撫肚子,語調慢而沉:“自從有了肚子裡這一個,我的心境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沒懷孕時,盼著趕緊懷孕生子,才好一朝揚眉。如今當真懷孕了,方知道許多事情不是能順心順意的。這後院裡那麼多人,有幾個真心盼著我好的?就連太太,隻怕也是把這肚子當個後手,沒幾分真心的。
“我這無欲無求的,心境都變了,更何況太太?她如今,可再不容許人壓在上房的頭頂了。”
秦芬以為,徐姨娘在前一家受得磋磨,又受了楊氏大恩,是對楊氏愚忠愚孝的,此時陡然聽見這一篇話,不禁對眼前的婦人,刮目相看起來。
徐姨娘感受到女兒視線的變化,也不氣惱,反倒微微一笑:“你姨娘的爹,到底也是讀過書的,我自幼也學得幾篇經史本紀,大太太和太太我不敢比,隻怕那位三太太,還不如我些。”
開了這句玩笑,徐姨娘又肅起面容:
“太太此番雷厲風行處置了金姨娘和商姨娘,隻怕是要給四姑娘、六少爺鋪路了。依我看,她如今栽培你,隻怕是想給四姑娘做幫手,旁的麼,你一個小女孩子,她還不見得來圖謀。自然了,你萬事不要出挑,那是最好的。”
秦芬好似撥開雲霧,初見明月,豁然開朗起來。
是呀,她如今再怎麼聰慧靈巧,也不過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上不能隨便許配婚事,下不可輕易打罵折辱,哪怕楊氏栽培她是有用意的,橫豎也不能現在就來圖謀她,她還怕什麼呢?
想來楊氏還不至於把她當做媵妾,與秦貞娘一道嫁出去,大概率還是配個高門裡的旁支,大家族的庶子,好給秦貞娘助力的。
這朝代,嫡庶之間門,並不像死對頭,庶子也有出息的。
到時候嫁入彆家,日子過成什麼樣,還不是要看自己?
如今有機遇擺在面前,自己便用心學習,日後的事情,等遇見了再操心。
至於是不是要表現出色,前頭有秦貞娘這個嫡女呢,自己這庶女隻要老實本分,內秀外拙,那就行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悶聲發大財麼。
想通了這些,秦芬的心裡,頓時明快了起來,對著滿桌子飯菜,隻覺得胃口大開,樂嗬嗬地吩咐:“桃香,給我舀上滿滿一碗魚圓湯!”
徐姨娘笑一笑:“桃香手裡捧著塊料子,到這會還沒放下呢,還是姨娘來盛給你吃。”
秦芬回頭一看,“哎呦”一聲,“我是借口給六弟縫肚兜,說來請教梨花針線的,竟渾忘了這事,既如此,待會梨花便當真教我兩針罷了,改日我給姨娘肚子裡的孩兒也縫一件。”
二房裡的姑娘奴婢們,私下對著楊氏的肚子已喚起了“六弟”“六少爺”,楊氏竟也不曾禁止,到了徐姨娘這裡,她卻是不許的,連秦芬口快喚聲“七弟”,也被她正色給改了過來。
這時聽見秦芬說要做肚兜,徐姨娘連忙擺擺手:“罷了罷了,哪裡就少了你那一件了,給太太那裡做,還可說是孝心,給我這裡做,又成什麼了。你小小年紀,彆熬壞了眼睛。”
秦芬也不堅持,應得一聲,痛痛快快吃了起來。
吃了晚飯回到院中,明間門的燭火亮著,秦珮的臥房卻是沒點燈的。秦芬快步走進屋裡,卻見秦珮湊在一盞燈下,認認真真縫著什麼。
見秦芬回來,秦珮並不放下手中針線,隻抬頭笑一笑:“五姐回來了。”
秦芬上前看了兩眼,不由得笑了:“大晚上了,怎麼用起這個功來了。”
秦珮的手裡,捧著個孩子的肚兜,她雖年紀小,針線卻熟,這時已能看出樣子來了。
聽見秦芬相問,秦珮也不遮掩:“五姐下午說是給六弟做肚兜,去請教梨花針線了,我聽了五姐提點,想著自己也不能落後了,便趕緊也做一件。”
秦芬聽了這話,看向秦珮的目光都放輕了些,這孩子,從前太刁蠻,如今卻又懂事得讓人心疼。
秦珮說得幾句話,放下針線揉揉眼睛:“不知道五姐什麼時候做得了,咱們一道獻上去吧。”
吃了頓飯,秦芬早把肚兜的事忘了一個一乾二淨,這時聽見秦珮提起,結結巴巴,語焉不詳:“嗯……我,我還沒做呢……沒做好呢……”
秦珮聽了,先是睜大眼睛,忽地用力放下針線,回頭瞪一眼錦兒:“你瞧瞧我說什麼來著!我就說五姐不是那種暗地爭功的人!你非催著趕著我做出來,說什麼怕到時候來不及,你也不瞧瞧,五姐什麼時候坑過我了!”
錦兒原是站在一邊打瞌睡,冷不防被主子訓斥一頓,先是驚得一個哆嗦,隨即又恨不得上來捂了主子的嘴巴。
這小姑奶奶,怎麼什麼話都往外說呀!自己是怕她發懶懈怠,特地把話說重些,好催著她動手,這時候這小姑奶奶說的話,聽著怎麼好像自己這丫鬟挑撥親姐妹兩個呢!
秦芬原是吃飽了昏昏沉沉,想趕緊躺下睡覺,這時被主仆倆的模樣逗得一笑,倒不急著進臥房了,命桃香泡一碗大麥仁茶來消食,自家坐在了秦珮對面。
“珮丫頭,到時候管家,咱們都隻瞧著四姐行事,少做少問,可明白了?”
秦珮先點點頭,隨即又不解:“五姐,少做我明白,都說少做少錯麼,為什麼又要少問呢?不懂的事,不是應當多問才對嗎?”
秦芬不好說透,含糊一聲:“四姐要理事,咱們問多了,可不是耽誤正事麼?”
秦珮面上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略一思索,忽地又道:“五姐,我覺得你這想法雖是好心,卻顯得有些怕事。太太既是提拔了我們,我們就更該儘心儘力,這樣才不枉費太太待我們的一片心啊。”
秦芬看著秦珮,一肚子話卻不知怎麼說。
總不能說,六丫頭,你可彆太出色了,當心太太把你當成踏腳石了,她倒是敢說,隻怕秦珮不敢信呢。
思索再三,還是不忍這小姑娘來日被算計,再稍稍明顯地提點一句:“六丫頭,你記著,四姐才是正主兒。”
秦珮嗔一句:“五姐真是愛操心,這也要來囑咐我,這句道理我若是還不懂,也不配在太太面前打轉啦。不過,我還是要謝過五姐的好意。太太、四姐、五姐,待我都是好的,我不會辜負你們的。”
秦芬看了看秦珮的臉色,見這小小的女孩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期冀和自信,心下不由得默默搖頭,該提點的,自己都提點了,能不能領悟,得靠這孩子自己了。
收拾心情,姐妹兩個又說幾句閒話,這才各自回房去睡。
次日一早,姐妹四個穿戴整齊,一道往楊氏面前來了。
楊氏掃了一眼打扮端麗的秦淑,哪裡不知道這庶女在想什麼,微微扯起嘴角:“正好,柯家的料子送了來,該裁公婆衣呢,杜鵑才把庫房理清爽了,這便把料子送過去吧。三姑娘,這公婆衣裳,可得好好做了。”
秦淑本想硬湊到秦貞娘身邊,料想那位心高氣傲的四妹也不至於當眾趕人,誰知這時楊氏隨口揀個理由就把她按回了屋裡。
這時秦淑在心裡把楊氏罵了一遍又一遍,面上卻還要艱難地擺出一副羞澀的模樣,低頭應了下來。
將剩下的三個女孩來回打量一遍,見三人穿著都是端莊的,隻是還都戴著女孩子的花釵、珠兒鏈,楊氏便吩咐紫晶:“開了匣子,給三位姑娘各取一支簪子來,今日要往議事廳去,可不能丟了二房的臉面。”
既是為著二房的臉面,那麼在屋裡裁衣裳的那個,自是不必賞的了。從前楊氏決不會使這等心眼,如今為著踩下庶出子女,便也厲害起來了。
秦芬心中默默一歎,卻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該管的閒事。待紫晶送了簪子到眼前,恭順地接了,當場便戴在了頭上。
到得議事花廳,院裡、廊下已站滿了熙熙攘攘的婆子丫鬟,秦芬見了,不由得想起招聘市場的人山人海來,然而這裡婆子們毫不遮掩的打量眼神,卻又比招聘市場的人,淩厲多了。
秦芬用力吸一口氣,慢慢吐了出去,學著秦貞娘一般,昂首走進廳裡。
進了屋子一瞧,大房的秦敏、三房的秦瑢也坐在邊上,秦芬不由得鬆了口氣,她原先還怕自己招了旁人眼,如今看著,女孩們跟著理事,也不算罕見。
許氏和洪氏對坐在上首,秦敏坐在下首第一個,秦瑢便坐在了第二個。見了秦貞娘等人來,秦瑢隻把頭一低,捧著茶碗輕輕吹起茶葉。
誰料平日裡總要幫腔兩句“孩子還小”的洪氏,這時卻扯開那清淩淩的嗓子,訓斥一句:“瑢丫頭,姐姐們來了,還不起身?”
秦瑢自打出生,上不捧著兩位堂姐,下不讓著兩個庶妹,頭頂有個護短的娘,又有個混不吝的爹,這輩子還未受過什麼氣,可謂是事事順心。
此時當著眾人,陡然吃了一句教訓,已然大為不悅,然而終究不敢和親娘頂嘴,隻好用力擱下茶碗,板著臉讓到下頭去了。
洪氏今日卻好似很通禮節,沉聲喚過秦瑢的大丫鬟:“七姑娘如此不識禮數,這便把七姑娘送回屋去,盯著七姑娘好好思過!”
當著滿府的人,洪氏竟是一點臉面也沒給女兒留。
屋裡屋外,數十道目光,齊刷刷投向了秦瑢。
秦瑢的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卻懾於母親的威嚇不敢頂嘴,隻是站起身來扁了扁嘴,一跺腳就跑了出去,人方出門,抽抽噎噎的哭聲已經傳了過來。
洪氏又若無其事地笑一笑:“這孩子,當真是被我慣壞了,大嫂你可彆見怪。珠兒,吩咐婆子進屋回話吧。”
她方才裝得似模似樣,這會又越過許氏吩咐大房的大丫鬟,到底是露出短來。
許氏不以為意,對著珠兒點點頭,珠兒這才揚聲喚了婆子進來。
次日便是中秋,各處東西都采買齊全了,隻等著這日許氏分派,楊氏叫了女兒們出來,除了學學管家,也是為著應景——若當真是要緊事務,也不敢隻叫三個孩子出面了。
秦芬從沒見過這時代大家子的主母管事,以前隻覺得,管家隻是動動嘴皮子,具體事務自有下頭人操勞,今日一見,才知道這些內宅主母們,簡直可以算是管理能手了。
就譬如眼前,錢婆子要領一百支蠟燭,張婆子要領三十盞紅燈籠,李婆子又要領五十盞油燈,話才說完,珠兒已點出這裡的難處來。
“張媽媽,你那三十盞燈籠,是帶蠟燭領的,還是單一個燈籠罩子呢?李媽媽,你那五十盞油燈,又和錢媽媽的蠟燭合計過沒有?若是為著照亮,怎麼報了兩樣東西上來?”
秦芬聽珠兒說完,已然頭大。她前世就沒什麼理科思維,頭腦裡毫無秩序感,這時聽了,才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
自然了,憑借成年人的經驗和思維,想學,是能學會的。隻不過,才聽幾句,徐姨娘的話就跳進了心裡。
再看一眼秦貞娘,這時面上露出沉思之色,微微點頭,就連秦珮,也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秦芬不由得歇了自己要低調的心思。
就算秦芬正常表現,恐怕也比不上土生土長的古代人,不必刻意低調。
這等小事,許氏平日裡隨手就打發了,今日幾個女孩坐在下頭,少不得掰開了揉碎了講:“張媽媽的燈籠,連同蠟燭一齊領去,錢媽媽先與張媽媽合計過蠟燭,再與李媽媽合計了油燈,盤好數目再上來。”
當著女孩們的面,慢慢又打發幾件小事,後頭的大事,許氏便不再解釋,婆子進來,當場便給了吩咐,或是給了對牌,或是打回重報,不一而足。
這些要緊的話,秦芬一隻耳朵聽了,另一隻耳朵卻出得一半,她想象著自己坐在高等數學的課堂上,慢慢便有了坐立難安的模樣,過得片刻,便時不時端起茶碗,喝一口裝裝樣子,過得半個時辰,碗裡已是空空如也了。
邊上侍立的丫鬟知趣,立即續上茶來,這麼一動,引得許氏看了過來,她淡淡掃了一眼便轉開視線,洪氏卻瞪了秦芬一眼,似是嫌她多事,秦貞娘見了,便也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足足一個多時辰,許氏才料理完家事,待婆子們散去,秦敏立即站起身來,拍拍衣角,用力伸個懶腰,將幾個堂妹一一點過:“今日若不是為著你們,我才不來應這個虛景。”
這句話出來,洪氏面上便不自在,隻覺得侄女說的,仿佛是往常枯坐一旁的自己。
許氏隻不過微微一笑:“敏兒又口無遮攔了,你是虛應景,把方才的瑢丫頭又放哪裡了?”
方才的秦瑢,隻怕是洪氏不甘落於人後,急急拖了來的。許氏此時點出,倒更似在嘲笑洪氏了。
秦芬這便知道,大伯娘和二堂姐,也是不好惹的,那位三嬸,瞧著厲害,隻怕是個紙糊的老虎,裡頭虛得很。
果然,洪氏乾笑幾聲,不敢接口,隻起個新的話頭:“大嫂你瞧,這次的東西,采買得可還好?”
許氏喝了口茶,頷首應一聲:“確實都是好的。”
“那幾個人,辦事這樣精心,大嫂可該給他們賞個好些的差事。”
許氏哪裡不知這三弟妹的想頭,這時微微一笑,並不曾立刻答話。
如今二房要去京裡做官,金陵城離晉州不過百裡之遙,大房這裡,丈夫卻謀了徽州河道的差事,這麼多年,自己和楊氏也總該對換對換了。
眼見著就能撂下這副擔子,後頭好與不好,也和自己不相乾,何必又多得罪洪氏一趟呢。
想到這裡,許氏便不曾把話說絕:“尋常人辦事,這樁行了,那樁未必行,總要再辦幾次差看看。”
洪氏聽了這話音,喜笑顏開:“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秦芬瞧著二人你來我往,隻覺得頭疼無比。難道古代嫁人,便要和公婆姑嫂日日纏這些無用的小心思?難道沒有一個親友凋零的優質男青年,直接匹配給她?
秦貞娘和秦珮是見慣了這些的,此時倒是面色如常,耐心等妯娌兩個打幾回太急,才起身告辭。
許氏也不虛留,關懷幾句,便放侄女們回去了。
洪氏急著回去給丈夫報喜訊,也不多留,甩了甩帕子算作行禮,也出門了。
花廳裡霎時就靜了下來。
珠兒瞧瞧主子疲倦的神色,換了一杯熱茶上來,秦敏親手接過,擱在了許氏手邊:“娘,咱們不是都要出去了嗎,你做什麼還這樣操勞?三嬸如今想管,你乾脆一氣全扔給三嬸了乾淨。”
許氏望著酷似長女的二女兒,悲從心來,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不過須臾,就整理了心情,苦笑著搖頭:“便是娘想扔了乾淨,你爹也不許呀。”
秦敏撇撇嘴:“爹又不管內宅,憑什麼不許?”
“你現在長大了,有些事,也好說給你聽了。”許氏抬頭,目光望向遠處,“咱們秦府呀,就是一筆扯不清的爛賬。
“你親祖母亡故前特地留了話,說嫁妝仍舊放在秦府,這裡頭的道理不用說了,都是為著你父親和二叔。可是呢,老太爺娶了繼室生了幺兒,心就偏了,借口前兩個兒子在外讀書,無暇顧及雜事,將府上的家產,都交給了現在的老太太打理。”
此話不必說透,便是個小兒也能聽出其中關竅,秦敏扯一扯嘴角,諷刺一笑:“老太太想必是霸著家產,不願意歸還了?”
“是啊。從前老太爺在時,她還肯糊一糊面子,每年叫掌櫃們向大房和二房報一次賬,老太爺走後,田莊鋪面變賣的變賣、易主的易主,現下隻怕,小半都是姓孟的啦。”
秦敏聽著,面上起了一絲漣漪,眼中卻仍是冷冰冰的:“錢財是身外之物,多些少些,也都無甚妨礙的。”
許氏知道女兒又犯了左性,也不去訓斥,換了個女兒愛聽的話題:“今兒你三個妹妹來,你瞧哪個最伶俐?”
秦敏的面上,果然多了一絲暖意,她側著頭想了想:“貞娘是大姑娘了,學得最快,想得最透,這不必說了,珮丫頭雖然年紀小,可是我瞧她也有點子心得,隻有芬丫頭,從頭糊塗到尾,我看呀,她是七竅通了六竅。”
許氏見女兒肯說這樣多,心頭鬆一口氣,開起玩笑:“你這丫頭,說起旁人來頭頭是道,還指名道姓地說芬丫頭的不是了,也不怕她聽見,來跟你吵嚷。”
秦敏似是想到什麼,露齒一笑:“我說芬丫頭的不是,她自己哈哈兩聲便過了,貞娘才是來吵嚷的那一個。貞娘這急性子,許多年了,仍是改不脫。”
許氏又順著話頭,多說幾句二房的侄女們,見日頭到了中午,揮手命女兒回去:“你回屋吃午飯去吧,娘今日在這議事廳可走不開。”
秦敏應了一聲,扶著丫鬟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珠兒覷一覷主子的神色,輕聲道:“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果然是好的。她們回來沒多久,姑娘都開懷了許多。”
許氏面上露出濃濃的倦色,點了點頭:“二太太教出來的,自然是沒得說,隻不過,這世上又有幾個三太太那樣難纏的?”
議事廳裡安安靜靜,隻屋後的竹林隨風搖動,發出陣陣濤聲,催得人昏昏欲睡。
許氏以手支頤,閉目養神半日,珠兒還當主子睡著了,正要取了披風來給主子罩上,卻不妨許氏忽然睜眼,閒閒問一句:“依著你看,二房的三位姑娘,哪個是最聰慧的?”
這話主子方才問過,珠兒細細想得一回,輕聲道:“論起伶俐,四姑娘和六姑娘都是機敏的,論起聰慧,隻怕還是要數五姑娘。”
許氏又闔上眼睛,似是在瞌睡,又似在點頭:“是啊,二太太那人,為了子嗣,能容忍一個姨娘踩在頭上許多年,如今自己有了親生兒子,哪還容得下旁人?六丫頭啊,終究是年紀小了些,看不透這些,可是五丫頭的靈透,卻又不知像了誰。”
珠兒不敢接話,靜靜立在一旁。
隔得數日,便是中秋佳節,這一整日,都是秋高氣爽,天朗氣清。
因著今年人口齊,許氏有意辦得熱鬨些,吩咐人在大花園張燈結彩,又在空地上擺了兩張圓桌,桌上滿滿擺得碗碟,一家子不分男女,熱熱鬨鬨,團團圍坐。
高腳盤裡,是花生、菱角、鮮藕、雞頭米四樣水裡的鮮貨,淺口盤裡,是橘子、石榴、棗子、柿子四樣水果,另又有龍眼、金桔、柿子餅等乾貨蜜餞,還有孩子們愛吃的窩絲糖、芝麻薄脆,可謂是萬事齊備了。
此次家宴,許氏有意提拔三房,三房有心顯能,楊氏安心養胎,各人都是如意的,這時領著孩子們聚在一起,幾個大人捧了高腳蓮花盞,互相碰一捧,面上倒還笑得客氣。
秦斯是個風流場上的浪子,讀書做事不成,吃喝玩樂卻有一套。除了宴席的吃喝,給孩子們,他竟也記得另外備了好東西。
開席未有多久,便有一個婆子,領著十來個小丫鬟,提著十數盞花燈魚貫進來。
秦瑢原是坐在桌邊慢慢舔著一把窩絲糖,見了花燈,一把扔了那糖,上去抱住秦斯,胡亂蹦跳起來:“爹!爹!這就是你昨天和我說的好東西!怎麼這麼多呀,可真是太好看啦!”
秦斯用力扯著秦瑢的手離開自己的衣裳:“你這手上黏糊糊的,把爹的新衣裳都弄臟啦!”
秦瑢卻不曾搭理父親這句,又欣喜地奔到花燈前面,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忽地回頭喚一聲:“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你們快來看這花燈,真好看呀!我們各自選一個最喜歡的,來賽花燈好不好?還有二哥、三哥,你們也來呀!”
五個姐姐,兩位兄長,她一一叫過,顯見得是快活極了,這時,就連和她一向不對付的秦珮也忍不住高興起來,上前繞著花燈轉了兩圈:“好,就來賽花燈!”
月影當空,夜色深深,院中的桂子香氣幽幽傳來,廊下的紅燈籠輕輕搖晃,女孩子們提著燈籠,一時誇自己的兔兒燈可愛,一時又誇旁人的仙鶴燈神氣,秦芬隨手拿了一隻沒人要的老虎燈,左右看看,微笑起來。
秦恒也揀了一個荷花的花燈,與二哥秦函一道,遠遠站著,笑看妹妹們玩耍。
忽地瞧見秦芬手裡拿著個老虎燈,又不曾上去和旁人賽花燈,秦恒隻當她是不喜歡,走得近些,將那荷花燈遞上前來:“五妹妹,我和你換,你拿這荷花的。”
秦芬原是無所謂的,這時秦恒的好意,她也不拒絕,接了荷花燈,轉過頭粲然一笑:“多謝三哥。”
目光往邊上一掃,卻見秦恒的丫鬟,手裡捧著那件靈芝仙草的鬥篷,侍立在旁。這麼些日子了,秦恒還隻得這麼一件鬥篷,若非是他有意自苦,便是有人克扣了。
他從前是出身金貴的二房長子,如今的日子,隻怕也難過得很。
想到此處,秦芬又多添一句逗趣話:“三哥讀書,該拿個蟾宮折桂的燈,這會拿了老虎燈,敢情要考武狀元不成?”
秦恒微微一笑:“若是叫你拿這燈,那更不成啦,五妹成了雌老虎,將來的五妹夫可怎麼過日子喲。”
往常兄妹二人,雖然和睦,總是客客氣氣的,今日在溶溶月色下,倒好似親近了些。
那頭賽花燈正到興頭,秦瑢非說牡丹花是花中之王,自己的牡丹花燈今晚也該是燈王,秦珮卻老大不高興的:“我的蘭花燈是花中君子,品性高潔,才應該是燈王!”
“我的牡丹才是!”
“我的蘭花才是!”
“好了!一件小事,大呼小叫的,成什麼樣子!”這次先出口訓斥的,竟是洪氏。
秦恒瞧一瞧楊氏的臉色,衝秦珮招招手:“六丫頭過來,三哥帶你放焰火、放炮仗,好不好?”
“恒哥兒這主意好!”秦斯竟是第一個讚同的,“我說今晚上怎麼好似少了些什麼,人有些沒勁,原來是沒放炮仗!”
洪氏揮著帕子拍一拍丈夫的肩膀,罕見地與丈夫打趣起來:“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淨和孩子們胡鬨,老這麼不著調!過年才放炮仗呢,大中秋的,可彆胡鬨了。”
秦斯不理睬洪氏,隻哈哈一笑,扔了那把不舍得離手的折扇,大手一揮:“叫人搬些炮仗和焰火來!”
“炮仗便罷了吧!念哥兒還在屋裡病著,你二嫂又懷著肚子,都是經不得震嚇的,隻放放那焰火就行了。”
長嫂開口,秦斯也不敢不遵,恭敬地應了一聲,又把婆子叫住:“便是如大太太說的,隻拿些焰火便罷。”
頭一轉,又去招呼侄子侄女們:“函哥兒、恒哥兒,你們倆跟我一起放那大的,丫頭們拿小的,站遠些!”
秦貞娘聽了,氣性上來,拉住秦敏非要站在秦斯身邊:“三叔,你這話我不愛聽!為什麼女孩兒就非得放小的?我偏要放大的!”
秦敏“哎呀”一聲,縮了回去:“三叔,我可不敢放!四丫頭說的話,你可彆帶上我!”
這時候被姐妹反水,秦貞娘氣得要來嗬秦敏的咯吱窩,秦敏連忙躲在楊氏背後:“二嬸救我!”
秦貞娘裝作力有不逮的樣子,遠遠指著秦敏:“你隻會跟大人告狀!耍賴皮!”
姐妹兩個,均是豆蔻年華,這時卻故作小孩子模樣,逗得眾人都樂了。
楊氏笑了一笑,反手摟住秦敏:“敏丫頭彆理她,叫她自己放去,待會把衣裳燒個洞,咱們都笑話她。”
秦珮丟了蘭花燈,上前來拉住秦貞娘的手:“四姐,我和你放!”
秦貞娘攬住秦珮,得意地對秦敏扮個鬼臉,忽地又點秦芬:“五丫頭,你也給我過來!”
秦芬可沒那個膽子,連忙往楊氏身邊一靠:“太太也救我!”
楊氏笑嗬嗬地,另一隻手也摟住秦芬:“芬丫頭也靠著我,瞧你四姐敢不敢來捉。”
說話間門,婆子們搬了幾十個大小不等的焰火,秦斯命人燃了香,先點了幾支小的,分發給女兒和幾個侄女:“都拿著玩罷。”
秦貞娘一手接了小花棒,另一手從婆子手上接了香,伸手就去點一個大焰火,一邊點,一邊招呼秦珮:“珮丫頭,你點旁邊那個。”
秦珮方才上前,隻是因著孩子心性,受不得激,這時真要她放,她又不敢了,捏著一支香,好似個犯了倔的驢崽子,越喚越往後退。
“啪啪”幾聲,秦斯和秦貞娘放的兩個大焰火同時竄上天去,火樹銀花,當真好不漂亮。
秦貞娘虛點一點秦珮:“膽小鬼!本來是三個焰火一起上天,現下隻兩個啦。”
秦珮哪裡知道,要跟著這位嫡姐,還得冒性命之險,這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得把眼光投向秦芬。
秦芬趕緊擺手:“彆看我,我可不敢放那個,你倒不如求三哥去。”
秦恒見三叔興致高,也不來搶著放,正拿著支小花棒隨手舞動,這時秦珮求來,他哈哈一笑:“好,三哥替你放!”
砰砰砰又是幾個焰火上天,秦珮秦瑢高興極了,拍著巴掌連聲叫好,丫鬟婆子們更是跟著起哄,一時間門,幾乎是人聲鼎沸,把個小小的院子,填得好比集市一樣熱鬨。
此時此刻,院子裡的人都是高興的,就連每日心事滿懷的許氏,也解開了愁眉,笑著與楊氏道:“三弟這愛玩愛鬨的性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楊氏頷首,也是微微而笑。
洪氏謙遜幾句:“嗐,我們那口子,不如大哥二哥讀書做官有出息,也就這些吃喝玩鬨的東西,愈發精進,真叫兩位嫂嫂笑話。”
許氏肩上擔著家事,楊氏腹中辛苦懷胎,此時二人都是孤身一人,見洪氏望著秦斯的目光頗有些自得,都觸動情腸,半晌不曾說話。
良久,還是楊氏說得一句:“唉,三弟和弟妹日日團圓,這也是旁人羨慕不來的福氣呀。”
此時楊氏說出這句話,乃是出自真心,洪氏自然分辨得出,這時露齒一笑,歡歡喜喜受了這句,又客套一回:“大哥二哥的官,越做越大了,那可才了不起呢。”